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举天听完,有种“家有骄儿初长成”的老父亲之喜。搜索本文首发: 看书佬 kanshulao.com
旋即,他问及李景让的安危。
郑翊回答:
“县令昨夜组织州兵守城,此刻……应还在墙上吧?”
黄举天眉宇微蹙。
他刚从北门入城,按说李景让若在,必会现身与他相见,多少关怀勉励几句……
再联想到,自卢钧离岛后的数日,李景让一直闭门不出,连政务都怠于处置的反常行为。
黄举天担心,李景让或已对他“大唐栋梁”的人设起疑。
所以这段时间,才会对他避而不见。
黄举天不由地放慢脚步,轻声对黄成功道:
“把【那个】取来给我。”
黄成功闻言,目光顿时一凛。
他并不询问义父需要【那个】的原因,便从坍塌的院墙间离开,向另一处安全屋疾步而去。
黄举天踹开挡路的贼首,走进内院之中,本以为会看见满目狼藉。
可除了坐在地上,或休憩或包扎的衙役,几间房屋完全没有受损痕迹。
连私库的门锁都好好挂着。
成亮一眼望见黄举天,双腿便不受控制地站起,激动道:
“阿兄!”
黄举天见他袒赤上身,腹部缠了几圈白色的纱布,忙近前将他扶住:
“阿弟,你受伤了?”
“只是被蛮首的箭矢擦伤,不碍事。”
黄举天见纱布上并无明显血迹,且成亮行动自如,便一把将他揽至肩头,语气沉稳而欣慰:
“很好,你果然未负我所托。”
成亮哭了。
他昨夜听见锣声响起,以为是自己睡觉误事,造成了什么严重的后果,连夫人都来不及安置,直接一路狂奔,到了北城墙上。
见千余蛮军来势汹汹,他本想就地坚守;
未满十四岁的黄成果、黄成熟、黄成仙,却“三人行必有我师”,指出蛮军声东击西的风险。
成亮当即将守城事宜,转交给闻讯赶来的李景让,自己只带上三个弟弟与二十州兵,便重返县衙巡视。
他前脚刚把郑清婉、郑清窈安顿进内院,目力极佳的他,便望见西面来了帮黑影。
双方当即展开拉锯战。
中途,他有好几次生出撤退的念头。
因为阿兄常教导他们说: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最终,他选择了坚守不退。
他认为:
只有面对毫无胜算的战局时,才需在保命惜身与固守阵地之间做选择。
区区百名蛮兵,不过是仗着人多箭密;
若连这等小小阻碍,都无法跨越;
他黄成亮,又怎配得到阿兄的期许,怎配名列黄家族谱呢?
“——于是,你们就打了场,敌我数量一比五的巷战?”
黄成精惊呆道: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嫉妒亮帅了!亮帅就该比我们都更早娶妻。”
“为什么?”
“好早点生子啊。”
黄成精两手一摊,无奈地叹道:
“唉,像亮帅这种偏爱弄险的青年才俊,义父若不早些替他张罗传宗接代,只怕香火难续啊!”
成亮抄起枕头,便往他头上扔去,小声道:
“你两位嫂子还在院里……不许说这种话。”
“成仙成熟在门口把风,不会让别人靠近的。”
黄成精把枕头搁到成亮腿上,身子一倒,扭头就睡。
成亮摇了摇头,看向正在案前提笔奋书的黄举天:
“阿兄,何时往振州去?”
“等成败的消息。”
由于蛮人发动较早,舍城县作战又极其顺利,使得战前讨论中的“双线作战”并未发生;
黄举天仍可从容不迫地安排诸事。
首先,在确认成亮平安,与私库稳妥后,他立即将黄成败等人派去振州,打探军情。
必须得由疍民与林家先攻上岸,他才能以“平叛”为由,往振州境内合理调兵。
此外,他正着手书写公文,向节度使府上报蛮人作乱,及平定的前因后果。
考虑到仇慕阳“谋军据岭”的算计,决不能写进公文;
他得调整笔法,把仇慕阳塑造成一个,手段狠辣、以害人为乐的无脑之徒,因“无心之失”将符春逼反。
重中之重,还得是请功的部分。
治瘴的封赏还在半路,平叛的功劳便要上传。
遣词造句稍有不慎,很容易突出黄举天极强的存在感。
为了避免引发中枢对他的格外关注,招致升迁异地的恶果;
他将统率之功,分润给了刺史王弘业、先生李景让、校尉项岳、旅帅黄成亮等几人。
“现目前,我绝不能离开海南。”
唯有等到根据地正式建立,他才会考虑迂回北上、进取两广。
在黄举天撰写公文期间,返回县衙的黄成功,把东西交给了他。
又过了半个时辰。
李景让派人请他,到北城墙商议处置俘虏的事宜。
“……”
成亮见黄举天神情凝重,不由道:
“阿兄,我陪你过去?”
黄举天点头。
成亮轻手轻脚地放下黄成精,为自己披上外袍,再与黄举天一同离开。
后者多日不见李景让,未曾想,这位先生竟仿佛许久滴水未进,形容枯槁地坐在垛前,直直地打望着他。
“举天来了。”
未等黄举天行礼,李景让便悠悠地看向他身侧:
“书童也来了。”
“……”
黄举天与成亮对视两眼。
虽然李景让已清空周边,但成亮还是默默退至墙沿,注意下方有无外人经过。
“先生好记性。”
土墙简陋,没有茶具桌椅。
黄举天掀开衣袍下摆,端正地跽坐在老人对面,平静道:
“状元及第那日,您到客栈为学生贺,想必是在那时记住了我阿弟。”
李景让并不纠缠成亮的身份。
他抬起那双昨夜参与城防,被细小木刺扎得满是血痕的手,开门见山道:
“你欲造反,是或不是?”
“不是。”
“休要欺瞒老夫。”
李景让神色沉痛,缓缓道:
“数十少年自称疍民充任衙役、后以雷霆之势覆灭陈家、与王弘业暗通款曲以掌兵权……
“乃至力劝节度使,擢升琼疆之位,围攻舍城县强掳崖州司户……
“举天,此等所作所为,岂有半分忠臣之态?”
“先生容禀。”
黄举天拱手一礼,神色坦然地应道:
“学生所为,虽手段非常,然皆为国为民,绝无二心。
“疍民充任衙役,是为肃清吏治;
“覆灭陈家,是为铲除地方豪强;
“与王弘业周旋,是为掌控兵权以保境安民。
“至于擢升琼疆、拜访司户,以上皆为平定海岛之乱,予百姓以大治。
“学生行事或有逾矩之处,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若拘泥于程序,恐误国事,负圣上所托。”
李景让长叹一声,仰面望着午后的烈阳,低落道:
“你啊,总是这般巧舌如簧。”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莫要再欺瞒老夫了。”
李景让直视着黄举天那正气凛然的面容:
“当初陈家覆灭,其壮仆多被关入县狱。
“老夫月初提审时,竟发现数人与梁家明同村,皆为疍民。”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
“老夫暗中带他们辨认你所招衙役,他们竟无一人相识!
“事已至此,你老实告诉老夫——
“那些人究竟是衙役,还是你私自豢养的部曲!”
登上城墙前,黄举天心中所虑的最坏情形,终究成了现实。
或许,当学生与师长朝夕相处、共事一衙,便再难有所谓“滴水不漏”的粉饰。
同时,这也是他的机会。
若能将李景让,早早地争取到己方,必会极大地增强造反班底。
于是,黄举天不答反问:
“先生既已洞悉真相,为何不径直上奏朝廷,反要与学生在此对质?”
“此中取舍,全在于你。”
李景让神色淡然:
“老夫未留任何后手。
“你若愿如实相告,自可畅所欲言;
“若欲除老夫以绝后患,亦无不可。”
“先生何出此言!学生从未有过加害先生之心!”
黄举天霍然起身,自怀中取出一封公文:
“此乃平定叛乱之奏报,学生随身携带,正欲请先生亲赴广州,面呈卢使君。
“若学生心存歹意,又岂敢让先生离岛?”
闻言,李景让神色似有松动。
“无论善意歹意,总需说个清楚。”
“学生本就打算向先生据实相告,只是此前时机尚不成熟,故而拖延至今。”
黄举天将公文塞进怀中,改为盘膝而坐道:
“不错,学生确有意反唐!”
李景让闭目叹息,痛心疾首:
“为何如此?”
“只因大唐气数已尽。”
黄举天目光沉静,缓缓道:
“昔年太宗皇帝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如今百姓如涸辙之鲋,朝廷却依旧横征暴敛,行灭亡之道。
“学生欲做盛世之民,当先为乱世之水。”
“好一个乱世之水!”
李景让听完,苦笑着摇头道:
“即便如此,汝身为朝廷命官,黎庶状元,岂可背弃君恩,行大逆之举?”
黄举天正色道:
“苟且偷安,坐视百姓于水火之中,才是真正的不忠不义。”
“忠于君恩,在你口中怎成了苟且?”
“因为天下与一国,本非同义。”
黄举天神色肃然,缓缓道:
“天下者,乃万民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产。
“大唐虽立国二百余载,然如今朝廷昏聩,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百姓流离失所。
“若继续忠于一家一姓,而置万民于不顾,岂非本末倒置?”
李景让眉头紧锁道:
“岂能以一己之见,断定大唐气数已尽?
“若人人皆如你般,以‘救天下’为由,行谋逆之事,天下岂非更乱?”
黄举天微微摇头,神色坦然: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王朝更迭,本就是由无数人的‘一己之见’汇聚而成。
“正如大唐立朝之初,高祖皇帝、李密、王世充、李轨、宇文化及……诸多豪杰激流勇进;
“自立之前,上天可曾降下旨意,言明大隋气数已尽,命其共逐之?
“高祖皇帝等人,皆是从自身立场出发,行逐鹿之举。
“乱世之局,不会因答非所愿而平息;
“太平之世,亦不会因愚忠本职而天降。”
黄举天沉声道:
“故,学生愿以戴罪之身,换万民之安。”
李景让听完,长叹一声:
“你所言虽有其理……然谋逆终究是大逆不道,老夫难以苟同……”
黄举天听他语气放缓,遂郑重拱手道:
“学生明白先生的顾虑。
“然为天下计,学生已无退路。
“若他日会昌中兴,江山复明,学生甘愿以死谢罪;
“若社稷愈发混乱,学生必效高祖旧事,行应行之举。”
之后,李景让仍在忠义气节方面,紧抓不放;
黄举天坚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帮助李景让回忆数十年从政经历,并正式提出“晚唐”的说辞。
两人唇枪舌战,你问我答,竟论至傍晚时分。
李景让时而震惊,时而惶惑,时而惊恐,时而目瞪口呆。
半天下来,说得口干舌燥的黄举天,终于在夜幕降下前,对李景让发出会心一问:
“先生闭关半月,想来在寻学生论晚唐国运前,心中已有决断。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李景让沉默不语。
黄举天按下心中情绪,唤成亮下城取来茶水。
茶具甫一摆好。
李景让挺直的腰杆,骤然佝偻了几分:
“竖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先生?”
“哼。”
李景让夺过茶壶,无奈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愠怒:
“老夫的心思,你早已猜透,何必故作姿态?”
诚如黄举天所言,若李景让真如口中坚称那般忠于李唐,便不会既未向朝廷揭发;
又在这城墙之上,与他这个乱臣贼子,白白浪费半日时间了。
因此,黄举天微微一笑:
“学生下一步欲往振州。”
“老夫与你同去。”
李景让为两人各斟一杯茶,抬眼直视黄举天:
“莫要以为,老夫已答应入你贼营。”
“学生明白。”
“老夫不过是为天下苍生计,不得不以身侍贼,盯紧你的言行,观察有违圣人之道。”
“学生感念恩师教诲。”
“另外,今日之事,与并州文水李氏无关。”
“学生明白。”
“你需迎我家之女为妾。”
“嗯?”
“老夫膝下无女,但会写信唤孙女前来。”
“……谨遵师命。”
这场发生在师生之间的对质风波,总算告一段落。
待李景让离去后,黄举天活动着略有发麻的手臂,叹道:
“不容易啊。”
虽说,在摊牌之后,他成功招揽了一位“宰相”级人才;
可他也付出了首段婚姻为代价,与李景让家族产生关联——
后者虽称,今日之举不代表文水李氏;
可姻亲一旦结下,双方深度绑定的一日,早晚会到来。
此时,成亮蹲到黄举天跟前,边帮他捶打脊背,边轻声问道:
“阿兄,【那个】是不是用不到了?”
黄举天目光晦暗了一瞬。
半晌,才从衣物中,取出两封信函。
两封信函内容虽一模一样,却只有一封,会转交于李景让,请他呈递给节度使府。
区别在于。
浅色封皮的,是普通无害的公文;
若李景让答应“入伙”,便将此封交予他。
而深色封皮内装着的文书,则经过特殊的浸泡处理。
【那个】是它的代号。
其真名为——
蓖麻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