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五十四章 岭南大计

十月十五,夜。

因卢钧、李景让俱在澄迈县衙,切换回衙役身份的义子们,一部分散落城外,一部分在县衙值守;

剩下的,则聚在离县衙内院不远的一间民宅里。

这里本是黄举天,为防万一设置的“安全屋”;

因成亮大婚在即,便作为他的新房。

此时,成亮、黄成疯、黄成佛、黄成败正围坐在方桌前,借着烛光奋笔疾书。

黄成精虽也挤在其中,却是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册子。

忽然,他跳起来指着黄成果,嚷道:

“喂喂喂,义父教你多少次了,没煮熟的水产不能吃!”

黄成果不服气地回嘴:

“这是海鲜,没有寄生虫的!”

黄成精瞪眼道:

“谁告诉你海鲜没有寄生虫?”

黄成果理直气壮:

“不生吃,怎么配叫生蚝?”

黄成精一拍桌子:

“就不许你生吃!”

年仅十三的黄成果把碗一扔,跑到桌边,委屈巴巴地道:

“亮帅,黄成精欺负我!”

成亮将火烛拿远些,免得烧到弟弟的眉毛;

又抬起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听你成精哥的。”

黄成果扁了扁嘴,把剥好的生蚝重新放进锅里,随后扑到成亮的新床上打滚。

发泄了好半天,见无人理睬,黄成果自觉无趣道:

“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啊,聊聊下午发生的事不行吗?”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爱学习啊?”

黄成败将写好的卷纸放到身后晾干,语气淡定:

“不说亮帅与成功,马上要参加首届‘泰山高考’了。

“年底,义父还准备大炼钢铁,改善农具、纺织工具……要做的事情一堆;

“我跟成疯、成佛,可不得赶紧复习实验记录,到时候负责大规模炼制化学品?”

“让成功哥负责,我保证举双手赞成。”

小学肄业生黄成果,狐疑地看着黄成败道:

“可你除了加钠,还会啥?”

黄成败顿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抄起枕头便往黄成果头上砸去,嘴里接连蹦出些难懂的话,什么“酒精灯照明”,什么“石棉网当抹布”。

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成亮家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闹过后。

黄成精一面给兄弟们盛生蚝汤,一面咂嘴道:

“讲真的,下午看到仇慕阳那崽种,我是真出了把冷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

“还以为他带那么多人,是特地从长沙过来找义父麻烦的。”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都看见亮帅把手搭弓上了。”

黄成败隔着枕头,持续肘击黄成果,并问道:

“仇慕阳真这么可怕吗?”

成亮神色凝重:

“他不可怕,可怕的是仇士良。”

他环视众人,低声道:

“你们难道没看见,他带着的那五十名披甲护卫,是神策军吗?”

黄成果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我们又没去过长安,怎么知道神策军盔甲长什么样?”

黄成精解释道:

“亮帅的意思是,神策军主要负责保卫京师;既不该出现在澄迈,更不该保卫一个新上任的崖州司户。”

黄成果强行把头从枕头底下探出,大声道:

“我觉得,哥哥们不用太担心。

“他后台再怎么大,不还是被贬到岭南来了?

“这可是卢钧跟咱义父的地盘!”

“阿兄的地盘?”

成亮放下碗筷,透过夜色,转头望向县衙内院:

“那也得看阿兄,今夜能否说服卢使君。”

-

“贤侄。”

“巢在。”

“黄县丞。”

“下官在。”

“黄举天。”

“我在。”

“……”

卢钧疲倦地脱下外袍,盘坐床上,露出洗得发黄的白色里衣。

李景让则坐在靠近木窗处,任由阴影覆盖。

“你若是再不说话,某可就睡了。”

黄举天搬来一张矮凳,与之平视,态度谦卑道:

“巢只是在等使君发问。”

“问你什么?”

卢钧抬眼看向黄举天,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深意:

“是问你,为何在奏书中,给王弘业治瘴邀功?

“还是问你,如何勾连作乱疍民,只将某一人救出,弃其他同僚于不顾?”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重:

“又或是问你,为何率千余州兵,跑去振州炫耀武威?”

“使君所问,巢皆可答。”

黄举天神色不变:

“八月时节,因飓风频发,王刺史久居广州,是故前期未在治瘴之事上出力;

“然其归来之后,于民生之事上助力甚多。

“更助巢铲除当地恶绅,解救千余盐奴,实乃琼州百姓之福。”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

“此前,陈延雷怂恿儋州盐工冲击琼山县城,幸得王刺史及时弹压,未酿成大祸。

“巢以为,此等小事无需惊动节度使府,故未上报。

“陈家为始作俑者,已受惩处,亦可彰显王刺史治理之能。”

黄举天巧妙地将陈延雷之事轻描淡写:

既把陈家打成罪魁祸首,又隐去了自己与王弘业、陈延雷之间的勾心斗角,重点论述政绩。

此事,李景让已向卢钧做了简单汇报;

但他听了黄举天的回答,脸色仍然缓和下来,颔首道:

“某原先一直以为,王弘业此人好大喜功,徒以虚名粉饰自身,不恤百姓疾苦。

“今日听贤侄一言,方知某竟错看了他。”

卢钧并未错看。

只是王弘业在接受黄举天的“精神洗脑”后,已成为友方人士。

黄举天为巩固同盟,自然要在人格与政绩上,极力美化这位琼州刺史。

接着,黄举天回答卢钧的第二个问题:

“使君明鉴,非巢不愿救出所有同僚,实乃力所不能及。”

他语气诚恳地解释:

“巢为营救使君,走的是海商林家的门路。

“林大娘子与疍民首领王海龟有旧,巢方能以和平方式将使君救回。

“至于其他同僚……若无有利条件,王海龟岂能轻易释放?”

卢钧闻言,摸着胡子沉吟片刻,点头道:

“某在登船前,确有一名叫梁家明的疍民,让某筹钱赎回被俘同僚。”

黄举天微微一笑,接话道:

“使君放心,林大娘子已为巢与疍民首领搭好线,月底便可谈判。

“巢定当尽力以和平方式解决此事,既不伤百姓,亦不损朝廷威严。”

卢钧听罢,佯装神色一变,语气严厉:

“疍民攻打雷州,劫走官员,此乃造反!

“当发兵剿之,以儆效尤!”

黄举天不慌不忙,拱手答道:

“使君息怒。

“疍民之所以作乱,实因前任崖州官员恶政,致使民不聊生,铤而走险。

“百姓纯良,绝非十恶不赦之徒。

“使君素以仁善爱民著称,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招安其众,既显朝廷恩德,又可化干戈为玉帛?”

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卢钧的心坎上。

他素来不喜张扬,月前南下时,身边未带多少官兵护卫,这才在雷州被突袭而来的疍民俘获。

本以为,这些底层百姓会设法折辱他这个节度使;

他甚至做好了“士可杀”的心理准备。

谁知那个叫梁家明的年轻疍民,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使君当真颁布了《禁榷珠赋令》?此令究竟是加税,还是减税?”

在得到“减税”的回答后,卢钧不仅未受苛待,反被疍民以最好的食物款待。

唯有他享此殊荣,其他被俘官员都在啃发霉的咸鱼干。

因此,卢钧对黄举天称疍民“纯良”之说,心中颇为认同,亦有意保全这些人。

但今日上午,闻讯赶来的节度使府官僚们,却极力反对卢钧的主张;

还试图从他口中探知疍民去向,以便征调水师将其剿灭。

卢钧爱民如子,并非虚言;

当场以“记不清”为由搪塞,并称:

“若欲征讨,尔等自去寻之。”

节度使无法亲临一线。

即便卢钧有心保全疍民,也需有人代为周旋,方能成事。

卢钧方才假装发怒,说“当发兵剿之”,也不过是为了试探黄举天的心思。

眼下,黄举天既提出以谈判方式招安疍民,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贤侄,某又错怪你了。”

听完黄举天的解释,卢钧面露愧疚,将他拉至身前坐下道:

“某之前以为,你与王弘业是一路货色,某错信了人,所谓治瘴不过尔等邀功升迁之举……”

他略作停顿,目光中透出几分赞许:

“但这几日,某在澄迈及邻县四处走访。

“见十户之中,有九户立了你与李县令的生祠,可见你确是为民谋福之人。

“加之,你今晚已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某更是惭愧。

“未能明察贤侄仁心,实乃某之过也。”

说完,卢钧便站起身来,朝黄举天行了个致谢的躬身礼。

——节度使对县丞鞠躬?

莫说此事传扬出去无人会信;

就连当事人黄举天,都没来得及反应。

毕竟,此刻的屋内,除李景让外别无旁人;

卢钧完全没有作戏的必要。

黄举天心底不由感叹:

‘可惜了……似卢钧这般清正人物,仍免不了被浊世污染。’

据前世史料记载,晚年的卢钧功勋愈著,其子弟亦多位居中枢,官位甚至高于卢钧本人。

唯独卢钧屡遭外调。

卢钧心灰意冷之下,干脆称病;

如真正的世家人物一般,于长安城外别墅游玩,至此不理政事;

与昔日的勤政爱民判若两人。

‘无论卢钧日后如何,不变的前提是:他若能继续留在岭南,对我而言最为有利。’

若蝴蝶效应不起作用,卢钧年内便会被武宗授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

此时,唯一能留下卢钧的办法,便是让他自愿留下;

并尽快写信沟通朝中人士,避免调任。

那么问题来了:

如何才能让你的顶头上司,心甘情愿地留在岭南,为你撑起保护伞呢?

黄举天的回答是:

画饼。

“使君请看。”

黄举天自桌上取来一本簿册,正是与林盼娣交流那日,黄成功随身携带的“方案甲”。

卢钧疑惑地接过。

他先是感叹了纸张的触感,与字体的异常工整;

随后眼睛越睁越大,心神完全被吸引。

“这是何物?”

“《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某问的是内容!”

卢钧口中发问,脚步已不自觉地挪到烛台下,靠近火光细细阅读。

他看得很慢。

直到黄举天起身,为烛台添了两次油,卢钧才终于看完。

“做不成的。”

卢钧将方案书合起,搁在膝上:

“做不成的。”

“为何不成?”

黄举天起身站在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逼得卢钧不得不抬头与之对视:

“还是说,刺史的爱民之心,只停留在口头?”

这话何其耳熟?

三月前,卢钧与黄举天在广州节度使府初见时,黄举天便曾发出过类似的质疑——

“莫非在使君眼中,政令一出,民生自安?”

彼时,卢钧对黄举天的“率直鲁莽”印象深刻,甚至担心他赴任后会惹出大动静。

如今看来,这份担心竟成了现实。

此刻的卢钧,连黄举天为何带兵闯荡振州都忘了问,心思全被这份方案占据。

整本《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以白话文写成,洋洋洒洒近两万字,概括起来主要有四条:

第一,抬高岭南道的行政地位。

第二,在官府支持下,以十万人次为单位,进行大范围的北民南迁。

第三,依照黄举天构思的多种方法、举措发展岭南经济。

第四,因兹事体大,上述方案可从琼州开始试点,视具体情况,逐步推广至整个岭南。

“因为朝中无人同意!”

卢钧霍然起身,踱步至窗前道:

“岭南地处偏远,历来被视为蛮荒之地;若其地位抬高,必触动各道利益。”

他转过身,似在说服黄举天,也似在说服自己:

“更何况,朝中权贵多出自北方世家。

“他们对岭南毫无兴趣,纯视为流放之所。

“北民南迁,亦将招致反对;

“大族岂愿让出自家佃户,削弱自身根基?”

卢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更何况,如今朝廷财政拮据,军费开支浩大,何来余力支持岭南开发?

“即便勉强拨付些许钱粮,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加之运输不便,物资转运耗费巨大……

“中枢岂会为所谓的新策,平白耗费国力?”

卢钧愈发无奈道:

“抛开上述不论;

“北民南迁,亦是牵涉万千。

“北人不习南方水土,瘴气疫病足以致命;

“南人亦未必欢迎北人迁入,族群矛盾恐难避免。

“岭南地广人稀,官府力量薄弱,如何确保迁民安置有序?

“如何防范豪强趁机强征佃民?

“如何避免流民作乱?

“此间种种,皆非易事。”

黄举天神色从容,拱手答道:

“中枢反对,无非是未见岭南之潜力。

“然若岭南道行政地位得以抬升,不仅于使君有益,更于朝廷……

“不,是于圣上有大用!”

卢钧眉头微挑,问道:

“此话怎讲?”

黄举天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其一,岭南物产丰饶,若能以新法将此地经营妥当,木材、矿产、海盐、珠贝,皆可源源不断输送中原。

“如今陛下正欲削平藩镇,若岭南能提供大量物资,岂非为陛下添一臂之力?”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

“或可考虑最坏情况——

“将来中原战事吃紧,淮南失据,新岭南便可为朝廷提供兵源、粮草,乃至成为退守之地。

“其三——”

黄举天自信笑道:

“巢已着手扩建青蒿生产药坊,并于全岛推广防瘴经验。

“来年必定确保北民南迁,再无瘴气之虞。”

卢钧目光闪烁,握着方案书的手紧了几分。

他本欲开口反对,将这青年的方案驳斥为“异想天开”;

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即便某愿代你上奏,说服圣上……世家高门,又如何应对?”

黄举天微微一笑:

“此事可从两方面入手。

“其一,如方案之中所言,琼州先行试点,控制规模;

“其二,寻一望族,借其声望与影响力,间接化解阻力。”

讲到此处,黄举天躬身还礼,恭敬且带着几分试探道:

“不知范阳卢氏,是否敢为天下先——主持岭南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