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五十五章 吾有一戏

黄举天与卢钧聊了整晚。

李景让也守在阴影中,一语不发地旁听了整晚。

卢钧不停地在屋内踱步,寻找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年轻人,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脚踏实地为大唐效力。

而黄举天无论卢钧提出何种问题,皆能从容作答;

不说言辞详实,至少逻辑缜密。

雄鸡啼鸣,天光大亮。

黄举天向卢钧发出了会心一击:

“若使君当真以为,振兴岭南大计不可行,何以与巢在此争执整夜?

“非在劝我,实乃劝己退缩!”

卢钧顿时面露讶色,张口欲言,却又无言。

良久,方似认命般坐下,叹道:

“某确觉此事难成……可……唉。”

黄举天早已窥破卢钧心思。

此人既不贪权,亦不恋财;

而是天下共仰、千秋铭刻的声望认可。

正因如此,黄举天不惜耗费整夜,旁敲侧击,为卢钧绘下这“千古一臣”之宏图;

便是要激发卢钧的欲望——

若能将这偏远广袤之地,治理成不逊北方各道的“经济新区”;

此等功业,岂止入凌烟阁、拜相中枢?

登顶史册,名垂千古,位列文臣之极都不在话下!

只是。

并非所有世家官员,都如王弘业那般,能被轻易抓住弱点,快速突破心防。

黄举天表面胸有成竹,实则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若他拒绝,我或许只能走奴隶贸易的路子,来补充人口了……’

“试试吧。”

“使君?”

“便按贤侄所说的,试试看吧。”

卢钧长长叹了一口气,卷起方案书在膝盖上轻轻拍打,似在思索,又似在下定决心:

“某当先致书范阳,请家主为子辈吹风,再议长安如何行事。”

黄举天压下喜意,依旧沉稳道:

“使君高义,岭南百姓日后必感念大德。然使君任期将满三载……”

卢钧“哦”了一声,抚须道:

“确需早禀圣上。

“然方案书过于白话,难登大雅之堂,某需改写一番,再行呈送。”

“有劳使君。”

卢钧苦笑着摇头,似是想责怪黄举天专给他找大麻烦;

却还是握住年轻人的手,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

“无论汝之振兴方略,中枢支持与否,未来成与不成,皆需铭记今日,为苍生黎庶谋事之初心。”

面对此言,黄举天本可简单答谢。

可念及卢钧晚年之变,心中感慨,遂挺胸坦荡,与长者对视道:

“愿与使君共勉。”

卢钧面上颓色一扫,后仰大笑三声,转头对李景让道:

“后己,汝虽失侍郎之位,却为大唐得此栋梁,某实羡之!”

李景让在窗前坐了一夜,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淡笑着点头。

卢钧又与黄举天分说几句,面上的倦色越来越重。

岭南大计不急于一时,黄举天很快告退,让卢钧休息,自己则与李景让去到外院。

“先生——”

“举天。”

李景让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

“一宿未眠,且先休憩。”

熬了一整夜,黄举天确实感到有些疲惫。

但他知道,此刻还不能离开。

李景让的配合,对岭南大计亦是至关重要。

于是,他开口道:

“可我还有许多话,想与先生说。”

“不急。有一个问题,老夫得先想明白。”

李景让见黄举天似乎要提问,立即打断道,

“得老夫自己想。”

话已至此,黄举天目送同样一夜未眠的李景让离去,心中不禁感慨:

‘先生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

黄举天自问,这些天与李景让相处,该隐瞒的都隐瞒得很好——

动机上也未露出破绽。

或许,李景让是从州府那边,收到了关于他对王弘业“胯下之荣”处置的风声?

总之,无论李景让能否想通,最终都会来找黄举天面谈。

‘到那时,我再狡辩也来得及。’

黄举天略一思索,收回了迈向卧房的脚步,转而从后门离开,敲响了安全屋——成亮的家门。

除了黄成精还在赖床,几个义子已准备起来洗漱。

见义父突然到来,他们连忙穿衣问好。

“仇慕阳可有动静?”黄举天问道。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成亮开口回答:

“昨日回来得匆忙,未及安排人手。”

黄举天对这个解释并未苛责,只是沉声叮嘱:

“立即派人盯紧他。”

“是!”几人齐声应道。

吩咐完毕,黄举天并未返回县衙,而是径直脱下靴子,就近躺在了还在赖床的黄成精背上。

但愿仇慕阳的到来只是个意外,不要妨碍到他的后续计划。

否则……

岭南之地,“意外中暑”可比“意外落水”好使!

-

十月十七。

舍城县,崖州府治。

外院堆放着数十具盔甲。

五十名前神策军士兵,自北方远道而来,显然无法适应海南的酷热。

他们汗流浃背,面色通红,排成长队围在井边取水。

有人直接将水泼在身上,驱散暑气;

有人将水倒入一旁的几口大缸中,似乎是为后续使用做准备。

更有一名士兵脱光衣物,跳进井内;

井口上方,两名同伴正用木桶往下传递什么。

‘似乎是石灰浆?’

符春与符春生对视一眼,不再往堂外多看,很快收回视线。

只见大堂上首,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正是仇慕阳。

他的左手边站着一童子、一妇人和一老翁;

右手边则是几名崖州州吏。

偏远之州,官位本就常年不齐;

加上前任刺史离任时,带走了得力副手,以至于新上任的崖州司户仇慕阳,竟成了当下州府的主事者。

此时,掌管刑狱的郑姓州吏,擦了擦额角的汗,凑到仇慕阳跟前,轻声道:

“仇司户,要不……咱们先去澄迈,请李县令过来吧?”

仇慕阳闭目不语,身旁的妇人开口道:

“为何?”

郑州吏解释道:

“诸位远道而来,有所不知。

“这些日子崖州事务,大多都是李县令与黄县丞帮着处置的……”

“原来如此。”

妇人冷冷道:

“妾身还以为,郑翁是嫌仇司户不会断案呢。”

郑州吏连忙摆手道:

“哪敢,哪敢!”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眼神却不断往符氏祖孙身上瞟。

只因这符春与符春生不是旁人,正是万安符氏的家主及其长孙!

郑州吏曾与族兄郑汪轮一道,参加过符春在万安宅邸的寿宴;

不仅有过照面,客套话也说过许多回。

如今再次相见,符家祖孙却落得个阶下囚的境地。

郑州吏确有听说,符家祖孙不久前,先后北上长沙的事情;

但他并不清楚,符家祖孙究竟哪里得罪了仇慕阳。

且今日升堂事发突然,郑州吏根本来不及往澄迈,或万安递信。

‘救还是不救?’

郑州吏心中没底。

最近南下的北方佬个个气势汹汹,不是抄陈家,就是审符家;

他生怕言行出了差错,再给郑家招来灾祸……

正迟疑间,他看见仇慕阳缓缓睁开双眼,扫向堂下的符春与符春生。

“……你二人强征崖州汉民采摘槟榔,克扣酬劳,致使百姓怨声载道。

“依律,当处以杖刑,追缴克扣之财。

“可有话说?”

符春神色镇定,微微抬了抬眼皮:

“仇司户,符某虽不才,却也活了六十余载,多少了解些大唐律法。

“若无实据,便要定我祖孙之罪……恐怕难以服众。”

仇慕阳身旁的老医师冷哼道:

“崖州百姓人人皆知,老夫今早亲耳所闻,岂能有假?”

符春缓缓道:

“符家在海岛经营多年,深知汉民疾苦,不会做出如此不仁之事。

“请仇司户依律行事,莫要因一时之误,损了朝廷威严。”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表面上是在讲朝廷律法,实则是在委婉地警告仇慕阳:

你在长沙磋磨我祖孙也就罢了,海南可不是你的地盘,符家才是地头蛇,你最好别欺人太甚!

符春生可没有祖父周旋的耐心,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仇慕阳怒喝道:

“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

“这些人在潭州时,就觊觎我家在岭南外的商路!

“如今踩到我符家的地盘上,抢不走我家的生意,就想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威胁——

“我告诉你们,想让我万安符家服软?

“门都没有!”

堂内一片哗然。

老医师脸色阴沉,妇人目中寒光闪烁。

郑州吏则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

‘符家郎君如此冲动,怕是祸事难逃了……’

仇慕阳仍不以为然地靠在椅上,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随后,堂内陷入漫长的沉默。

直到一名士兵走进大堂,抱拳道:

“司户,王刺史闭门谢客,二十八日内不见外人。”

妇人闻言,忍不住上前一步,皱眉质问:

“连六郎都不见?你可曾告诉王弘业,来者可是楚国公亲孙!”

士兵低头答道:

“属下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刺史的家仆说,让我们去澄迈禀报。”

此言一出,仇慕阳身旁之人惊疑对视。

老医师沉吟片刻,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澄迈县的卢使君首肯,王刺史才能见仇司户?”

妇人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不满:

“必是如此。总不可能去澄迈,是要让那县丞点头,才能见刺史吧?”

这时,符春生忽然转过身来,情绪激动地问道:

“阿妹呢?我阿妹呢——她是刺史夫人,她若得知消息,一定会来救我们!”

士兵抬头看向上首,见仇慕阳微微点头,便冷声答道:

“是那叫符云舒的吧?前几日便离开了琼山县,回了万安老家,说是要跟王刺史和离呢!”

“什么?!”

符春生如遭雷击,连符春这饱经风浪的老人,也面色大变。

他们之前便想不通,为什么号称有宦官背景的王弘业,迟迟不愿出面居中调和,让他们祖孙不得已到长沙“送货上门”;

如今,竟连这最后一点姻亲关系也断了……

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耗费五千贯家财,才攀附上的靠山,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仇慕阳当即起身,与身旁三人转进内堂议事。

开口第一句便是:

“王弘业此人,非‘三姓家奴’不足以形容。”

暗指王弘业先后得罪李党、牛党,如今还在主动与宦官切割。

老医师迟疑道:

“他该不会是投了卢钧吧?可范阳卢氏又能给他什么呢?”

穿着华贵的妇人,抬手拨了拨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笃定道:

“原以为桂州聚会定在十一月中,不曾想竟提前了三十日……这说明两件事:

“柳州刘蕡收到的公开请帖是假的;

“王弘业并未受邀前往桂州,否则,他此刻不会逗留岛上。”

“未必。”

仇慕阳摇了摇头,目光深沉:

“信使并未见到王弘业本人……也许,他正在桂州?”

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老医师沉吟片刻,道:

“太原王氏原先是将聚会定在潭州,后因六郎携众到任,才改去了桂州……如今又在日期方面故布迷阵,着实让老夫不安。”

扮演患儿的童子,直截了当道:

“郎主,他们该不会是想联起手来,合伙欺负仇阿翁吧?”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唯有窗外蝉鸣阵阵,像是在催促什么。

仇慕阳沉吟片刻,终于道:

“净伯,写信给大父,让他多加小心。”

这名叫净伯的老医师,早在长沙时就想给仇士良报信;

只是仇慕阳认为,未查明世家动向之前,不宜反应过度,这才拖到现在。

净伯随即问道:

“那符家祖孙如何处置?”

他们如今已离开长沙,留在潭州的低级宦官,也不足以震慑当地,估计已在返回长安的路上。

也就是说,先前的敛财手段,都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童子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语气轻快:

“两个都杀掉?”

仇慕阳微微一笑,伸手抚摸了他的头顶,示意小孩子家家,不可如此血腥。

随后,他迈步走出内堂,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

恰在此时,另一名士兵进入堂内,抱拳禀报道:

“已按司户的要求备下刑具。”

仇慕阳点点头,转身面向符春二人,平静笑道:

“吾有一戏,专为惩戒不义之人。破之,方可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