十月二十八,凌晨。
成亮登上城墙,进行睡前最后一次检查。
琼州岛经济相对落后,城池多为土城;
故澄迈县城墙,长约四百丈,高度只有一丈出头。
这使得他巡视一圈,很快便能从起点,回到起点。
郑翊懒洋洋地扶着刀,在成亮背后打了个哈欠。
见他有再巡一圈的趋势,立刻拦上前道:
“妹夫,我看就算了吧。
“你都把他们分成两班,连夜巡逻了;
“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我们都能及时应对。”
成亮摇摇头:
“舅兄若是困了,先回县衙休憩便是。”
战事在即,阿兄却将如此重托交于他,定有不同寻常的顾虑。
再者,他年纪轻轻担任旅帅,倘若表现得太过放松,手下的一百多人必然变本加厉的松懈。
只有以身作则,才能让这些上了年纪的州兵们心服。
郑翊见劝说无用,转而揽过成亮的肩,悄声道:
“好歹为我两个妹妹考虑。这半夜三更的,她们还在家等你回去……”
听舅兄提起郑清婉与郑清窈,成亮确实心痒了一瞬……
“咳。”
他连忙驱逐掉脑袋里的旖旎画面,不动声色地推开郑翊,拱手道:
“舅兄先去睡吧。我再巡两圈。”
郑翊拿他没办法,只能点亮灯笼,往县衙而去。
成亮目力极佳,即便只借月色,也能比旁人看见更多细节。
待郑翊离去后,他又花了小半个时辰,在不同位置朝墙外仔细张望。
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成亮心下稍安。
转身叫来几个队正,再三叮嘱他们道:
“若有异状,即刻敲锣。”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谢绝几个副队长谄媚的护送,独自走下城墙。
不多时,便到了县衙后院外的民宅。
他正想着,敲门声会惊扰睡着的姐妹俩,不如到阿兄卧房暂休半晚;
门内已经传来询问:
“谁?”
成亮忍不住笑了:
“我。”
里面发出穿鞋与点灯的声音。
房门打开。
为人热情奔放,言辞毫无遮拦的妹妹郑清窈,最先拥进成亮的怀抱;
与他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才让出右半边臂膀,叫含蓄娴静、内敛娇羞的姐姐郑清婉,也来分享体温。
虽说是半夜,可成亮仍不适应,在室外临街的地方与妻子表露亲密。
他很快便牵着姐妹俩的手,走进屋内,与她们同榻坐下;
随即脱去靴子,沉稳说道:
“阿兄出征讨伐叛军,让我替他守好澄迈。时间紧迫,我必须在天亮前赶去值守。”
——他得赶紧睡一觉,恢复体力,以防突发状况才是。
妹妹郑清窈先是一愣,很快表示赞同:
“确实挺紧迫的。”
她说完,便在成亮跟前蹲下,一面伸手去解夫君的腰带,一面回头对姐姐嗔怪道:
“还不快来帮忙?免得到了白日,又在背后嚼舌根,说我贪心多占,你少了几分……哼,亲姐妹,分那么清楚作甚!”
姐姐郑清婉娥眉一簇,扯出手帕,便往眼角上抹去。
成亮赶在她们一个动手一个动泪前,及时制止道:
“二位娘子,你们误会了!”
他快速强调了战前养精蓄锐的必要性,成功得到姐妹俩的认可与服从。
熄灯之后。
二女各自将头枕在成亮的胸膛处。
本以为今夜就将这么过去。
姐姐郑清婉却忽然道:
“夫君。”
“嗯?”
“我说,黄县丞改进了织机,准备在十一月创办纺织工坊?”
“舅兄说的?”
“嗯。”
“是有这事,怎么了?”
“我想请夫君帮我问问县丞……工坊缺不缺管事的。”
“这得看娘子是对织布感兴趣,还是对管事感兴趣。”
妹妹郑清窈这时插话道:
“她自小就爱做女工,织布绣花样样精通。前些年家里那些绣品,大半都是姐姐亲手做的。
“还总说,若是能有个大些的工坊,让她带着人一起做,定能织出更好的布来。”
成亮听罢,笑着抚了抚郑清婉的发丝:
“娘子既有这份心思,我便去问问阿兄。”
郑清婉欣喜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多谢夫君。”
郑清窈嗔道:
“嗳,谢归谢,姐姐别挤我呀。”
成亮搂紧二人:
“好了,就说到这儿。早些歇息。”
屋内安静下来。
只剩窗外月色悄然洒落,映出一室温馨——
与一地肃杀。
澄迈县西门,两百五十步外。
俚僚大峒主亚勇,与他身穿树皮斗篷、头上戴着草帽的千余名族人,正趴在草丛灌木之中。
亚勇大约是在半个时辰前,率众抵达。
本想派出先锋,到更近点的地方观察情况;
谁知有个背着弓箭守城的汉奴,一直在墙上边绕圈,时不时驻足往下边观望。
亚勇不得不保持静默,并要求族人们继续忍受蚊虫叮咬,非必要不涂抹草药,以免发出动静。
只是,小的可以认,大的却不行。
与亚勇较为亲近的另一名峒主,手里掐着条长蛇,爬到他身边道:
“大峒主,要不然换个地方?这里边的蛇,真的太多了。”
亚勇淡淡地扫了他两眼:
“那鲁阿,你自称武力仅次于那浆勇……没想到,一条蛇就能把胆子吓破!”
他一把夺过那鲁阿手中的蛇,以牙齿撕开蛇皮,咬破血肉;
如吮吸甘甜的椰汁般,畅饮着蛇血。
那鲁阿抓了抓背上的痒处,郁闷地接过亚勇递来的肉条,换个部位喝了几口蛇血。
‘唉。’
那鲁阿确实不想来澄迈。
本来应该由他带八百人,待天亮后攻打舍城县的。
可他那粗鲁的哥哥那浆勇,非得和他换地方,说什么北方来的神策军,只有千峒之中最勇武的壮士,才能攻克。
这也就罢了。
更重要的是,他昔日唯一的汉族友人陈延雷,生前家就在澄迈。
早些年,那鲁阿可没少带峒民出山,抢掠澄迈周边农田。
十回中得有七回,被陈延雷逮着。
记得最后一回被逮着时,陈延雷对他说: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下次被抓,乱棍打死在我家田里;要么与我为友,我教你怎样去抢郑家的东西。”
就这样,那鲁阿与陈延雷你来我往,彼此建立了情谊。
经过几年的合作,那鲁阿对陈延雷的手段相当佩服,一度以为,他便是这块地盘上最大的管事。
谁知陈延雷哈哈大笑,一面请他吃牛肉干,一面给他讲了汉人的管制。
别的没听懂,但那鲁阿记住了,陈延雷还有个哥哥。
“你哥比你官大,那岂不是他比你还要聪明,还要厉害?”
“大哥没我聪明……但确实,比我厉害。”
“为什么这么说?”
“我比他聪明那么多,他却能让我心服口服,愿意听他的。这难道不厉害吗?”
那鲁阿似懂非懂道:
“我哥哥叫那浆勇,他比我厉害,但没我聪明,却打得我心服口服,必须听他的……”
“你这么聪明,有没有想过将来的事?”
“将来的事?”
“那鲁阿,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待在黎母山吗?”
“不行吗?祖先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以换一种活法。”
“是吗?”
“就比如你跟我,蛮与汉,海岛与大陆——只需壮着胆子跨出一步,前面便是崭新的风景。”
“你在劝我汉化?就像万安符家那样?”
“就像万安符家那样。”
“那你为什么不跨?”
“什么?”
“你为什么跨出那一步,到北方的大陆上去?”
“……我要顾家。”
“……”
“那鲁阿?那鲁阿!”
那鲁阿猛然间回过神来,却见亚勇眯着一双老眼,怒视着他道:
“我让你带一千人绕去北面,即刻开始攻打!你耳里是有蜈蚣钻进去了吗?”
“这就去,我这就去!”
那鲁阿说完,便转身向后方爬去。
还没等亚勇气消,他又爬了回来,埋着头,小声问道:
“大峒主……必须打吗?”
“你说什么?”
“我们又不是必须抢汉人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那鲁阿鼓起勇气,继续道:
“符春与汉人讲和,这几十年过得不就挺好?也许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解开误会与仇怨……然后,一起把海岛当家。”
亚勇的沉默,让那鲁阿有些不安。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这名活了六十多岁的老峒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眼神,死死地盯住他。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
那鲁阿哪敢说。
亚勇伸出老而有力的大手,扣住那鲁阿的脖颈,一字一句道:
“祖先的命,只能用汉奴的血来偿还。”
那鲁阿呼吸艰难,只能拼命点头以示顺从。
亚勇松开手,转而将掌心贴在那鲁阿的背上。
那鲁阿不敢咳嗽,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只能将头深深埋进灌木丛中,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压抑着喘息。
“我知道,你在陈家交过一个汉奴朋友。”
亚勇恢复平静道:
“可你那朋友和他的家人,已经死在了澄迈县丞手里。
“所以,你此次作战,既是为了黎母,也是在给汉奴朋友报仇。
“对不对?”
那鲁阿埋在灌木丛的脑袋,重重地点了两下。
“很好,快带人去吧。”
亚勇裂开嘴角,笑着将那鲁阿的上半身提了出来:
“等你把墙上的汉奴,全部吸引到北门后,我再从西门悄悄入城。”
那鲁阿爬远了。
跟随他离开的,还有一千个,来自不同峒与寨的族民。
亚勇身后留下的一百七十多人,则是擅使弓箭与飞钩的好手。
‘软弱。’
亚勇望着那鲁阿消失的方向,心道:
‘我死后,大峒主的藤椅,应传给那鲁阿的兄长——那浆勇。’
原本今夜以前,那鲁阿才是他最为中意的人选。
虽然武勇略有不足,但头脑灵活,不仅帮族人们改造、发明了很多趁手的工具;
就连带花纹的汉奴瓷器,都能仿得有模有样。
‘只可惜,与汉奴走得太近。’
“哐——”
“哐哐——”
“哐哐哐——”
听到北面传来的锣声。
亚勇暗想,那鲁阿若是能死在攻城中,死在他最钟爱的汉奴手里,倒也算是个了结。
如若不然。
等回到黎母山,他定会亲手按着那鲁阿的脖颈,把他埋进腰子河中!
“大峒主。”
亚勇的峒副爬行到他跟前,担心道:
“为什么我们不与那浆勇同时进攻,而是一个天亮前,一个天亮后?”
这名峒副乃是亚勇信任的左右手。
因此,他耐心解释道:
“澄迈离大山近,舍城离大山远,且汉奴兵多。
“如果我们同时进攻,汉兵同时支援两地;
“我们离大山近,所以撤退的快;
“那浆勇与八百族人离得远,所以撤退的慢,就很容易被汉兵追杀。
“如果我们错开时辰进攻,汉兵在收到消息后,就不会分兵去舍城县,而是都往澄迈来。
“离得远的那浆勇,在帮闻帕松,杀死姓仇的汉官后,就能有更多的时间撤退。”
峒副听明白了,还是有些不安:
“舍城县毕竟是崖州府治,那浆勇要是不能快速攻下……”
“放心。”
亚勇打断他:
“那姓仇的汉官会不会带兵,我不清楚。
“但姓黄的汉官却是个会打仗的,且眼下就在这座城里。”
亚勇抬手抹去下巴上残留的蛇血。
“我已经等不及了。”
话虽如此,可他依然趴伏在草丛中,耐心地盯守城墙上的动静。
直到他确信,所有汉奴都被北门的骚动吸引,西门城墙已无人值守。
他这才起身示意,率领一百七十多名好手,迅速逼近城下;
从布袋中取出飞钩,抛上墙顶。
由于北面动静震天,加之城墙并不算高,他们的行动异常顺利。
转眼间,便纷纷翻越城墙,看似悄无声息地落入城内;
并打开了西城门,以作撤退之用。
一个额顶刺着蜘蛛的中年蛮人凑近亚勇,贪婪地提议道:
“大峒主,不如分些人手,把这周边洗劫一番?”
亚勇摇了摇头。
他的目标是澄迈县衙。
沿途闯入民宅搜刮,只会徒耗时间。
与此同时,中年蛮人的话也提醒了他。
“蛛勇,你带三个人留守,防备住在附近的汉奴偷关城门。”
“明白!”
亚勇随即率领众人,直奔城中县衙而去。
蛛勇与三名同伴对视一眼,忍不住笑道:
“留守城门,和顺手抢点东西,应该不冲突吧?”
笑声中,谁都没有留意到。
不远处有一排草棚木屋。
门前是干净的水沟,不见任何积水。
门后是春秀。
她正屏息凝神,倾听蛮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