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七十九章 以人为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本文搜:有书楼 免费阅读

岭南士子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如蚊蝇嗡鸣。

并非他们少见多怪。

即便是在长安、洛阳等繁华之地,类似太原王氏,当众折辱曲阜孔氏的场面,也是十年九不遇的稀罕事。

所以角落里,才会有两名士子支起画架,想要将这难得一见的场景,偷偷给记录下来。

“说话。”

王弘业将酒盏重重掷于台下,下颌微扬,斜眼盯着孔望归道:

“是否需要本官修书礼部,保举《氏族志》上,你孔氏位列第六?”

须知在唐朝,五姓七望的政治权力和社会声望,高于曲阜孔氏。

前者是掌握实权的门阀贵族,后者更多作为文化象征与道德标杆。

在不知内情的人们眼中:

即便王弘业只是旁支庶子,身上终究流着太原王氏血脉;

更何况,他还身兼三州刺史之职;

品秩确实压过孔望归一头。

显然,孔望归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强压着心头怒火,抬袖擦掉面上酒液,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表情:

“王刺史说笑了……”

王弘业正欲得理不饶人,李珏已快步上前,笑吟吟地隔在二人之间:

“二位皆是当世名流,何必为些许口角伤了和气?”

李珏双手发力,将二人不着痕迹地推开些许距离。

接着,他先是转向王弘业,和蔼且不失分量道:

“王刺史海量,想必不会与后辈计较。今日雅集,原是为品评诗赋,若传出去说太原王氏在文会上以势压人,反倒不美。”

又对孔望归微微颔首:

“孔公子家学渊源,最是知礼。方才王刺史不过酒后戏言,想必不会当真。”

自进门以来,王弘业滴酒未沾。

酒后戏言,不过是李珏打圆场的说辞。

王弘业略略侧身,眼角余光探向黄举天。

见义父几不可察地颔首,这才大袖一甩,占据了孔望归原先的席位。

孔望归不慌不忙,朝台下拱手致歉后,从容上楼更衣。

待他重返雅集时,已然神色如常地坐在新添的第四席位上,与邻座的郑斯仁谈笑风生;

对那些呈上字画请教的岭南士子,更是有求必应,细致入微地点评。

“奇哉怪也……”

郑翊忍不住咂嘴,凑近黄举天低语:

“县令,孔刺史此人,透着蹊跷啊。”

黄举天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

“哦?说说看。”

“说来惭愧……”

郑翊得了黄举天眼神鼓励,这才压低声音道:

“若换作是卑职当众受此折辱,纵使不敢发作,也定要寻个由头离席而去,一去不回。可孔刺史他却,却……”

“处变不惊?”

“对对,就这个词。”

郑翊又往黄举天身旁挪了半尺,声音压得更低:

“孔家地位即便不如太原王氏,也不至于落到被人当众泼酒,还要强颜欢笑的份上。

“孔刺史这般隐忍……莫非另有所图?”

黄举天伸出手,赞赏地在郑翊背上拍了拍。

他此番携郑翊同行,本只当个寻常护卫使唤。

未料这海南豪绅家的年轻子弟,观察力倒也还算敏锐。

日后可多加栽培。

“暂且保持观望。”

黄举天低声对郑翊道。

他原以,为孔望归是猜透了王弘业此行的用意,才执意留在雅集。

但中枢拨款的分配,总该是在宴会散后的密室中商议,哪有当众分账的道理?

正如郑翊所言,孔望归大可不必在人前强颜欢笑。

除非……今晚他另有要事,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

此时,台上的孔望归整了整衣冠,执盏起身,朝满座士子拱手一揖:

“岭南文风鼎盛,今夜得与诸君共聚,实乃幸事。”

说罢仰首饮尽杯中酒。

站在客栈门外,饰演普通百姓的几名佐官,不禁相视而笑:

“文风鼎盛……这四个字,何时能与我们岭南沾边了?”

后排角落的岭南士人闻言,立即怒目而视。

台上的孔望归已然广袖一展:

“——雅集岂能无诗?还请李刺史赐题。”

李珏捻须微笑:

“既是仲春时节,便以‘春’为题如何?限七言四韵,一炷香为限。”

话音未落,坐在最后排靠近大门的数名士子,已迫不及待起身,想要证明岭南亦有文风。

当先一人操着浓重口音吟道:

“春……春来花发……”

话刚出口,门外便传来几声嗤笑。

那士子顿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续完四句,韵脚已是七零八落。

又有一人起身,雅言稍好些,却将“春水”误作“村水”,引得台下嘘声四起。

前排席间,一名锦衣士人故意提高声量道:

“这等粗鄙诗才,也配登大雅之堂?”

邻座闻言哄笑。

更有甚者以袖掩面,肩膀不住耸动,咳嗽声此起彼伏。

被当众羞辱的岭南士子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同为岭南子弟,不施援手便罢,反倒落井下石,算什么读书人!”

“雅集比的是诗才,可不是比谁嗓门大!”

“有本事你上来作一首!”

“真他娘的晦气!”

眼见场面就要失控,郑翊不禁又灌了一口酒,目光复杂地望向那些,面红耳赤的同乡士子。

‘还好我父在振州当差,不能陪黄县令前来……’

否则亲眼看见岭南文坛如此不堪,想必会失望至极。

孔望归把玩着酒盏,斜眼瞥向王弘业,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辱我孔氏在前,执意为黄巢撑腰在后……今夜我必斩去你这条臂膀!’

念及于此,他当即将酒盏,摆放在桌案的对角线处。

大门外,收到信号的潮州佐官,立刻指挥事先收买的百姓嚷嚷起来:

“作诗就作诗,打架做什么啊!”

“那么多上官与北方客人在,别丢了我们广州人的脸!”

“就是说啊!”

客栈内争吵的士子们,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悻悻落座。

又有百姓道:

“你们读书人的集会啊,总是出什么春夏秋冬、风花雪月——敢不敢换点新题目!”

在台下静候的循州佐官适时起身,佯装怒道:

“大胆刁民!这是李刺史出的题,你是要顶撞上官么?”

“无妨。”

李珏轻温言安抚道:

“今夜雅集,只为与民同乐,弘扬文教。

“既开此门,自当广纳众议。”

言罢,李珏捋须沉吟片刻,转向王弘业等人,谦和问道:

“春题虽雅,却略显陈旧。不若……改以人为题,诸位意下如何?”

郑斯仁以袖掩唇,讶然道:

“李刺史此言……本官愚钝,还望详解。”

李珏含笑解释道:

“可择几名士庶,各述生平。

“与会诸君需依其际遇心境,即席赋诗。

“如此既可验诗才,亦能观民情。”

郑斯仁听完,似觉甚妙,当即击掌表示赞同:

“诸位可都听清了?以人为题,即兴赋诗!”

虽然台下的士子们都听清楚了,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愿第一个尝试。

过了好一会儿,坐在最前排的锦衣青年才缓缓起身,拱手致歉道:

“刺史大人既出此题,我等自当遵从。

“只是这等考校之法,实乃闻所未闻……”

话至此处,他似忽有所悟,目光精准投向左侧一席:

“啊呀!险些忘了,黄县令乃会昌元年状元及第!

“何不请黄县令先行示范,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全场再度哗然。

“原来这位便是澄迈黄县丞?”

“现在是琼山县令。”

“协助王刺史治瘴那个?”

“《石灰吟》是不是他写的?”

“长安的朋友告诉我,这首诗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石灰吟赠乐和李公》。”

“谁是李公?”

“李德裕!”

“啊?我怎么听说是李景让?”

“不不不,我在长安的朋友也写信告诉我,李公即当今圣上——李炎。”

“啊?”

岭南消息之闭塞,由此可见一斑。

‘果然还是冲我来了。’

黄举天叹道。

细想这场雅集,除了不请自来的王弘业外,既没有邀请其他邻州刺史,也没有其他高级官员出席——

似乎确实是场单纯的文会。

那么自己收到请柬的用意,就很明显了。

‘孔望归这是要逼我当众作诗……他到底图什么?’

黄举天暗自思忖:

“难道真的只是出于个人喜好?”

暂且将疑问压在心底,黄举天从容起身,拱手道:

“承蒙诸位厚爱。只是巢自赴任崖州以来,深感诗词歌赋于社稷无益,故而早已封笔,退出诗坛。”

孔望归眼中精光一闪。

这话落在他耳中,分明就是黄举天才思枯竭、不敢应战的托词!

他不动声色,将案上的酒盏又挪动了几分。

收到信号的场外佐官,立即带领百姓起哄:

“黄县令莫要推辞!”

“堂堂状元郎,岂能不作诗?”

“就是就是,岭南好不容易来个状元,今日定要开开眼界!”

“咱们这些粗人,都想听听状元公的诗呢!”

温庭筠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拍着大腿叫喊:

“我说黄县令,您该不会是当官当久了,把学问都还给先生了吧?”

引得周围人纷纷附和。

李商隐急忙拽住温庭筠的衣袖,低声道:

“莫要生事。”

温庭筠却借白居易诗句道: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言下之意是若黄巢真有才学,经得起考验。

继而满不在乎地说:

“况且黄巢与咱们素不相识。他在琼州为官,你我在潮州、循州任职,八竿子打不着,得罪了又何妨?”

见李商隐仍面露难色,温庭筠索性一把拉起他的手,高声道:

“此乃我结义兄长,不如请黄县令以他的经历为题,赋诗一首让大伙开开眼界!”

闻言,李商隐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骂:

‘这厮竟如此坑害于我!’

抬眼望去,包括黄巢在内,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

孔望归轻摇纸扇,笑吟吟地问黄巢:

“不知状元郎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黄举天也不愿扭捏作态。

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只道:

“盛情难却。”

便大步走到李商隐面前,抱拳拱手:

“请郎君赐教。”

“这……我……”

李商隐猝不及防,又不愿透露真实经历;

忽然想起自己今早,与杨收交谈过巴蜀与岭南的气候,急中生智编造道:

“前些时日我在蜀地游历,忘记了归家的艰难,只得异乡守岁,直至近日才返程而回。

“你便以此作诗,试试看吧。”

黄举天尚未回应,台上的孔望归与李珏,已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原因无他。

李商隐所述,与事先准备的“人生经历”全然不符。

但孔望归转念一想,很快舒展了眉头。

李商隐临时编造的这个人生片段,比他们预设的情节更加简略。

根据如此有限的信息,写出贴切人物心境的诗作,简直难如登天。

孔望归暗自盘算:

待黄巢在厅中踱上百八十步,便可顺势要求他再作第二首、第三首,让在场众人亲眼见证,这位“状元郎”的窘态。

届时,他安排的佐官,便能名正言顺地质疑,其状元功名的真伪——

“我想好了。”

黄巢突然开口,打断了孔望归的思绪。

嗯?

想好什么了?

他不是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步吗?

听海楼掌柜正欲奉上纸笔研墨,黄举天抬手制止:

“不必。”

他负手而立,朗声吟诵:

“夜雨寄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夜雨寄北》为李商隐,在大中年间所作,抒写其收到北方家书时,羁旅思乡、仕途坎坷的复杂心境。

满座宾客细细品味诗句,对照试题要求,惊觉:

此作不仅完美契合人物经历与心境,更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听着台下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孔望归双目圆睁,指节死死扣进扇骨;

李珏抚须的手猛然一颤,生生拽下几根银须;

郑斯仁更是捂着心口,一副收到了惊吓的表情。

最震撼的,莫过于当事人李商隐。

他嘴唇微颤道:

“这……这……黄县令高才,李某自愧弗如!”

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黄举天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郎君且慢。此诗……非黄某所作。”

由于信息有限,黄举天并不知晓今日之局,实为褫夺他状元身份而设,只当是场普通文会。

早在南下途中,他便下定决心不再做文抄公;

今夜,自然不会为了一场文会违背原则。

于是坦然道:

“实不相瞒,《夜雨寄南》一诗,乃李商隐新作!”

“什么?”

李商隐惊愕万分:

“黄县令,您怎么……您这是凭空……我等从未听闻李义山有此诗作啊!”

‘没听过就对了。’

《夜雨寄北》本应作于数年之后。

黄举天记得,此时的李商隐,应该还在洛阳待业;

在前世历史上,得要等到李炎去世后,才会来岭南任职一段时间。

加上洛阳与广州相隔千里;

李商隐总不可能,为了首被冒认的诗作,便特地南下,与他当面对质吧?

更何况,《夜雨寄北/南》本就是李商隐的作品;

他不过是提前十年物归原主罢了。

自然心安理得。

于是,黄举天露出几分“你见识太少”的神情,拍了拍面前中年人的肩膀:

“郎君既然爱诗,还是该多关注大唐文坛动向才是。”

“?”

心情复杂的李商隐,一时不知作何语言;

只趁着人多嘴杂,悄悄往台上做手势示意,表示《夜雨寄南》不是他写的。

见状,脸色阴晴不定的孔望归,心中亦是思绪万千:

‘如此佳作,分明出自黄巢之手,他为何要假托李商隐之名——我知道了!”

他沉吟片刻,紧攥扇骨的手指渐渐松开:

‘黄巢这是在借花献佛,有意向我示弱啊!’

在孔望归看来,黄巢定是从卢钧处,得知了他们要褫夺其状元身份的计划。

黄巢仍然敢于赴宴,既因王弘业与卢钧的庇护。

‘亦因他是块真材实料。’

孔望归越想越是心惊。

黄巢此人不仅才学过人,更难得的是深谙处世之道。

他暗自揣度:

黄巢必定思虑周全,知道若直接完美作答,虽可彰显才学,却难免落下“恃才傲物”的口实,彻底得罪于己;

倒不如在展露真才实学后,将诗作归功于他孔望归的佐官——李商隐;

既能证明自身实力,又保全了孔望归的颜面。

‘当着我的面,施展如此圆融老练的手段?’

此刻,纵使才华横溢如孔望归,也不得不承认:

‘此子好深的心机……直叫我看透,却不能说破!’

局势已然逆转。

居于下风者,竟成了他自己。

‘黄巢既有真才实学,又愿降低姿态……我是否还要继续为难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