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琼山渡口。
结束为期一旬的考察后,卢钧准备启程,返回广州节度使府。
黄举天送他登船,他却迟疑地向外张望,低声问道:
“王刺史当真病了?”
卢钧的疑问并非毫无缘由。
昔日他在广州时,王弘业可是隔三差五便登门拜访。
而自他被绑归来后,在岛上待了十余日,却始终未见到那位清高自大的伪君子——
尽管与黄举天彻夜长谈后,他对王弘业的印象有所改观;
但还是想亲眼确认。
于是,卢钧把目光转向了送行队伍中的温庭昔。
作为随王弘业南下的幕僚,温庭昔如今代表着家主的态度。
“回使君。”
温庭昔恭敬答道:
“月前刺史听闻使君被俘,心急如焚,在岛上奔走调集各州军队,不幸被毒蛇咬伤。”
卢钧微微点头。
此事他已知晓,王弘业因中毒,将三州军队暂交黄举天代管。
而黄举天则请林家出面,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他救回,且月底还将与疍民首领会面,力求招安。
温庭昔余光悄然瞥了一眼身旁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所幸黄县丞文武双全,医术更是了得。
“刺史经过蛇毒清理,已无性命之忧,昨日更是清醒了两回,想必很快便能康复。”
卢钧听罢,心中略感宽慰,上前握住黄举天的手道:
“琼州有汝在,乱象可平,某心甚安。”
黄举天面色不改,拱手答道:
“使君过誉,此乃巢分内之事。”
卢钧略作迟疑,示意送行众人散去;
独携黄举天之手,步入船舱。
卢钧正色道:
“贤侄,某归广州后,当将你我夜论之事,宣之于众。汝可知其意?”
黄举天自然心知肚明。
此事关乎岭南上下,从士族官吏到平民百姓,无人会反对。
相反,各方为谋取自身利益,定会主动向卢钧靠拢,为其助力。
于是他答道:
“待使君北归,巢亦会于琼州宣扬此事。”
卢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与他说了些勉励与关怀的告别之语。
黄举天一一应对。
末了,终究忍不住问道:
“敢问使君,琼疆提位之事,需几时成行?”
卢钧抚须沉思,缓缓道:
“快则二年,慢则五六载……亦未必能成。”
黄举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默默颔首,等待卢钧的解释。
“此事牵涉甚广,某需先上书圣上,陈明琼州之重。
“然圣意难测,此为其一。”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
“某出身范阳卢氏,族中长辈虽可助一臂之力;
“然族内亦有异议者,需某逐一陈情,方能得其支持。此为其二。”
卢钧语气渐沉:
“再说朝中各派。
“某需与宰相、六部诸公周旋,寻求同盟。
“然彼等或以为琼州偏远,提位无益;
“或以为耗费钱粮,徒增负担。此为其三。
“总之,此间博弈,绝非一日之功。”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说道:
“琼疆提位,需各方数年权衡……绝非某一人之力,能够速成。”
黄举天神色渐趋凝重。
在蝴蝶尚未振翅前,他最初的打算,是蛰伏到五十多岁,再顺应历史潮流揭竿而起。
但从立下“知命不惧,一往无前”的座右铭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不再畏惧触动历史的轨迹,反而主动投身其中,试图扭转乾坤。
“十年。”
这是陈家覆灭后,他与义子召开百人大会时,定下的最长起事期限。
在这十年间,黄举天不仅要完成人才、地盘、兵源、粮草、军需的积累与建设;
还得推动晚唐走向灭亡,为“师出有名”的人和做准备。
时间紧迫,任务艰巨。
而眼下,光是“琼疆提位”这一件事,卢钧却说耗费数年还未必能成?
这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
黄举天只能暂且隐忍,拱手答道:
“使君所言,巢已明了。愿静候使君之命,竭力相助。”
回程的路上。
黄举天心事重重,脑海中不断思索着破局之法。
‘我确实高估了晚唐政治的运作效率……’
他转而分析,倘若不走范阳卢氏的幕后铺垫造势,而是直接利用王弘业向中枢上书,效率会如何?
结论是无解。
即便让李景让与王弘业联名,估计也会被三省六部挡下,连李炎的桌案都摆不上去。
‘唯有在朝中,找到一位足以撼动中枢的重臣,才能打破僵局。’
“义父?义父!”
“嗯?
黄举天回过神来,见黄成果骑着毛驴凑近,低声提醒道:
“快到黄昏了。”
黄举天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因思虑过深,险些忘了今日的另一件大事——
黄成亮的婚礼。
在唐朝,百姓成婚多选在黄昏时分。
古人认为此时阴阳交替,寓意渐入佳境。
“婚”字亦由此而来。
他当即收敛心神,与几名义子一同催动坐骑,加快赶路的速度。
温庭昔与几名州府官吏,也紧随其后。
这些官吏中,有的打听到王弘业“胯下之荣”的秘闻;
有的则因黄举天备受节度使重用,或提前收到“琼疆提位”的风声;
便借参加黄成亮婚礼之名,赶来讨好。
黄举天对这几名州吏态度冷淡,未置可否;
唯独对温庭昔稍显客气。
倒不是黄举天已想好,如何利用这位温氏子弟;
而是经过几次交谈,他发现温庭昔虽文采平平,却在治理实务上颇有见地。
因此,在返回澄迈的路上,黄举天从温庭昔口中,问出不少关于符家的新情报。
‘仇慕阳上任崖州司户,也不知会如何处置符氏祖孙。’
申时末,黄举天抵达城内。
临近县衙后门的街道,在黄举天的交代下,早早挂上了红色帷帐,映得整条街巷喜气洋洋。
接亲的队伍也已准备妥当。
黄成亮身着青绿色服衣,骑在一匹骏马上。
面上虽有些紧张,却也掩不住喜悦之色。
几名义兄弟分列两侧,有的手持红绸花球;
有的扮成乐工,吹吹打打——
在多数人眼中,黄成亮是黄县丞的亲弟,而他们是外来投奔黄县丞的普通衙役;
所以,他们参加这场婚礼,必须时刻注意身份。
吉时将近。
黄举天走到黄成亮马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莫要紧张,今日是你大喜之日。”
成亮点点头,又摇摇头:
“正因为大喜,所以更紧张了。”
众人大笑几声,浩浩荡荡向郑家行去。
待到了郑家门前,却只见大门紧闭。
按唐时风俗,女方家会故意设障,考验男方诚意。
一阵“兵荒马乱”的考验过后,大门缓缓打开。
郑家的仆妇们分列两侧,手持花篮,撒出谷物。
黄成亮下马,由黄举天引领,步入郑家正堂。
郑勤、郑汪轮等郑家核心成员,早已端坐等候。
见黄举天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含笑致意。
不多时,两名新娘身着花钗礼衣,面覆青色盖头,由婢女搀扶而出。
她们身形相仿,步履轻盈,面容虽被遮掩,仍难掩青春气息。
黄成亮见状,呼吸都慢了半拍。
直到有义兄弟暗戳戳踹了他一脚,才连忙上前,与两位新娘并肩而立。
接亲仪式完毕。
黄举天领着一行人返回城中。
夜幕落下,衬得道旁的灯笼愈发明亮。
鼓乐再次奏响,喜庆的氛围推至高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黄举天昂首阔步,走在队伍前列。
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了成亮烧得通红的脸颊上。
黄成亮轻夹马腹,与义父并肩而行,悄声唤道:
“义父。阿郎。阿兄……”
恍惚间,思绪飘回到九岁。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孩子。
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每日都要为了口吃的,与同龄人争得头破血流。
直到黄举天出现,把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先是带到泰山,后又带进黄家。
自那时起,他才逐渐懂得:
人世间除开饥饿与寒冷,还有诗书礼乐、家国天下、山河壮阔、知己相交。
这一切,皆是义父给予的。
若没有义父,他不是早已饿死在街头,就是在绝望中沦为盗匪。
绝无可能拥有今日的尊严。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成亮满心都是对最亲、最爱、最敬之人的感激。
可话语到了嘴边,竟如此苍白无力。
他猛地翻身下马,大步挡在行进的队伍前,眼眶泛红,声泪俱下:
“长兄如父,请阿兄代父,受成亮一拜!”
言罢,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一下又一下,足足磕了九个响头。
每磕一下,成亮便在心中暗自发誓:
此生定要成为义父的骄傲。
为义父分忧解难,以性命助他成就大业!
黄举天受了他这九拜,下马将他扶起,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量道: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义子,不再是那个笨拙莽撞的书童。”
他抬起右拳,砸在黄成亮心口道:
“我会去信山东,让阿爷大父,正式承认你是黄家儿郎。”
情以至此,成亮并不推拒,只擦去眼角的泪痕,沉声应道:
“必不负阿兄。”
-
插曲落幕。
眼见新郎新娘步入新房,路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
黄举天顺路返回县衙。
原以为今日,会在一片温情中画上句号。
可他刚踏入院门,便看到黄成效、春秀和文崽三人,面色凝重地等候在内。
黄举天俊眉微皱,目光瞥向李景让熄灯的房间——对方已连续几日闭门不出,不知在思索什么,只让李老仆每日送饭——沉声道:
“去大堂说话。”
四人快步走入大堂。
黄举天当即问道:
“出了何事?”
黄成效凝重答道:
“三天前,仇慕阳在崖州州府,对符家祖孙施以酷刑,致符家大郎惨死……”
黄举天听完,并未急于表态,而是转头看向春秀母子,眼里带着询问。
黄成效解释道:
“您之前吩咐要盯紧仇慕阳,所以十七号当天,春姨就已就位。不过,这次的关键情报……”
“是我喔!”
文崽得意洋洋地举起双手,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自豪:
“是我打听到的!”
黄举天略带惊异地看向这个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孩。
他记得,上次王弘业“抬宗”的端倪,也是这小家伙最先偷听到的。
总不会这次,又摸进仇慕阳的卧房了吧?
文崽却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
“阿娘用棍棒教导了我,我已经老实了。
“我是昨天,跟一个叫招财的哥哥交了朋友,又和他玩了好久,他不小心说漏了嘴……”
黄举天听完文崽和春秀的汇报,脸色逐渐冷峻。
黄成效不禁心头一紧。
自南下以来,哪怕是设局对付王弘业那回,义父也未曾露出如此神情。
“春秀,你与文崽先回去。”
待母子二人离开后,黄举天继续安排黄成效:
“把你今夜值守的兄弟都找来。”
“是!”
黄成效应声而动,心中明白,必然是出了意料之外的大事,义父才会如此严肃。
他双腿猛蹬,疾步如飞。
不到一刻钟,便将黄成功、黄成疯等近二十人召集至堂内。
黄成精打着哈欠,驼着背蹲在椅子旁,嘟囔道:
“亮帅洞房花烛夜,当弟弟的孤家寡人也就算了……现在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望!”
堂内众人闻言,虽心中紧张,却也不禁莞尔。
黄举天的神情依旧冷峻。
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
“今夜召集,全因事态紧急,不容耽搁……”
听完黄举天的复述,义子们顿时炸开了锅。
“仇慕阳疯了!”
“居然敢在符家人的地盘上虐杀符家人?”
“我看这人就是纯坏,专以折磨人为乐。”
“狗东西!”
“他就不怕逼反符家吗?”
“不至于吧……符家也就比陈家强那么一丢丢,造反能成?”
“符春可以回山里,找俚僚人求援啊。”
“不可能的。”
“符春几十年前就汉化了,这两年还带着万安符家,跟昔日的俚僚同族打得有来有回——”
“你是俚僚人你会愿意帮他报仇?”
“阿弥陀佛。师兄切记,世间并无恒常之宿敌,唯有永恒之利也。”
“万一符春就是有本事说服俚僚呢?”
“只有你会说‘万一’吗?我也会啊!怎就确定符春一定会报仇?万一他忍了这口气呢?”
“刚刚开小差了吧?没听义父说,春姨跟在符春后头,发现他进了山区吗?”
“……”
黄举天冷静旁观,任由义子们争论。
直到声音渐歇,他才点名道:
“黄成功,你来。”
自议事开始,黄成功便始终保持沉默。
作为百名义子中,最为熟知兵法者,他虽在推断人心上不及黄成疯;
但若论计策,却是最能跟上义父思路的人。
此刻,黄成功虽未完全看透义父的深意,却已能笃定答道:
“义父,仇慕阳绝非单纯以酷刑取乐。”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使得诸兄弟纷纷侧目,等待下文。
“原因有二。
“其一,义父曾对我等转述,年初在殿试上与仇慕阳对质之事。
“我很难相信,一个在朝堂上面对意外指控,不仅临危不惧,还能反咬义父的人物,会在没有明确利益的前提下,干出虐杀符春生之事。
“其二,据黄成效的说法,州府外院堆放着数十具盔甲,显然是因为那五十个神策军士兵怕热,所以才脱下。
“可倘若我们换个角度想想,盔甲除了散热不佳,还有一个缺点——
“重。”
黄成功眯起眼睛,语气渐沉:
“什么情况下,士兵会舍弃保命的铠甲,只为减轻重量?”
黄成败微微张嘴,迅速反应过来:
“逃命!
“只有在全力逃命的时候,才有除甲减负的必要!”
黄成功点点头,继续追问:
“那好端端的,仇慕阳为什么要带着神策军逃跑?”
黄成败皱眉思索,随即答道:
“当然是因为有人想杀他。”
黄成功眼神锐利:
“仇慕阳初来乍到,岛上除了我们,还能有谁想杀他?”
“没有……”
黄成败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正因为没有,所以才要虐待符家祖孙,逼出一个强敌,来杀自己?”
众兄弟一时无言。
黄成精满脸发懵,挠了挠头问道:
“仇慕阳这么做……图啥?”
黄成功眉头紧锁。
即便机智如他,也未能参破这一层深意。
众人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英明神武的义父。
黄举天却并未直接解答,而是像平日授课一般,给他们来了段简短的背景提要:
开成元年,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卢钧,奏请皇帝以岭南监军使兼领市舶使——
“自此多以宦官担任此职。”
岭南人口买卖猖獗,官府有从地方征收宦官的规定;
因此,许多本地人会被抓去阉割,送入宫城。
“岭南是宦官的主要来源地。”
中央宦官势力异常强大,掌握神策军军权,能够直接参与皇帝废立。
神策军主要负责拱卫京师,保卫皇帝和皇室安全。
“却并非仅限于驻守长安。”
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们也会被派往外地执行任务:
如皇帝亲征或巡幸、紧急边境防御……
“以及,平定地方叛乱。”
懵逼的义子们仍是一脸茫然。
黄成功却已拨开迷雾,抓住了各处信息中的联系。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晃动着食指,来回踱步道:
“我之前一直奇怪,那五十名神策军,为何能堂而皇之地南下,像仇慕阳私兵似的护送……”
“听了义父的启发,最大的可能是——
“那五十名神策军南下,其实是要去广州市舶使,收取并护送税银到长安!
“至少名义上是这样。”
黄成精忍不住追问:
“那实际上呢?神策军为什么要跟着仇慕阳到崖州?”
“当然是为了死在崖州。”
“啊?”众人愕然。
“假死,假死。”
黄成功解释道:
“总之,假死也好,逃跑也罢;
“反正要在崖州被乱民攻击。
“而且,必须是超过疍民起义、盐工聚众的大叛乱才行。
“纵观全岛,唯有俚僚人有这个能力。”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
“所以,仇慕阳才会以施虐的形式,与符春结下刻骨仇恨。
“为的就是逼他联合俚僚人,全力展开报复!
“而仇慕阳则提前做好跑路准备,只待叛乱一起,便逃之夭夭。”
黄成功的语气渐冷:
“符家叛乱一起,由于‘死’的是神策军,天子近卫,性质大为不同。
“名义上甚至可称,俚僚人是在打皇帝的脸面!
“于是,久居中枢的仇士良,便有了充分的借口,派遣神策军离开长安——远征崖州!”
“一旦抵达岭南,这支以万人为单位的神策军,绝不会渡海平乱……”
“黄成功分析得不错。”
此刻,黄举天环视众人,接过话道:
“这便是仇慕阳真正的野心:
“将神策军彻底变作仇氏私军,于大唐兵力薄弱处割据一方,成为新的藩镇。”
他语气渐冷:
“至此天高皇帝远,不比待在中枢,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李炎与李德裕,合力绞杀来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