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八十章 文会袭杀

是否还要继续刁难黄巢?

答案已然分明。搜索:找小说网 本文免费阅读

‘山东文脉绵长,乃我孔氏祖地,岂容庶民僭越?’

孔望归望着黄举天的背影,未察觉心底泛出的一丝妒忌。

他迅速写下字条,召来台前护卫低声嘱咐。

此刻,黄举天正与围观的岭南士子们,解释借诗之由;

并未发现,护卫正将写着“改诗为词”的字条,交到门外乔装的佐官手中。

孔望归的算计直白得很:

既然你诗才了得,那便临时更改体裁,看你还能如何应对自如、圆融老练!

很快,门外乔装的佐官高声嚷道:

“我们这些粗人,哪听得懂文绉绉的诗啊!不如改作词吧,易懂些!”

话音未落,几个混在人群中的假百姓,立即跟着起哄:

“对对,作词!”

“词儿才听得明白!”

未等黄举天回应,孔望归便抚掌笑道:

“此言有理。既要与民同乐,自该用百姓听得懂的词。”

他目光一转,突然指向人群最外围:

“不如就以那位娘子为题如何?”

孔望归心想,黄巢身为男子,必不能写出女儿家的细腻心思。

总不至于既有李商隐的深沉,又有温庭筠的柔婉,同时集两家之长吧?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一名女子正踮脚,往客栈内张望。

被突然点到,她慌乱地绞着衣角:

“奴家……奴家是来寻夫君的……他说在座……”

话音未落,一名中年士子猛地站起:

“胡闹!妇道人家来此作甚!”

女子顿时红了眼眶:

“郎君前日明明说昨夜要来……奴家梳妆打扮了整整一日,连胭脂都是特意托人,从扬州捎来的……”

说着突然松开裙裾,在众人面前轻旋半圈,眼中泪光盈盈:

“而今独守空闺……这般精心打扮,却叫谁看?”

满座哗然。

那士子面红耳赤,女子泫然欲泣,场面一时尴尬至极——

当然,看热闹的除外。

“我想好了。”

黄巢突然开口,将众人目光再度聚拢。

这次,他主动招手唤来听海楼掌柜,接过文房四宝,执笔蘸墨。

众人先是被他那独特的书法所惊——

笔势遒劲又不拘章法,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着实难以评断。

待墨迹渐干,满座宾客不约而同地念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顿时议论四起。

“妙啊!”

“懒起画蛾眉——不正是方才娘子所说的梳妆之态?”

“即景生情,即情入词,此等笔力,老朽多年未见了。”

“最难得是这虚实相生之妙。明写梳妆之态,暗藏相思之苦……”

“短短数语,竟将女儿家梳妆待君的情态,描摹得如此传神!”

中年士子此刻已无地自容。

女子则怔怔地望着宣纸。

虽然她的衣衫上,并没有绣鹧鸪;

可“双双”二字,却如针尖般直刺心扉:

“这词……竟将奴家说不出的心事,都道尽了……”

黄举天捧起宣纸,缓步走向门前。

围观百姓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他将宣纸递给女子道:

“字乃本官亲笔所书,赠予娘子。但词非我所作,只是觉得应景,故而誊写。”

身旁有人好奇追问:

“那是何人所作?”

黄举天唇角微扬:

“温庭筠。”

众人尚在错愕间,忽闻身后一声暴喝:

“胡说八道!”

只见一名豹头环眼、面如锅底的虬髯士子,怒气冲冲地排众而出:

“温庭筠根本没写过这首词!”

确实。

这首《菩萨蛮》本应作于唐宣宗后期。

黄举天不过是提前二十年物归原主,自然理直气壮:

“此乃温庭筠未示人的新作。”

“我就是温……温庭筠的至交,怎不知他有此作?”

“说明阁下并非他真正的知己好友。”

“呸!”

“二位且慢。”

眼见温庭筠就要发作——虽然这词确实绝妙,也符合他的风格——李商隐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梁柱旁。

“李兄作甚!你不也被安了个《夜雨寄南》吗?”

“温兄还未明白吗?”

李商隐回头谨慎地扫视一圈,

以袖掩口道:

“黄县令分明已识破你我身份,这才特意将其作品,假托你我之名。”

温庭筠一怔:

“此举何意?”

李商隐低抬手指,朝着台上几位刺史的位置:

“怕是黄县令临时想出的脱困之策……”

随即附耳细说,竟与方才孔望归的猜测不谋而合。

温庭筠听罢,先是目露钦佩地望向,正为众人解词的黄举天:

“照李兄的说法,此人确有真才实学,方能即兴连赋诗词佳作,你我都不如他。”

继而摇头:

“只是看孔刺史神色,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李商隐迟疑道:

“不至于吧?”

“李兄,你与世家大族打交道也不是头一遭了。他们对草民状元的态度,你当真不明白?”

果然,待那中年士子,羞愤交加地拽着女子离去后;

孔望归见李珏与郑斯仁,皆佯装品茶不语,只得亲自发难:

“状元郎,接连两首都借他人之作解题,恐怕不妥吧?”

厅中霎时安静了几分。

黄举天虽然不理解,孔望归此话背后的用意,仍从容不迫地走到台前,拱手道:

“孔刺史明鉴,雅集之要,在于以文会友。

“若为逞才强作劣篇,反倒失了雅集本意。

“今日诸位尽兴,应景抒怀,岂不快哉?”

孔望归依然不肯罢休,折扇一合,道:

“状元郎此言差矣。既是命题之作,自当……”

话未说完,台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孔望归,你到底是诗兴大,还是官威大!”

只见王弘业将酒盏重重顿在案上,冷笑道:

“为何非要黄县令作诗?莫非,是存心给他刁难?”

李珏也不喝茶了,起身打圆场道:

“且慢动怒。”

他转向满座士子,抚须笑道:

“不若这样——在座诸位皆可即兴赋诗一首,写于纸上。

“稍后由本官与三位刺史亲笔点评,择其优者赏绢帛三匹,如何?”

说完,他便示意护卫取来笔墨,分发给众人。

台下士子们反应各异:

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有人愁眉不展,面露难色。

但都不约而同地提高声量交谈,试图冲淡上官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回到席位的黄举天,并不主动与人攀谈,只对前来敬酒者礼貌回应。

聪敏如他,已改变了方才的看法;

不再认为今晚的雅集,只是场单纯的文会。

于是,他将双眼藏于酒盏之后,不动声色地扫视厅中众人。

两个奇怪的陌生人——李商隐与温庭筠——仍躲在梁柱下窃窃私语,不知在商议什么。

为证明岭南文风颇盛,士子们则个个绞尽脑汁;

说是即兴赋诗,其实都在默写自己最得意的旧作,只是稍加修改罢了。

毕竟,若能得哪位刺史青眼,即便只是乡试及第,也能谋个幕僚之职。

如今朝廷抬升南疆地位,琼、雷、潮、循四州皆升为上州;

在此四州任职,无论俸禄还是前程,都远胜岭南除广州外的其他州县。

孔望归旁观台下众人抓耳挠腮的模样,心中愈发烦躁。

他设此雅集,本为褫夺黄巢功名,岂是真要为这蛮荒之地振兴文教?

可眼下局势已明:

一来黄巢确有真才实学;

二来王弘业公然袒护;

三来李珏、郑斯仁见风使舵,不再相助。

说到底,人心各异。

李珏与李德裕素有嫌隙;

去年黄巢中状元给李德裕添堵,他说不定暗自窃喜;

今夜能配合至此,已是给足孔望归面子。

至于郑斯仁,生母出身贱籍,明面上虽为孔望归出谋划策,心底未必不是在同情黄巢——

毕竟,此二人皆是从微末之身攀上高位。

念及此处,孔望归脸色愈发阴沉。

‘今夜谋划……竟是徒劳无功?’

不仅没能处置黄巢,反倒被王弘业当众泼酒羞辱。

此事一旦传回北方;

来年祭祖,他孔望归还有何颜面,踏入曲阜宗祠?

‘失去的颜面,必须当场讨回。’

孔望归心念电转,已然有了盘算。

他转向王弘业,含笑问道:

“本官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王刺史今夜为何而来?”

王弘业举杯自饮,根本不抬眼看人:

“明知故问。”

正在偷瞄黄举天侧颜的郑斯仁,闻言之后,立即正色望向孔望归。

此番南下,他们三位刺史,可谓各怀

心思。

为此,他们数日前还进行了船上密议,订立“攻守同盟”。

例如孔望归,肩负家族使命,要借机铲除玷污山东文脉的异类。

郑斯仁目的则简单得多。

单纯为那笔丰厚的朝廷拨款而来。

他掺和孔望归这场,别有用心的雅集,所求不过“六二二”之分——

五十万贯扣除琼州份额后,他取六成,孔、李各得两成。

按原议,本该待分配完毕,再邀王弘业来广州,领取剩下的钱粮。

谁知,王弘业今夜竟不请自来。

眼见谋划被打乱的孔望归,此刻故意提及分款之事,分明是在点醒他郑斯仁:

世上没有白拿的好处。

郑斯仁何等精明,当即揣摩起孔望归的用意:

“这是要我继续为难黄巢,还是……”

他稍微一想,便否定了前者。

李珏刚才为了圆场,已经结束了“应题创作”环节;

此时的他们,缺少岭南士子的舆论基础,已无理由当众质疑黄举天的状元身份。

如此看来,孔望归眼下所求,唯有一事——

‘报复王弘业。’

如何报复?

自然是从王弘业在意的五十万贯拨款下手,克扣其份额。

这倒正合郑斯仁的心意。

‘原本议定留给王弘业的,是八万贯。’

如今,只需配合孔望归,让这位琼州刺史所得更少便是。

虽已想透其中关节,郑斯仁仍忍不住狠狠瞪了孔望归一眼:

‘愚不可及!此事,待宴后私下商议,岂不更好?’

在他看来,孔望归此举,不过是想看王弘业当众讨要不得,面露窘迫、乃至勃然大怒的丑态罢了。

‘睚眦必报,器量狭小。’

郑斯仁在心底,给这位孔门子弟下了判语,面上却做出副神伤模样道:

“王刺史,您还不知道吧?

“公文上虽写的五十万贯,实则出了长安,便遭层层盘剥……”

王弘业冷笑道:

“本官倒要听听,那些蠹虫贪墨几何?”

面上虽显愤怒,眼中却无半分讶异——

只因“漂没”之弊,早成大唐官场常态,是诸多潜规则之一。

“神策军先截去二十万贯,美其名曰‘养军护国’。”

郑斯仁掰着手指细数:

“沿途节度使又各索五万贯,说是‘护饷之资’。”

他长叹一声:

“如今能到岭南的,不过二十万贯之数。”

王弘业拍案道:

“岂有此理!”

孔望归立即义愤填膺地接话:

“贪墨横行,实乃祸国殃民之举!

“若朝堂诸公,皆能持身以正,何至于民生艰难,乱象丛生!”

郑斯仁肃然拱手道:

“孔刺史高义!

“若天下官员,都能如您这般清正廉洁,何愁我大唐不能河清海晏,重现盛世荣光!”

王弘业冷着脸灌下一杯酒:

“少说废话。琼州能分多少?”

郑斯仁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王弘业神色稍霁。

心想四个刺史平分,每人五万倒也公道……

孔望归轻咳一声。

郑斯仁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五千贯。”

王弘业面色骤然转冷。

郑斯仁不慌不忙,解释称:

“琼州开发较早,人丁十余万。

“而我三州相较之下,更为荒僻,百姓最多不过五万。

“自当厚给安家之资,广募北地流民……”

王弘业眼中寒光一闪:

“你们这是要戏弄本官?”

郑斯仁仿佛没听见王弘业的质问,依旧不紧不慢地掰着手指算账:

“再者,这二十万贯,还得留不少钱应付往来人情。

“邻州几位刺史,要么与我是同窗旧友,要么与李刺史是姻亲。

“若他们开口相借,用于改善民生,我等总不好推拒……”

王弘业的目光,在郑斯仁与孔望归面上来回扫视。

随即,他缓缓敛去面上所有表情,正襟危坐道:

“今日,本官若不得五万贯,诸位怕是难出此门。”

台上正为分款低声争执,台下士子已完成诗作。

李珏环顾身侧三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示意台前六名护卫,前去收取诗作。

这位心不在焉的刺史,既不在意黄巢,对钱财之争,也没有太大兴致。

此行岭南,只为给晚辈的仕途铺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就在李珏沉思之际,护卫们已走到大门旁收诗,彻底

远离高台。

此时,坐在大厅侧面、一直观察全场的黄举天猛地起身。

三个座位靠前的士子比他更快。

只见他们迅速冲上高台,朝着四位刺史中的三位。

寒光乍现间,三柄短刀已然出鞘,分别袭向心口、咽喉等要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