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举天与卢钧聊了整晚。
李景让也守在阴影中,一语不发地旁听了整晚。
卢钧不停地在屋内踱步,寻找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年轻人,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脚踏实地为大唐效力。
而黄举天无论卢钧提出何种问题,皆能从容作答;
不说言辞详实,至少逻辑缜密。
雄鸡啼鸣,天光大亮。
黄举天向卢钧发出了会心一击:
“若使君当真以为,振兴岭南大计不可行,何以与巢在此争执整夜?
“非在劝我,实乃劝己退缩!”
卢钧顿时面露讶色,张口欲言,却又无言。
良久,方似认命般坐下,叹道:
“某确觉此事难成……可……唉。”
黄举天早已窥破卢钧心思。
此人既不贪权,亦不恋财;
而是天下共仰、千秋铭刻的声望认可。
正因如此,黄举天不惜耗费整夜,旁敲侧击,为卢钧绘下这“千古一臣”之宏图;
便是要激发卢钧的欲望——
若能将这偏远广袤之地,治理成不逊北方各道的“经济新区”;
此等功业,岂止入凌烟阁、拜相中枢?
登顶史册,名垂千古,位列文臣之极都不在话下!
只是。
并非所有世家官员,都如王弘业那般,能被轻易抓住弱点,快速突破心防。
黄举天表面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若他拒绝,我或许只能走奴隶贸易的路子,来补充人口了……’
“试试吧。”
“使君?”
“便按贤侄所说的,试试看吧。”
卢钧长长叹了一口气,卷起方案书在膝盖上轻轻拍打,似在思索,又似在下定决心:
“某当先致书范阳,请家主为子辈吹风,再议长安如何行事。”
黄举天压下喜意,依旧沉稳道:
“使君高义,岭南百姓日后必感念大德。然使君任期将满三载……”
卢钧“哦”了一声,抚须道:
“确需早禀圣上。
“然方案书过于白话,难登大雅之堂,某需改写一番,再行呈送。”
“有劳使君。”
卢钧苦笑着摇头,似是想责怪黄举天专给他找大麻烦;
却还是握住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
“无论汝之振兴方略,中枢支持与否,未来成与不成,皆需铭记今日,为苍生黎庶谋事之初心。”
面对此言,黄举天本可简单答谢。
可念及卢钧晚年之变,心中感慨,遂挺胸坦荡,与长者对视道:
“愿与使君共勉。”
卢钧面上颓色一扫,后仰大笑三声,转头对李景让道:
“后己,汝虽失侍郎之位,却为大唐得此栋梁,某实羡之!”
李景让在窗前坐了一夜,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淡笑着点头。
卢钧又与黄举天分说几句,面上的倦色越来越重。
岭南大计不急于一时,黄举天很快告退,让卢钧休息,自己则与李景让去到外院。
“先生——”
“举天。”
李景让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
“一宿未眠,且先休憩。”
熬了一整夜,黄举天确实感到有些疲惫。
但他知道,此刻还不能离开。
李景让的配合,对岭南大计亦是至关重要。
于是,他开口道:
“可我还有许多话,想与先生说。”
“不急。有一个问题,老夫得先想明白。”
李景让见黄举天似乎要提问,立即打断道,
“得老夫自己想。”
话已至此,黄举天目送同样一夜未眠的李景让离去,心中不禁感慨:
‘先生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黄举天自问,这些天与李景让相处,该隐瞒的都隐瞒得很好——
动机上也未露出破绽。
或许,李景让是从州府那边,收到了关于他对王弘业“胯下之荣”处置的风声?
总之,无论李景让能否想通,最终都会来找黄举天面谈。
‘到那时,我再狡辩也来得及。’
黄举天略一思索,收回了迈向卧房的脚步,转而从后门离开,敲响了安全屋——成亮的家门。
除了黄成精还在赖床,几个义子已准备起来洗漱。
见义父突然到来,他们连忙穿衣问好。
“仇慕阳可有动静?”黄举天问道。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成亮开口回答:
“昨日回来得匆忙,未及安排人手。”
黄举天对这个解释并未苛责,只是沉声叮嘱:
“立即派人盯紧他。”
“是!”几人齐声应道。
吩咐完毕,黄举天并未返回县衙,而是径直脱下靴子,就近躺在了还在赖床的黄成精背上。
但愿仇慕阳的到来只是个意外,不要妨碍到他的后续计划。
否则……
岭南之地,“意外中暑”可比“意外落水”好使!
-
十月十七。
舍城县,崖州府治。
外院堆放着数十具盔甲。
五十名前神策军士兵,自北方远道而来,显然无法适应海南的酷热。
他们汗流浃背,面色通红,排成长队围在井边取水。
有人直接将水泼在身上,驱散暑气;
有人将水倒入一旁的几口大缸中,似乎是为后续使用做准备。
更有一名士兵脱光衣物,跳进井内;
井口上方,两名同伴正用木桶往下传递什么。
‘似乎是石灰浆?’
符春与符春生对视一眼,不再往堂外多看,很快收回视线。
只见大堂上首,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正是仇慕阳。
他的左手边站着一童子、一妇人和一老翁;
右手边则是几名崖州州吏。
偏远之州,官位本就常年不齐;
加上前任刺史离任时,带走了得力副手,以至于新上任的崖州司户仇慕阳,竟成了当下州府的主事者。
此时,掌管刑狱的郑姓州吏,擦了擦额角的汗,凑到仇慕阳跟前,轻声道:
“仇司户,要不……咱们先去澄迈,请李县令过来吧?”
仇慕阳闭目不语,身旁的妇人开口道:
“为何?”
郑州吏解释道:
“诸位远道而来,有所不知。
“这些日子崖州事务,大多都是李县令与黄县丞帮着处置的……”
“原来如此。”
妇人冷冷道:
“妾身还以为,郑翁是嫌仇司户不会断案呢。”
郑州吏连忙摆手道:
“哪敢,哪敢!”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眼神却不断往符氏祖孙身上瞟。
只因这符春与符春生不是旁人,正是万安符氏的家主及其长孙!
郑州吏曾与族兄郑汪轮一道,参加过符春在万安宅邸的寿宴;
不仅有过照面,客套话也说过许多回。
如今再次相见,符家祖孙却落得个阶下囚的境地。
郑州吏确有听说,符家祖孙不久前,先后北上长沙的事情;
但他并不清楚,符家祖孙究竟哪里得罪了仇慕阳。
且今日升堂事发突然,郑州吏根本来不及往澄迈,或万安递信。
‘救还是不救?’
郑州吏心中没底。
最近南下的北方佬个个气势汹汹,不是抄陈家,就是审符家;
他生怕言行出了差错,再给郑家招来灾祸……
正迟疑间,他看见仇慕阳缓缓睁开双眼,扫向堂下的符春与符春生。
“……你二人强征崖州汉民采摘槟榔,克扣酬劳,致使百姓怨声载道。
“依律,当处以杖刑,追缴克扣之财。
“可有话说?”
符春神色镇定,微微抬了抬眼皮:
“仇司户,符某虽不才,却也活了六十余载,多少了解些大唐律法。
“若无实据,便要定我祖孙之罪……恐怕难以服众。”
仇慕阳身旁的老医师冷哼道:
“崖州百姓人人皆知,老夫今早亲耳所闻,岂能有假?”
符春缓缓道:
“符家在海岛经营多年,深知汉民疾苦,不会做出如此不仁之事。
“请仇司户依律行事,莫要因一时之误,损了朝廷威严。”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表面上是在讲朝廷律法,实则是在委婉地警告仇慕阳:
你在长沙磋磨我祖孙也就罢了,海南可不是你的地盘,符家才是地头蛇,你最好别欺人太甚!
符春生可没有祖父周旋的耐心,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仇慕阳怒喝道:
“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
“这些人在潭州时,就觊觎我家在岭南外的商路!
“如今踩到我符家的地盘上,抢不走我家的生意,就想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威胁——
“我告诉你们,想让我万安符家服软?
“门都没有!”
堂内一片哗然。
老医师脸色阴沉,妇人目中寒光闪烁。
郑州吏则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
‘符家郎君如此冲动,怕是祸事难逃了……’
仇慕阳仍不以为然地靠在椅上,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随后,堂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直到一名士兵走进大堂,抱拳道:
“司户,王刺史闭门谢客,二十八日内不见外人。”
妇人闻言,忍不住上前一步,皱眉质问:
“连六郎都不见?你可曾告诉王弘业,来者可是楚国公亲孙!”
士兵低头答道:
“属下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刺史的家仆说,让我们去澄迈禀报。”
此言一出,仇慕阳身旁之人惊疑对视。
老医师沉吟片刻,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澄迈县的卢使君首肯,王刺史才能见仇司户?”
妇人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不满:
“必是如此。总不可能去澄迈,是要让那县丞点头,才能见刺史吧?”
这时,符春生忽然转过身来,情绪激动地问道:
“阿妹呢?我阿妹呢——她是刺史夫人,她若得知消息,一定会来救我们!”
士兵抬头看向上首,见仇慕阳微微点头,便冷声答道:
“是那叫符云舒的吧?前几日便离开了琼山县,回了万安老家,说是要跟王刺史和离呢!”
“什么?!”
符春生如遭雷击,连符春这饱经风浪的老人,也面色大变。
他们之前便想不通,为什么号称有宦官背景的王弘业,迟迟不愿出面居中调和,让他们祖孙不得已到长沙“送货上门”;
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姻亲关系也断了……
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耗费五千贯家财,才攀附上的靠山,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仇慕阳当即起身,与身旁三人转进内堂议事。
开口第一句便是:
“王弘业此人,非‘三姓家奴’不足以形容。”
暗指王弘业先后得罪李党、牛党,如今还在主动与宦官切割。
老医师迟疑道:
“他该不会是投了卢钧吧?可范阳卢氏又能给他什么呢?”
穿着华贵的妇人,抬手拨了拨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笃定道:
“原以为桂州聚会定在十一月中,不曾想竟提前了三十日……这说明两件事:
“柳州刘蕡收到的公开请帖是假的;
“王弘业并未受邀前往桂州,否则,他此刻不会逗留岛上。”
“未必。”
仇慕阳摇了摇头,目光深沉:
“信使并未见到王弘业本人……也许,他正在桂州?”
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老医师沉吟片刻,道:
“太原王氏原先是将聚会定在潭州,后因六郎携众到任,才改去了桂州……如今又在日期方面故布迷阵,着实让老夫不安。”
扮演患儿的童子,直截了当道:
“郎主,他们该不会是想联起手来,合伙欺负仇阿翁吧?”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唯有窗外蝉鸣阵阵,像是在催促什么。
仇慕阳沉吟片刻,终于道:
“净伯,写信给大父,让他多加小心。”
这名叫净伯的老医师,早在长沙时就想给仇士良报信;
只是仇慕阳认为,未查明世家动向之前,不宜反应过度,这才拖到现在。
净伯随即问道:
“那符家祖孙如何处置?”
他们如今已离开长沙,留在潭州的低级宦官,也不足以震慑当地,估计已在返回长安的路上。
也就是说,先前的敛财手段,都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童子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语气轻快:
“两个都杀掉?”
仇慕阳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了他的头顶,示意小孩子家家,不可如此血腥。
随后,他迈步走出内堂,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
恰在此时,另一名士兵进入堂内,抱拳禀报道:
“已按司户的要求备下刑具。”
仇慕阳点点头,转身面向符春二人,平静笑道:
“吾有一戏,专为惩戒不义之人。破之,方可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