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夜。
因卢钧、李景让俱在澄迈县衙,切换回衙役身份的义子们,一部分散落城外,一部分在县衙值守;
剩下的,则聚在离县衙内院不远的一间民宅里。
这里本是黄举天,为防万一设置的“安全屋”;
因成亮大婚在即,便作为他的新房。
此时,成亮、黄成疯、黄成佛、黄成败正围坐在方桌前,借着烛光奋笔疾书。
黄成精虽也挤在其中,却是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册子。
忽然,他跳起来指着黄成果,嚷道:
“喂喂喂,义父教你多少次了,没煮熟的水产不能吃!”
黄成果不服气地回嘴:
“这是海鲜,没有寄生虫的!”
黄成精瞪眼道:
“谁告诉你海鲜没有寄生虫?”
黄成果理直气壮:
“不生吃,怎么配叫生蚝?”
黄成精一拍桌子:
“就不许你生吃!”
年仅十三的黄成果把碗一扔,跑到桌边,委屈巴巴地道:
“亮帅,黄成精欺负我!”
成亮将火烛拿远些,免得烧到弟弟的眉毛;
又抬起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听你成精哥的。”
黄成果扁了扁嘴,把剥好的生蚝重新放进锅里,随后扑到成亮的新床上打滚。
发泄了好半天,见无人理睬,黄成果自觉无趣道:
“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啊,聊聊下午发生的事不行吗?”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爱学习啊?”
黄成败将写好的卷纸放到身后晾干,语气淡定:
“不说亮帅与成功,马上要参加首届‘泰山高考’了。
“年底,义父还准备大炼钢铁,改善农具、纺织工具……要做的事情一堆;
“我跟成疯、成佛,可不得赶紧复习实验记录,到时候负责大规模炼制化学品?”
“让成功哥负责,我保证举双手赞成。”
小学肄业生黄成果,狐疑地看着黄成败道:
“可你除了加钠,还会啥?”
黄成败顿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抄起枕头便往黄成果头上砸去,嘴里接连蹦出些难懂的话,什么“酒精灯照明”,什么“石棉网当抹布”。
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成亮家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笑闹过后。
黄成精一面给兄弟们盛生蚝汤,一面咂嘴道:
“讲真的,下午看到仇慕阳那崽种,我是真出了把冷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
“还以为他带那么多人,是特地从长沙过来找义父麻烦的。”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都看见亮帅把手搭弓上了。”
黄成败隔着枕头,持续肘击黄成果,并问道:
“仇慕阳真这么可怕吗?”
成亮神色凝重:
“他不可怕,可怕的是仇士良。”
他环视众人,低声道:
“你们难道没看见,他带着的那五十名披甲护卫,是神策军吗?”
黄成果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我们又没去过长安,怎么知道神策军盔甲长什么样?”
黄成精解释道:
“亮帅的意思是,神策军主要负责保卫京师;既不该出现在澄迈,更不该保卫一个新上任的崖州司户。”
黄成果强行把头从枕头底下探出,大声道:
“我觉得,哥哥们不用太担心。
“他后台再怎么大,不还是被贬到岭南来了?
“这可是卢钧跟咱义父的地盘!”
“阿兄的地盘?”
成亮放下碗筷,透过夜色,转头望向县衙内院:
“那也得看阿兄,今夜能否说服卢使君。”
-
“贤侄。”
“巢在。”
“黄县丞。”
“下官在。”
“黄举天。”
“我在。”
“……”
卢钧疲倦地脱下外袍,盘坐床上,露出洗得发黄的白色里衣。
李景让则坐在靠近木窗处,任由阴影覆盖。
“你若是再不说话,某可就睡了。”
黄举天搬来一张矮凳,与之平视,态度谦卑道:
“巢只是在等使君发问。”
“问你什么?”
卢钧抬眼看向黄举天,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深意:
“是问你,为何在奏书中,给王弘业治瘴邀功?
“还是问你,如何勾连作乱疍民,只将某一人救出,弃其他同僚于不顾?”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重:
“又或是问你,为何率千余州兵,跑去振州炫耀武威?”
“使君所问,巢皆可答。”
黄举天神色不变:
“八月时节,因飓风频发,王刺史久居广州,是故前期未在治瘴之事上出力;
“然其归来之后,于民生之事上助力甚多。
“更助巢铲除当地恶绅,解救千余盐奴,实乃琼州百姓之福。”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
“此前,陈延雷怂恿儋州盐工冲击琼山县城,幸得王刺史及时弹压,未酿成大祸。
“巢以为,此等小事无需惊动节度使府,故未上报。
“陈家为始作俑者,已受惩处,亦可彰显王刺史治理之能。”
黄举天巧妙地将陈延雷之事轻描淡写:
既把陈家打成罪魁祸首,又隐去了自己与王弘业、陈延雷之间的勾心斗角,重点论述政绩。
此事,李景让已向卢钧做了简单汇报;
但他听了黄举天的回答,脸色仍然缓和下来,颔首道:
“某原先一直以为,王弘业此人好大喜功,徒以虚名粉饰自身,不恤百姓疾苦。
“今日听贤侄一言,方知某竟错看了他。”
卢钧并未错看。
只是王弘业在接受黄举天的“精神洗脑”后,已成为友方人士。
黄举天为巩固同盟,自然要在人格与政绩上,极力美化这位琼州刺史。
接着,黄举天回答卢钧的第二个问题:
“使君明鉴,非巢不愿救出所有同僚,实乃力所不能及。”
他语气诚恳地解释:
“巢为营救使君,走的是海商林家的门路。
“林大娘子与疍民首领王海龟有旧,巢方能以和平方式将使君救回。
“至于其他同僚……若无有利条件,王海龟岂能轻易释放?”
卢钧闻言,摸着胡子沉吟片刻,点头道:
“某在登船前,确有一名叫梁家明的疍民,让某筹钱赎回被俘同僚。”
黄举天微微一笑,接话道:
“使君放心,林大娘子已为巢与疍民首领搭好线,月底便可谈判。
“巢定当尽力以和平方式解决此事,既不伤百姓,亦不损朝廷威严。”
卢钧听罢,佯装神色一变,语气严厉:
“疍民攻打雷州,劫走官员,此乃造反!
“当发兵剿之,以儆效尤!”
黄举天不慌不忙,拱手答道:
“使君息怒。
“疍民之所以作乱,实因前任崖州官员恶政,致使民不聊生,铤而走险。
“百姓纯良,绝非十恶不赦之徒。
“使君素以仁善爱民著称,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招安其众,既显朝廷恩德,又可化干戈为玉帛?”
这番话确实说到了卢钧的心坎上。
他素来不喜张扬,月前南下时,身边未带多少官兵护卫,这才在雷州被突袭而来的疍民俘获。
本以为,这些底层百姓会设法折辱他这个节度使;
他甚至做好了“士可杀”的心理准备。
谁知那个叫梁家明的年轻疍民,却问了他一个问题:
“使君当真颁布了《禁榷珠赋令》?此令究竟是加税,还是减税?”
在得到“减税”的回答后,卢钧不仅未受苛待,反被疍民以最好的食物款待。
唯有他享此殊荣,其他被俘官员都在啃发霉的咸鱼干。
因此,卢钧对黄举天称疍民“纯良”之说,心中颇为认同,亦有意保全这些人。
但今日上午,闻讯赶来的节度使府官僚们,却极力反对卢钧的主张;
还试图从他口中探知疍民去向,以便征调水师将其剿灭。
卢钧爱民如子,并非虚言;
当场以“记不清”为由搪塞,并称:
“若欲征讨,尔等自去寻之。”
节度使无法亲临一线。
即便卢钧有心保全疍民,也需有人代为周旋,方能成事。
卢钧方才假装发怒,说“当发兵剿之”,也不过是为了试探黄举天的心思。
眼下,黄举天既提出以谈判方式招安疍民,自然成了最佳人选。
“贤侄,某又错怪你了。”
听完黄举天的解释,卢钧面露愧疚,将他拉至身前坐下道:
“某之前以为,你与王弘业是一路货色,某错信了人,所谓治瘴不过尔等邀功升迁之举……”
他略作停顿,目光中透出几分赞许:
“但这几日,某在澄迈及邻县四处走访。
“见十户之中,有九户立了你与李县令的生祠,可见你确是为民谋福之人。
“加之,你今晚已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清……某更是惭愧。
“未能明察贤侄仁心,实乃某之过也。”
说完,卢钧便站起身来,朝黄举天行了个致谢的躬身礼。
——节度使对县丞鞠躬?
莫说此事传扬出去无人会信;
就连当事人黄举天,都没来得及反应。
毕竟,此刻的屋内,除李景让外别无旁人;
卢钧完全没有作戏的必要。
黄举天心底不由感叹:
‘可惜了……似卢钧这般清正人物,仍免不了被浊世污染。’
据前世史料记载,晚年的卢钧功勋愈著,其子弟亦多位居中枢,官位甚至高于卢钧本人。
唯独卢钧屡遭外调。
卢钧心灰意冷之下,干脆称病;
如真正的世家人物一般,于长安城外别墅游玩,至此不理政事;
与昔日的勤政爱民判若两人。
‘无论卢钧日后如何,不变的前提是:他若能继续留在岭南,对我而言最为有利。’
若蝴蝶效应不起作用,卢钧年内便会被武宗授为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
此时,唯一能留下卢钧的办法,便是让他自愿留下;
并尽快写信沟通朝中人士,避免调任。
那么问题来了:
如何才能让你的顶头上司,心甘情愿地留在岭南,为你撑起保护伞呢?
黄举天的回答是:
画饼。
“使君请看。”
黄举天自桌上取来一本簿册,正是与林盼娣交流那日,黄成功随身携带的“方案甲”。
卢钧疑惑地接过。
他先是感叹了纸张的触感,与字体的异常工整;
随后眼睛越睁越大,心神完全被吸引。
“这是何物?”
“《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某问的是内容!”
卢钧口中发问,脚步已不自觉地挪到烛台下,靠近火光细细阅读。
他看得很慢。
直到黄举天起身,为烛台添了两次油,卢钧才终于看完。
“做不成的。”
卢钧将方案书合起,搁在膝上:
“做不成的。”
“为何不成?”
黄举天起身站在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逼得卢钧不得不抬头与之对视:
“还是说,刺史的爱民之心,只停留在口头?”
这话何其耳熟?
三月前,卢钧与黄举天在广州节度使府初见时,黄举天便曾发出过类似的质疑——
“莫非在使君眼中,政令一出,民生自安?”
彼时,卢钧对黄举天的“率直鲁莽”印象深刻,甚至担心他赴任后会惹出大动静。
如今看来,这份担心竟成了现实。
此刻的卢钧,连黄举天为何带兵闯荡振州都忘了问,心思全被这份方案占据。
整本《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以白话文写成,洋洋洒洒近两万字,概括起来主要有四条:
第一,抬高岭南道的行政地位。
第二,在官府支持下,以十万人次为单位,进行大范围的北民南迁。
第三,依照黄举天构思的多种方法、举措发展岭南经济。
第四,因兹事体大,上述方案可从琼州开始试点,视具体情况,逐步推广至整个岭南。
“因为朝中无人同意!”
卢钧霍然起身,踱步至窗前道:
“岭南地处偏远,历来被视为蛮荒之地;若其地位抬高,必触动各道利益。”
他转过身,似在说服黄举天,也似在说服自己:
“更何况,朝中权贵多出自北方世家。
“他们对岭南毫无兴趣,纯视为流放之所。
“北民南迁,亦将招致反对;
“大族岂愿让出自家佃户,削弱自身根基?”
卢钧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更何况,如今朝廷财政拮据,军费开支浩大,何来余力支持岭南开发?
“即便勉强拨付些许钱粮,亦不过是杯水车薪。
“加之运输不便,物资转运耗费巨大……
“中枢岂会为所谓的新策,平白耗费国力?”
卢钧愈发无奈道:
“抛开上述不论;
“北民南迁,亦是牵涉万千。
“北人不习南方水土,瘴气疫病足以致命;
“南人亦未必欢迎北人迁入,族群矛盾恐难避免。
“岭南地广人稀,官府力量薄弱,如何确保迁民安置有序?
“如何防范豪强趁机强征佃民?
“如何避免流民作乱?
“此间种种,皆非易事。”
黄举天神色从容,拱手答道:
“中枢反对,无非是未见岭南之潜力。
“然若岭南道行政地位得以抬升,不仅于使君有益,更于朝廷……
“不,是于圣上有大用!”
卢钧眉头微挑,问道:
“此话怎讲?”
黄举天上前一步,语气坚定:
“其一,岭南物产丰饶,若能以新法将此地经营妥当,木材、矿产、海盐、珠贝,皆可源源不断输送中原。
“如今陛下正欲削平藩镇,若岭南能提供大量物资,岂非为陛下添一臂之力?”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
“或可考虑最坏情况——
“将来中原战事吃紧,淮南失据,新岭南便可为朝廷提供兵源、粮草,乃至成为退守之地。
“其三——”
黄举天自信笑道:
“巢已着手扩建青蒿生产药坊,并于全岛推广防瘴经验。
“来年必定确保北民南迁,再无瘴气之虞。”
卢钧目光闪烁,握着方案书的手紧了几分。
他本欲开口反对,将这青年的方案驳斥为“异想天开”;
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即便某愿代你上奏,说服圣上……世家高门,又如何应对?”
黄举天微微一笑:
“此事可从两方面入手。
“其一,如方案之中所言,琼州先行试点,控制规模;
“其二,寻一望族,借其声望与影响力,间接化解阻力。”
讲到此处,黄举天躬身还礼,恭敬且带着几分试探道:
“不知范阳卢氏,是否敢为天下先——主持岭南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