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秀本该在舍城县陪伴文崽,执行“特情任务”。搜索本文首发: e8中文网 e8zw.net
可刚过完六岁生日的儿子,却使劲把她往边上推,嘴里嚷嚷着什么“崽崽已经长大了”“成精哥说他在这个年纪早就已经当街卖艺”之类的话。
不得已,春秀只能抄起枝条,温柔地教育了儿子一番。
实在是不教不行。
先前在琼州刺史府潜伏时,这小儿就敢独自一人,偷偷摸摸溜进王弘业房间。
若不及时纠正,只怕再长大几岁,整天上房揭瓦都有可能。
好在黄县丞说了,待到忙完这一阵,接着忙下一阵之前,他会抽空在岛上建立一所学堂。
只要满足学龄,人人都可以进去念书。
春秀已准备把文崽,全权托付给学堂先生。
听说那位先生,是县丞、成亮两兄弟的亲戚,名叫黄成疯。
其实,春秀早就在衙役队伍中见过他;
也从符云舒那处得知,这位小先生在操纵琼州刺史的计划中,究竟出过哪些力。
心思缜密的春秀,只不过是装作不知。
经过连续多日的相处,虽说那些穿着皂衣的少年,口头上从未露出什么破绽;
但互相配合的默契、与县丞相处时的作风、以及与年纪不符的见识与手段,都在向春秀表明一个事实:
黄县丞是个好官,却未必想做大唐的官。
那些少年也不是梁家明的同村,或是黄县丞的亲戚;
大约,是黄县丞从北方带来的私兵。
得出上述推断后。
春秀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感到失望、惶恐,产生要去告发的念头;
反而比之前更拥戴黄县丞了。
原因无他。
春秀做了四十多年的大唐百姓。
被拐前的生活,勉强可称安稳。
被拐后,她再未有过一日安宁与幸福。
她也曾向趁那个男人不注意,在南下的路上,向潮州、雷州、琼州三地官府,告发拐子的身份。
得到的回复要么是:
“在我们岭南,人口拐卖时有发生,你的遭遇没有什么特殊的。”
“这种事太多了,官府也管不过来。”
“别在这儿添乱了,自己想办法吧。”
要么是衙役当着她的面,收下那个男人的贿赂,装作无事发生的掉头离开;
留下她被拖拽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毒打。
在岛上扎根后,来自官府各种名目的赋税,多年来更是从未消停。
她也曾为了凑足税款,日夜劳作,累得直不起腰。
种种理由相加……
春秀如何能对大唐有好感?
自始至终,她只愿为黄县丞一人效力。
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既为了此残生,也为给文崽谋求更好的出路。
当然,春秀并未在众人面前,把话挑明。
信任需要时间建立。
她知道,自己加入黄县丞麾下,尚不足两月。
无论是高明谨慎的县丞本人,还是那些活泼好动的私兵,都不可能过早地将她拉入阵营。
好在,她连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眼下的她,只需做好校事组的分内工作,等待县丞主动找她谈话的一日到来。
因此——
当文崽昨日,从那招财童子口中,得到重要情报后。
春秀立即返回澄迈,向黄县丞汇报。
文崽则短暂交由两个少年私兵,与四个衙役照看。
待黄县丞率领四州军队离开,天色已然入夜。
春秀返回家中休息,只待战事落定,再去将文崽接回。
不曾想。
丑时刚过,急促的锣声响彻夜空。
春秀躲到窗边查看,心中顿时一紧。
‘蛮人何时打进城了?黄旅帅与守城的州兵呢?’
起初,她有些慌乱地猜想,是不是黄县丞那边出了意外,以至于放跑了蛮人。
却发现,这些蛮人在打开西城门后,既不劫掠附近,也不纵火烧城,直接走大路往城中去。
并且,城外没有蛮人继续入内。
这说明,蛮人并非大规模入侵,而是有明确另有图谋。
春秀心中疑惑更甚。
待上百蛮人走远后,她保持冷静,思索该如何杀掉留守的四人。
哪怕她这辈子已经杀过三个人,这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毕竟,十月中旬,她才正式开始接受黄旅帅的军事训练,练习各种杀人技巧。
此前都是靠倚老卖老,佯装孱弱,趁对方麻痹大意时,一刀封喉。
而窗外留守的蛮人,却是两两一队,沿着街道,挨家挨户的砸门翻抢。
再过不久,便会轮到她的草屋。
‘不能指望邻居们联手。’
留在西门的蛮人,数量虽不多,却也是全副武装;
她的这些街坊邻居,必会倾向于带着东西逃跑,等到叛乱过去再返回。
春秀想了想,先回厨房捡起一根火柴;
再从后窗跳出,敲响了邻居曹大嫂家的后门。
“谁?”里头传来惶恐的问话。
“春秀。”
曹大嫂慌慌张张地拉开木门,怀里抱着匆忙收拾的衣物和粮食,手边站着两个八九岁大的女孩。
“你男人呢?”春秀压低声音问道。
曹大嫂嘴唇哆嗦了一下,已然没了数月前的剽悍:
“当家的……当家的带着男娃先跑了,叫我留下,把家里的钱财收拾好再……”
春秀没等她说完,直接打断:
“别管那些了,现在就跑。往南边贴着城墙跑,千万别经过县衙。”
说完,她一把拽住曹大嫂的胳膊,将她们拉到屋外。
“那你呢?”
“不用管我。”
曹大嫂咬咬牙,忽然从头发上拔下一根发簪,塞到春秀手里。
春秀接过一摸,才发现那并非普通的发簪,而是一根粗长的铁针。
尖端尤为锋利。
“这针我磨了好多年……你留着防身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曹大嫂说完,立即踮着脚,拉着两个女儿逃跑。
春秀记得,邻居家原本有四双鞋。
而今两双都穿在了女儿的脚上。
“多谢。”
春秀低声自语,将头上的木簪取下,换成那根铁针,插入发髻。
她转身冲进曹大嫂家,利落地将水缸推到后门外,用力砸倒。
湿漉漉的地面映出月光,照着她点燃草席与蚊帐。
火苗很快蹿了出来。
春秀又回到自己屋中,用浸湿的手帕捂住口鼻,蹲伏在木桌下方的阴影里。
静静等待着。
屋外的火光逐渐明亮。
她听见外面的四个蛮人,正在喊话道:
“蛛勇!你搜就搜,放火干什么?”
“万一把北城墙的汉奴引来,坏了大峒主的事——”
“干你老母!怎么成我放的火了?”
“别吵了,火势不大,赶紧救火!”
“哪有水啊?”
“没看到这屋子旁边还挨着两间屋子吗?汉奴家里肯定有水缸!”
春秀的心跳得极快。
若是两个蛮人进屋,那么她只能先杀其中一个,然后赌上性命杀掉另一个……
之后,如果她还能活,就往北城门逃跑,向黄旅帅汇报。
如果死在这——
她相信,黄县丞定会替她照顾好文崽。
幸运的是。
只有一个蛮人破门而入。
他目光扫视一圈,停在水缸旁,觉得直接把水缸抱出去灭火,是最省事的办法。
于是将手中的武器插回背后,身子半蹲,双手抱住水缸底部。
就在这时,春秀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闪出。
她左手捂住蛮人的口鼻,右手紧握削皮刀,割开了他的喉管。
蛮人猛地挣扎起来。
以春秀的力道,难以将他彻底按住。
为免他在死前冲出屋外,引来更多敌人;
情急之下,春秀多割了五刀。
鲜血迅速喷涌而出,将缸中的水染得更加漆黑。
“对不起。”
她眼含热泪,将头靠在尸体背部,对其做出真诚的道歉:
“我本想让你死得再慢一些……”
然而,现实处境,却容不得她在妄想中忏悔。
“麦山昂!你取个水怎么这么慢?”
屋外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春秀猛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没有转移尸体的时间,她果断将蛮人整个推入缸中。
血水溅出大半。
她自己也翻身入内,拉上半个木盖,确保不被来者第一眼发现异状。
缸内的空间狭小。
春秀贴着缸壁,血水浸湿衣裤,寒意顺着皮肤,汇集到手里的两把小刀上。
一个额头上有蜘蛛文身的蛮人——
蛛勇,进入屋内。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麦山昂。
“人呢?”
他疑惑地走到水缸边,赤脚踩在粘稠的血水中。
腥味扑鼻而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蛛勇,脸色骤然剧变。
就在他后退的瞬间,春秀从水缸中站起,削皮小刀直取蛛勇的喉管。
谁料,蛛勇反应极快。
头一偏,小刀竟只划开了他的左眼。
蛛勇捂住受伤的眼睛,踉跄后退,发出痛苦的低吼声。
“贱人!”
带着暴戾与杀意,蛛勇拔出腰间的砍刀,朝着春秀狠狠劈去。
多年的劳作,让春秀的身手还算灵活。
她勉强侧身躲过第一刀;
并借着桌椅和杂物,在狭小的草屋内辗转腾挪,一次次险而又险地,避过蛛勇的猛攻。
很快,春秀的额头便渗出冷汗。
‘我恐怕撑不了多久……’
就在蛛勇再次挥刀砍来时,春秀猛然朝他脸上,扔出两把小刀。
蛛勇连忙闪躲。
趁此机会,春秀迅速抓起一旁的木凳,狠狠砸向他的手腕。
“咔嚓”一声,砍刀应声落地。
蛛勇却并未因此退缩,反而借着疼痛激发的凶性,怒吼着拉近了与春秀的距离。
春秀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
如铁钳般的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
“贱人!汉奴!死吧,都去死吧!”
春秀双手在蛛勇的脸上抓挠,但无济于事。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
生死关头,春秀想到了什么。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拔下插在发髻中的铁针,刺入蛛勇的头颅。
蛛勇的身体猛然僵硬,掐住春秀脖子的手也松开了。
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春秀,很快便摔倒进一旁的血缸。
春秀扶墙而立,艰难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刀,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屋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场生死搏斗还没结束。
还有两个蛮人没处理干净。
“文崽……你好好好活着。”
她坐在缸沿上,自知体力不济,已然放弃逃跑的打算;
且手中的小刀指向屋外,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黄县丞,老身斗胆向您请教,这是否便是您口中所言——莫在意世俗眼光,做自己就好?”
春秀强忍着喉咙里火烧般的疼痛,一声接一声,畅快地笑起来。
活了近五十年。
临死前,她终于知道怎么做自己了。
“春秀?你在这鬼喊鬼叫什么呢!”
郑翊一脚踢开木门,捂着口冲进屋内:
“隔壁烧这么大火,你怎么还不——我干!这,你,这……这人是你杀的?”
此刻的春秀,面容憔悴,白发散乱;
与平日街上所见的老妇人们,看着没有任何区别。
“怎会是你?”
春秀缓缓垂下手臂,沙哑问道:
“那两个蛮人呢?”
“嗐。”
郑翊摆了摆手,语气急促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得意:
“刚才锣声一响,我立刻就起床跑去了墙上防守。
“但几个新来的小衙役跟我说,不能把力量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很容易被外敌声东击西。
“我就带了十个人跑在墙上巡视,望见这边着火,赶紧下来了,顺手便宰了外面那两个畜牲。”
他说完,恰好走到春秀跟前,朝水缸里瞥了几眼,诧异道:
“干!这个人也是你杀的?你一个老妪,连杀两人?”
春秀劫后余生,却仍不忘拽住郑翊的手,提醒他:
“先派几个人到城外,然后关上城门,再在外面用什么东西把门关死或堵上——还有一百多个蛮人在城里!必须先把他们杀掉!”
郑翊连忙安抚她道: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激动,手下已经去关了,还有些百姓也在帮忙。”
春秀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旋即,肩膀歪斜,险些从缸沿上摔下来。
郑翊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并送出屋外,寻了处空地放下。
春秀靠在城门墙角,望着周边赶来救火的邻居,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县衙如何?县令何在?旅帅何在?”
郑翊蹲下身,低声答道:
“李县令亲自披甲带刀,登上城墙,正指挥北门城防。
“那些蛮人虽然数量多,但不擅攻城,守起来没有太大问题。
“至于我那妹夫……”
讲到这里,郑翊语气中,难免多了几分感慨道:
“眼下正跟闯进城内的那伙蛮人,在县衙外对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