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琼州府衙。
黄举天谢绝了州级官吏的拜访,将成亮、黄成疯、黄成精、黄成功、黄成仙等十名义子,召入禅房议事。
茶案、佛龛等用具均已撤除,仅留一张矮桌置于中央。
桌上展开一张巨大的方形竹纸,旁边摆放着十支笔和一瓶红墨。
少年黄成仙,披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道袍,与黄成佛一左一右,手执黑笔,在纸上勾勒出树状的脉络。
待草图成形,所有义子皆跽坐于桌前。
黄举天微微昂首,示意开始。
左手边第一位的成亮,立即笔蘸红墨,在树状图上画出第一个气泡,即“王弘业”。
“根据文崽胆大包天,偷摸溜进王弘业卧房玩耍,窃听而来的消息;
“我们在从北部湾返回琼州的当天,便得知了王弘业抬宗之事。
“但由于信息零散,对抬宗的具体日期并不清楚,因此尚未形成具体计划。
“值得一提的是,春姨后续已对文崽展开棍棒教育,确保每位校事组成员重视人身安全。”
说罢,成亮在图上补上两个小方框,分别写上“林招娣”和“圆和”两个人名。
“圆和法师应旧友王弘业之邀,自淮南而来,为其开示佛法。
“原本应提前数日抵达,但因乘坐的商船被林大娘子挟持,圆和与两名弟子意外被囚,等待赎金支付。
“阿兄在对决中击败林招娣后,与副舵主林盼娣达成了合作意向。
“林盼娣将圆和的存在告知我们,并将其作为‘见面礼’,于三日后转交给义父。
“结合文崽的情报与对圆和的问话,我们推测出了王弘业抬宗的大致期限;
“并在阿兄的指导下,制定了‘除其隐患,保其性命’的特别行动。”
讲到这里,黄成仙执笔将气泡方框连接,形成了第一根树枝。
待成亮坐定,黄成精轻咳三声,带着得意之色道:
“本人黄成精,有幸担任此次行动的执行导演,负责为总导演义父,落实各项细节。”
义子们对“导演”一词,早已习以为常,显然从黄举天身上,吸收了不少后世的名词。
“要知道,如果只是单纯阻止王弘业抬宗,方法多的是。
“哪怕把他打晕捆起来,也能拖到十月底——
“但这样做有意义吗?”
明明兄弟们都知道答案,黄成精却故意卖关子,装模作样地扫视众人,等待回应。
黄举天很给自家小孩面子,淡淡道:
“没有意义。”
黄成精顿时精神抖擞:
“没错!
“义父的目的是收服琼州刺史,为大业服务。
“而不是简单打脸琼州刺史,平白树一大敌!
“那么,这场戏该怎样布置,才能实现这一目标呢?”
黄成精先是介绍,如何安排春秀在漏刻内部做文章;
又大赞义父的医学才华,居然能成功从洋金花中,提取出麻醉成分,配合沉香使用,让王弘业进行“深度冥想”;
还再度施展口技,用老幕僚的声音,对着兄弟几个喊话——
黄举天终于忍无可忍,打断道:
“你坐下,黄成疯来答。”
黄成精如临大敌,下意识伸手去抢面前的红笔,试图夺回话语权。
然而,一触到黄举天的目光,他立刻像只鹌鹑似的,蔫蔫地缩了回去;
甚至不自觉地学了两声鹌鹑叫。
无视一旁忍俊不禁的哥哥们,和总爱跟他捣乱的臭弟弟;
黄成疯虽年仅十六,却生得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他淡定地拾起笔,在成亮所画树枝的下方另起一行,写下五个字:
精神控制法。
“我们的目标,是打碎王弘业的固有信念,重塑他的思想,使其形成以义父为核心的全新观念。”
黄成疯从“王弘业”的名字下方,画出一个箭头,继续道:
“纵观王弘业的言行举止,世家出身,是他根深蒂固的信念。
“因此,若要对他进行洗脑,首先需要在抬宗之事上,给予他确切的希望;
“配合佛法与禅思,让他在想象中得到满足;
“再彻底剥夺,让他从一州之长,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丧失高人一等的优越……”
黄成疯越说越投入,情不自禁地在纸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事实证明,我们的计划非常成功。
“我清楚地记得——
“昨日他从义父胯下,爬进爬出两个来回后,脸上那种茫然与崩溃的表情。
“因此,我的下一步安排是:
“孤立。
“必须确保王弘业在近期内,不得与任何外人接触,尤其是他南下带来的护卫和家丁。
“之后,再由人将他引入我们这个新团体。
“在集体压力的作用下,个体成员很难坚持自己的观点,甚至会逐渐丧失表达的自由。
“这便是剥夺自我的第二个环节。
“接着,义父需要以拥抱、抚摸等方式对他表示关爱——呃,抱就免了,像摸狗那样就行。”
“最后一步是思想灌输。
“引导他谴责五姓七望的价值观、信仰,让他认清旧秩序即将崩塌的事实。”
“总而言之……
“言而总之,王弘业主动忏悔的那天,便是他重获新生的开始。”
黄成疯口若悬河地谈了小半个时辰,阐明后续将如何洗脑王弘业。
“义父,您觉得如何?”
黄举天还能觉得如何?
若是手边有小红花,他当场就给黄成疯戴上。
在百名义子中,唯有黄成疯一人,吸收了他旁听学来的实验心理学知识;
此外,还融会贯通,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
正因如此,在覆灭陈家之后,黄举天才敢放心大胆地,将陈家稚子托付给黄成疯照看;
而不是选择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这时,早已哈欠连天的黄成功接过红笔,连忙在另一块空白处写下“卢钧”大名,问道:
“义父,您和亮帅是怎么把卢钧接回来的?
“这事儿还没跟我们细说呢!”
个头几乎与义父一般高大的黄成魔也附和道:
“王弘业将琼、崖、儋千余州兵,交由义父统领,您第二天便点齐兵马南下——
“难道是林招娣办事不力,没能接回节度使,逼得您动武?”
黄举天闻言一愣,摇头道:
“我确实带着兵马南下,但并非是攻打疍民。”
这是黄举天第一次真正掌握兵权。
尽管只是暂代,但也足以让他做两件事。
首先,他必须检验海南军队的实际战斗力。
这既是为了了解手下,也是为了了解潜在的对手——
万一洗脑王弘业失败,或者林招娣未能救回卢钧,州兵们重新归刺史府控制,前来澄迈县围剿他,他总得知道如何应对。
其次,他希望通过操练的形式,向万安、振州的地方官僚,宣示自己的存在。
过去三个月,黄举天多在崖州、琼州、儋州活动,几乎未与余下二州的长官接触过。
尤其是振州;
直接濒临南海,是唐朝主要贡船寄泊中转港,也是距东南亚各国最近的海外贡船寄泊港,在海上贸易中占据重要地位。
说得直白些,这里水深钱多。
以至于“官弱民强”的规律,在此地演变为“官民联手”,有钱大家一起赚。
因此,振州地方势力,虽单拎出来不值一提,不及陈家;
但合为利益集团后,却相当棘手。
即便黄举天让王弘业“重新做人”,并得到卢钧的支持,恐怕也很难仅靠行政命令,便将手伸进振州。
毕竟,黄举天要争的,不是贸易经营权。
而是统治权。
虽然此番,他只是带着千余人过去打个转。
‘但下一次,就不是看风景那么简单了。’
听完义父的简述,义子们得知,林招娣接回卢钧的过程十分顺利;
林盼娣还以名誉担保,为义父与王海龟,定下了十月底在林家船上当面谈判的约定。
黄成仙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
“威权一令震沧海,水师千帆尽来朝。”
黄成魔嗤笑一声:
“水师什么啊,就疍民那一千条小破船?”
黄成仙不理他,只管挥动拂尘,朝黄成佛面上轻轻一扫:
“这位法师,不为义父算一算吗?”
黄成佛淡然道:
“不必了师弟,贫僧没有你那么迷信。”
成亮自动忽略三人的争辩,专心致志地按黄举天昔日所授,将纸上的各个气泡、方框、名词,以线段相连。
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思维导图。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只因他们的义父沉吟半晌,竟提笔圈出了图中连线最少的位置:
“太原王氏。”
黄成精不禁凑上前,趴在桌子上,费解道:
“义父,您不是说画这种图的时候,应该把连线少、关联度低的区域剔除吗?”
他伸手指着太原王氏下方唯一的箭头,仅与王弘业相连:
“为什么还要把它圈重点?”
见少年们都在深思,黄举天也不卖关子,直接答道:
“因为太原王氏,就不该出现在图上。”
在黄举天前世的历史中,因李德裕相救及时,李钰并没有被宦官处死,此时正活得好好的。
如今,受蝴蝶效应影响,反对李炎登基的杨嗣复与李珏都死了;
而太原王氏,竟然派出本家嫡系人物,大老远跑到桂州,搞什么祭奠活动,来为牛党要员吊唁?
若仅止于此,也不是不能强行解释——
例如李钰生前,可能与王家某位大人物有私交,所以即便政治理念不同,死了未必不能纪念一下。
“问题就出在抬宗。”
黄举天点明道:
“太原王氏为何将一个庶出外放子弟,抬入本家?”
成亮想了想,试探道:
“不是说,本家那边,让王弘业写信去批斗仇士良……”
说着说着,成亮的声音就低了。
他也注意到了盲点所在——
连宰相李德裕带着一大帮老臣,在中枢整日冲锋,都不能把仇士良扳倒;
太原王氏,让一个地方刺史写信批斗仇士良,除了挑衅,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黄成精挠了挠头,忽然问道:
“义父,太原王氏在朝堂上,有什么大官吗?”
黄举天沉思片刻,抬笔在纸上写道:
“王起,会昌元年征拜为吏部尚书,判太常卿事。”
众人立刻展开讨论。
但由于情报受限,大多猜测毫无依据。
黄举天听了只是摇头,并未多言。
很快,他率先起身,拉开禅房木门,走到院中活动了会儿筋骨。
随即叫小吏找来三把木刀,对成亮与黄成魔扬了扬手。
黄成魔与成亮对视一眼,各自拿起木刀,站到黄举天对面。
黄举天虽以枪法见长,但刀法也颇为娴熟。
他手持木刀,身形沉稳,勉强招架住两人的进攻。
你来我往,刀影交错。
虽不为争夺胜负,却也打得酣畅淋漓。
最终,三人身上都出了大汗,这才停下动作,解开外袍,坐在廊下休息。
黄举天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说道:
“太原王氏,百年世家,必会在近期发起大动作。”
黄成精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琼州与长安隔了那么远……”
“远?”
黄举天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
“天下大势,如江河奔流,一脉相连。”
他站起身,握了握手中的木刀,忽而劈开地上堆积的落叶,露出下方错综复杂的蚁穴通道:
“蝼蚁以为只需在地方钻营,便能所见即所得——
“却不知,整片土地,都是上位者的棋盘。”
黄举天回过头,定定地看着黄成精:
“你可知,世家高门在长安落子,足以震裂琼州蚁穴?”
寥寥数语过后。
成亮明白黄举天已有打算,于是问道:
“阿兄,你要我们怎么做?”
黄举天并未正面回答,只是扔下木刀,将手搭在成亮肩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
“再过五天,就是你们的生日。
“顺便把婚事办了。”
风过无声。
成亲的是成亮,但点头的却是成魔。
“义父放心。
“五日之后,我们便北上各地;
“刺探情报,绝不耽搁!”
黄举天揽过黄成魔的肩膀,沉声道:
“等你在范阳镇站稳脚跟之日,便是为父进取两广之时!”
黄成魔默默点头,将脸转进夕阳照不到的侧面,肩膀耸动。
会议结束。
王弘业之事无需更多复盘。
黄举天也不能继续在州府耽搁。
只因卢钧与李景让这两尊大神,正在澄迈县等着他。
他必须想好措辞,给老上司一个交代;
不仅是为了让卢钧下放更多权力,更重要的是——
借卢钧之手,拉范阳卢氏入局!
黄举天不会傻傻等着情报从长安传回,再临时制定策略;
他需要有高位者久居中枢,为即将到来的新岭南“三省”发声。
而目前,除了卢钧与范阳卢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去往澄迈县的路上。
黄举天细细考虑了,卢钧可能问到的每一个问题,并预先想好了回答。
他自问有五成把握,将此事办成;
如若不然,他来年的基建种田大计,恐怕只能延期了……
就在进入县城后不久。
骑在前面的成亮忽然勒住缰绳,紧张喊道:
“阿兄!”
黄举天不知他因何事紧张,立即打马上前。
只见澄迈县衙前,停着一辆丝绸装饰的奢华马车;
旁边围站数十名身穿铠甲的士兵,排队领取椰子汁解暑。
但见车帘掀开。
一名衣着朴素、眉目清俊的青年,在一名老者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他的目光如月下溪涧般清冷,先是打量了紧闭的县衙大门,旋即转过头,与黄举天对上视线。
这一刻,青年面上忽然绽出笑意;
径直来到黄举天的马下,握住了他的手。
“别久幸逢……”
仇慕阳笑道:
“兄长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