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六十四章 喝彩之声

与两路友军会师后,黄举天来不及休整;

只留下符校尉与他的儋州兵,负责追逐逃窜蛮军;

即刻率领余下一千四百人,往南面的澄迈县驰援。本文免费搜索:小说宅 xiaoshuozhai.com

按照原本的作战计划,黄举天后续的行军方向,应是“意外”发生疍民作乱的振州。

谁知俚僚人不按常理出牌——

不,恰恰相反。

‘伺机而行,经年征战,这才是他们的常理!’

早自汉时起,官府便在海南岛设置郡县,实施治理。

数百年来,持续抵抗朝廷统治的岛上蛮族,从不依靠一战定胜负;

而是借由长期作战,消耗官府资源;

以抬高统治成本的方式,迫使朝廷缩小行政区划,直至完全退出海岛。

即便有符春引路,站在现今蛮族首领的角度思考:

倾全族之力进攻州府,试图“一战定乾坤”,显然违背了祖先留下的经验。

抢粮、夺布、掠盐、掳奴——

通过持续消耗的方式削弱汉民与官府,才是他们一贯的策略。

黄成功策马行至黄举天身侧,敬佩道:

“义父,还好您在澄迈多留了一旅。”

“是啊是啊,要不然咱们仗才刚打完,回头家就被偷了。”

因大腿拉伤,有幸坐在哥哥身后的黄成精,心有余悸地道:

“就是不知道,亮帅能不能坚持住……”

全程没骑马,只靠两条腿跟上来的黄成效,听完就骂:

“臭乌鸦!再多讲半句,我直接把你拽下来。”

黄成败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拍打着胸口道:

“就是说啊……亮帅可是即将参加高考的男人,怎么可能……连区区蛮人都对付不了!”

“那也得看人数吧?”

黄成精把额头抵在哥哥背上,忧心忡忡:

“亮帅手下也就不到两百个兵,要是蛮人数量太多,这可怎么挡啊?”

黄成效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狠狠蹦起,给他后脑勺来个巴掌,前方却有一人一马停在路中间。

“黄县丞!澄迈有难,还请速速救援——”

黄举天定睛看去,认出此人是澄迈土著县衙、郑翊的族弟。

似乎是叫郑大力?

还曾配合他“五文钱买马骨”,激发众吏员宣传防瘴的热情。

黄举天当即勒马止步,向郑大力询问情况。

“前日轮休,小的没在城里留守,早早回了家宅。”

郑大力哭丧着脸道:

“昨夜睡得正安稳着,凌晨却忽然听到,县城那边传来锣声。

“家主赶紧派小的去查看情况。

“刚一到那,便看见乌泱泱大概上千人,点着火把在那儿攻打城门。

“小的赶紧跑回去告诉家主。

“家主听了,又派小的赶到舍城县来,说您在这边打仗。”

黄举天见他答话还算流畅,于是多问了几句。

“义父,蛮人定是在佯攻!”

在得知蛮军进攻的是北门后,黄成功分析道:

“他们的首领懂得分兵之道,作为攻城方又处于劣势,怎会只抓着明面上的一处打?”

黄举天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等待步卒,决定领骑兵们先行一步——

四州军队会合,此时的马匹数量已过半百。

但见骑士们,驰骋在热带山地间。

所过之处,道旁的大王椰树叶纷纷掉落,在泥土表面砸出深坑;

看得马背上的黄成精一惊一乍,急忙高呼“树要杀人了”。

多少缓解了骑兵们的紧张气氛。

黄举天也不由失笑。

事态越是紧急,越要以平常心应对。

黄举天一面保持赶路的速度;

一面在心底思考,等下面对或好或坏的不同状况时,应如何应对。

得出的结论是:

守住澄迈,对成亮来说问题不大;

但存放在县衙的积蓄能否保全,则难说了。

这些积蓄,既有从王弘业处得来的上千贯铜钱、琼州州府的库存;

又有提纯青蒿素的整条“生产线”,及主要原料;

还有义子部曲自泰山带来的,早年制备的简单设备与化学制品。

若是损失上述这些,虽不至于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推迟基建大计中的许多项目,却成了必然。

再加上,他不久前许诺,会在战后给士兵们亲自发饷。

这笔大额支出,关系到他将来的造反信誉,只能加量不能延期。

‘罢了,等打进振州,从那边多拿些便是。’

此外,黄举天还能去找郑家、万安符家、林家要些“赞助”。

无论如何,都不会落下欠饷的名声。

“黄校尉,前方发现敌情!”

“我看到了。”

从太阳的方位判断,此刻已近巳时末。

透过面盔,黄举天望见千余名,身上挂着各种颜色布条的蛮人,正在往北城墙上射箭、抛掷石块。

墙上的守卫发现援军抵达后,当即敲响了锣鼓。

蛮军们猛然回首——

只见数十骑兵,自背后席卷而来;

顿时阵脚大乱,四散奔逃。

任凭那鲁阿声嘶力竭地呼喊,也无法再聚拢起,这支溃散的队伍。

“完了……完了……”

那鲁阿抹了抹脸颊上的汗水,不知好端端的,局面怎会发展到眼前这一幕。

为什么汉军来的这么快?

而且还是那么多骑兵?

大峒主潜入城中后,怎么一直没有消息传出?

他现在是该打,还是该撤?

那鲁阿头脑袋里闪过许多念头。

唯独没有意识到,此时占据主动权的,并不是他。

那鲁阿刚看见,有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城墙上扔了下来,落在不远处;

几百步外的黄举天,已扬枪下令道:

“十人一排,结成方阵!”

项岳也好,其他几个校尉与旅帅也罢,均是岛上骑术精湛之辈。

听见黄举天的号令,他们当即勒紧缰绳,变换位置;

而后持刃策马,朝聚集在城门中部的那帮,来不及逃窜的蛮军驰去。

黄举天率先冲入人群,肩下长枪猛烈刺出。

那蛮人还未来得及举刀格挡,便被一枪贯穿。

黄举天手腕一抖,长枪顺势抽出;

随即横扫,枪杆重重砸在后方数名蛮人身上,将他们击倒在地。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黄成功、项岳等骑士踏过,留下满地血泥。

紧随其后的校尉与旅帅们亦不甘示弱。

刀枪如林,铁蹄如雷,将一具又一具矮小的躯体,撞击到墙面上。

此时,一名蛮将靠近周围,似乎想要组织反击。

黄举天目光敏锐,一枪挑飞他右手兵器后,直刺蛮将胸口。

却见蛮将侧身避过,在地上滚落几圈,重新闪进了人堆里。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故黄举天对此人身手,并不感到意外。

他勒马旋身,正准备提速,再次发起冲锋时;

却见那蛮将再度出现,左手还提着个头颅,悲怆地喊道:

“别打了!”

“大峒主死了!”

“亚勇峒主死了!”

“我们双方都别打了!”

第一轮冲锋结束。

众骑转头望向黄举天,在得到保持观望的指示后,徐徐往东面后撤。

若有异动,则随时发起第二轮冲锋。

“啊呀,老峒主真的死了!”

“他两条眉毛中间,还插着只箭!”

“不会吧?老峒主带去的,可是黎母山最会用弓的人手!”

没来得及逃远的蛮人们,在极度震惊之下,一时忘记了身处何方。

有的靠近那鲁阿,确认头颅的面貌后,失声痛哭;

有的则扔下手里边的武器,挎着裤子走到前头,往亚勇颅下吐痰,痛快地叫骂。

更多人在意识到失去首领后,六神无主地扶着墙根,往西面挪步。

墙上的州兵们,则集体拿起了守城用的落木。

他们坚守了三四个时辰,身后躺着几十个负伤的兄弟,恨不得立刻将下面这些蛮人赶尽杀绝。

而自知形势无可挽回的那鲁阿,代替众多族人,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大唐的将军,我们投降!”

那鲁阿双手捧着亚勇的首级,只身走到黄举天的马下,缓缓跪在地上,把头埋了下去。

“还请大唐的将军,投降不杀。”

黄举天已从箭尾的白羽认出,此箭应是成亮所射,面盔下的阴霾顿时扫去大半。

他轻夹马腹,绕着跪地的蛮将转了两圈,审视的目光极为冷峻,看得蛮将后背生凉。

片刻后,黄举天才勒住缰绳,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你叫什么?”

“回将军,我叫那鲁阿。”

“汉话说的不错。”

“多谢将军,这都是我的汉族朋友教得好。”

“朋友?”

“他叫陈延雷,将军可能也认识。”

“哦。”

黄举天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再度攀紧枪身:

“你的汉族朋友,还教了你什么?”

“你跟我,蛮与汉,海岛与大陆——只需壮着胆子跨出一步,前面便是崭新的风景。”

“哦——”

黄举天略微抬高面盔,好让视野中的蛮脸更加清楚。

“——你说什么?”

面对与亚勇相同的疑问。

心怀忐忑的那鲁阿,再度鼓起勇气道:

“我们可以谈谈,解开误会与仇怨……然后,一起把海岛当家。”

黄举天沉默了半晌。

“我们又不是必须抢汉人的东西,才能活下去。”

那鲁阿直起腰杆,将手里的头颅放下,仰视着黄举天道:

“只要将军能保证,不像之前的汉官那样,对我们征很多税,抓我们干很多活……我们可以当一对和平的邻居。”

面盔之下,黄举天笑了。

“邻居虽好。”

他手腕一抖,长枪抵在那鲁阿脖颈处,将其下颌抬得更高。

“但我更想要的,是子民。”

后半句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跪伏在马前的那鲁阿,能勉强听见。

那鲁阿满脸困惑,未能理解其中深意。

而十余步外的众骑士,依旧肃立原地,对黄举天的只言片语毫无察觉。

黄举天无意解释,只打马回到骑士前列,扬声道:

“本官乃澄迈县丞黄巢。今日在此,准尔等归降。”

‘他便是那杀了陈延雷的县丞?不该是文官吗?’

那鲁阿惊惶交错间,正对上面盔之下,那双戏谑的眼眸。

不敢再有他念,只急忙转身,招呼还愣在城外的族人们,弃暗投明。

大部分蛮人都放下武器,识相地蹲在原地。

少部分唾骂那鲁阿,往东面和西面逃走的,黄举天一个也没放过,全部冲杀而亡。

粗略算下来,他们刚抵达城外时,蛮人便四散逃走了一半,眼下又杀了一批;

投降的俘虏,在四百人左右。

黄举天命令项岳等将领,前去接管后方步卒,之后再沿平原与山区交界处,追击四散逃走的蛮人。

自己则与几名义子,纵马直奔城中。

院墙垮塌、浓烟冲天的澄迈县衙,直接映入眼帘。

原先的大门附近,躺满了蛮人的尸体,死因多为脑门、心肺等要害处中箭。

郑翊正组织百姓们灭火。

见黄举天下马落地,赶紧凑近前来。

又见他风尘仆仆,却一副毫发无损的模样,不由地惊喜道:

“太好了!属下就知您武运昌隆,不会为区区蛮夷所害——打进城内的这伙蛮人,果然使的是鬼蜮伎俩!”

黄举天没心思听他奉承。

“我阿弟呢?”

“正在内院包扎!”

郑翊一面为黄举天引路,一面兴奋地讲解道:

“妹夫不愧为县丞阿弟。

“昨夜他只带了三名衙役,二十名州兵,便把守住了县衙大门。

“火也是妹夫主动放的,只为将县衙周边照亮。

“有州兵问他,为何不把近处的民宅一并点燃,让视野更亮堂些。

“妹夫回答,他的箭只杀敌,不害民。

“可那帮偷袭城内的上百蛮人,也是人人带弓的好手!

“妹夫就带人跟他们,先后以县衙的大门、大堂、外院为阻隔,展开对射!

“一个人!

“妹夫一个人,就射杀了三十多个!

“他自己总共就用去四十根箭!”

此时此刻,“与有荣焉”四字,仿佛具象化了。

郑翊越是夸赞,走在黄举天身边的几个义子,越是笑得腼腆。

黄举天亦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至于那蛮人峒主,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居然提出跟妹夫单挑,一人一箭,速战速决。

“妹夫又怎会相信他的谎话?

“他佯装体力不支、我方箭矢用尽,主动让出大堂这第二道防线,退缩内院。

“趁着蛮人峒主猛攻内院门户之时,妹夫实则放弃对射,悄悄带领三名衙役,二十名州兵翻墙至外院,与蛮人展开肉搏战!

“彼时,我正在从城西,赶往此地支援的路上。

“事后听州兵说,妹夫就连横刀都使得极好!

“领着他们二十多个,硬生生打得剩下的蛮人们,不得不往城西撤退,恰好被赶来的我方首尾包圆!

“那峒主见大势已去,竟留下族人垫后,自己独自往城西逃命,跑得那叫一个快!

“而妹夫却说:不必追逐。

“说完便爬到屋檐上方,引弓搭箭。

“恰好在旭日东升,照亮蛮人峒主背影的那一刻。

“属下耳闻‘嗖’的一声。

“接着便听见沿街左右百姓,纷纷撑开木窗,稍微安静片刻,便发出彩、大彩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