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七十八章 宴藏祸心

见卢钧态度如此坚决,孔望归只得离去,径直前往广州城最大的客栈,听海楼。本文搜:e小说 免费阅读

正值晌午,客栈大厅却门可罗雀,显然已被人提前包场。

郑斯仁与李珏,已在上房等候多时。

这一老一少,全然不见船上时的不愉快;

正并排坐着,观赏俳优表演,不时说笑几句。

见面色不豫的孔望归推门而入,郑斯仁当即打了个响指,示意俳优与随从悉数退下。

孔望归沉声道:

“今日雅集,使君拒绝出面。”

李珏与郑斯仁对视一眼,神色间竟无多少意外。

孔望归拉开座椅缓缓落座,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

“瞧二位的模样,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李珏微微颔首,抚须道:

“坊间传闻,岭南大计的提出者……是黄巢。”

“什么?”

原来五日前,孔望归等一众新任地方官抵达广州后,并未急于分赴任所,而是决定先在城中休整数日,顺便解决黄巢之事。

岂料佐官与幕僚们在民间走访时,竟听闻卢钧早在三月前,就开始宣扬诸多正在草拟中的新政令,统称“岭南大计”。

其中一项,正是抬高行政级别。

这一消息令孔望归等人震惊不已。

当初在长安时,提出开发经济新州的明明是宰相崔铉,选址本在潭州;

后因李德裕干预,才改为琼、雷、循、潮四州——

皆在岭南道。

面对这匪夷所思的政治巧合,三人立即发动关系,多方打探。

他们想知道:

卢钧究竟走的谁的门路?

是崔铉还是李德裕?

抑或崔、李二相的门路都走了,两位宰相在廷议时互相配合,联手将抬位州郡,定在了岭南?

长安朝堂之上,是否有人早已知晓岭南大计的存在?

上述疑问,显然无法在广州的市井坊间,寻得答案。

直到一则耐人寻味的传闻,传入他们耳中:

“卢钧曾被疍民劫持,幸得黄巢营救,并一路护送回崖州……待卢钧重返广州后,才首次向幕僚提及岭南大计?”

听李珏转述完此事,孔望归沉吟道:

“卢使君言谈之间,将黄巢视作忘年之交,甚至连状元真伪都毫不在意……原来,他就是黄巢在岭南的靠山!”

话音未落,孔望归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方才卢钧见我之前,先见了黄巢。”

李珏抚须的手微微一顿:

“如此说来,黄巢岂非已知晓,今夜雅集的试题?”

孔望归初次拜访卢钧时,并未料到他会是黄巢的后台,为求得节度使配合,几乎知无不言,将事先拟定的试题悉数告知。

“你若真有本事褫夺他的状元功名,大可放手去做……”

孔望归复述完卢钧的话,手中折扇“啪”地一合,重重敲在掌心:

“看来,卢使君早已将试题透露给黄巢,才会如此放言。”

“可这是为何?”

郑斯仁单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吐出颗石榴籽,撞进白瓷碗:

“黄巢不过一介庶族,纵使状元是真,又凭什么能入节度使的法眼?”

孔望归摇头道:

“待褫夺了他的功名,打回布衣之身,再慢慢审问不迟。

“当务之急,是雅集的出题之策。”

李珏沉吟道:

“若卢钧已将题目告知黄巢,此人若谎称抱病不来……”

“这倒不必忧心。”

郑斯仁取出绣着精致花鸟图的锦帕,娇柔地拭了拭唇角:

“不是有人瞧见王弘业下船了么?他不请自来,还能所为何事?”

孔望归立刻会意:

“你是说……若黄巢今夜未来赴宴,我等便不与王弘业分割拨款?”

“正是。”

郑斯仁含笑点头:

“王弘业身为琼

州刺史,自然管得住他治下的琼山县令。”

见二人若有所思,他又悠然翘起二郎腿:

“至于考核之法,其实更简单……我们何不放弃亲自出题?”

孔望归与李珏面露疑惑。

郑斯仁轻摇折扇,意味深长地笑道:

“望归兄既要让此人在岭南身败名裂……何不让岭南百姓来出题?”

他笑道:

“当然,是我们安排的‘百姓’。”

待郑斯仁细细道完,李珏不禁抚掌赞道:

“贤侄此计甚妙。”

孔望归亦面露赞许,亲自为郑斯仁斟满一杯佳酿;

举杯相敬后,转身朝楼下唤道:

“李商隐、温庭筠何在?”

不多时,李、温二人应召而至。

郑斯仁则不顾礼仪,亲自下楼把杨收也拉了上来。

孔望归“唰”地展开折扇,摇动间带起阵阵凉风:

“计划有变。今夜,不必再与黄巢当面斗诗。”

他目光扫过三人,沉声道:

“尔等需混迹人群,扮作寻常百姓,各以杜撰的身世经历为题,考较黄巢作诗,可明白?”

李商隐面露迟疑,恭敬拱手道:

“刺史明鉴,下官听闻黄巢年方弱冠,阅历尚浅。

“若要他针对不同人的不同经历,作出贴切情境心境的诗作……”

话音未落,温庭筠已直截了当道:

“莫说黄巢,便是义山与我,也未必能当场作出数首应景之作!”

孔望归闻言轻笑,折扇“啪”地一合:

“本官要的,就是他作不出来。”

孔望归三言两语,把褫夺黄举天状元身份的意图说完,继而正色道:

“今夜这几首诗,黄巢必定难以应对。

“即便勉强成篇,也是词不达意,情韵全无。

“届时,尔等须当众驳斥,质疑这状元郎徒有虚名;

“再联名请愿,要求彻查其功名真伪。”

李商隐与温庭筠对视一眼,正欲婉拒,孔望归“啪”地合拢折扇,截住话头:

“二位本是闲云野鹤之身,得蒙我与李刺史青眼相待,岂可不报?

“莫要借清流中立,行忘恩负义的小人之举。”

话已至此,李、温二人不便当面驳斥,只得默然告退。

杨收正欲随之下楼,郑斯仁忽伸手按住他的膝头:

“收弟这是要去哪?”

“下官不通文墨,恐难为刺史分忧。”

“怎么会呢?”

郑斯仁斜倚过来,指尖缠绕着垂落的鬓发,整个人几乎贴在杨收肩头:

“听闻那黄巢曾率兵与蛮族厮杀,想必是个凶神恶煞的莽夫。若他今夜吓着本官……收弟可要好生护着我才是……”

“正因如此,下官更该先去查验酒席准备,以免出什么纰漏。”

杨收倏然起身,将这位有断袖之癖的刺史,独自留在椅上;

郑斯仁见他连礼数都未周全,便匆匆下楼,不禁幽然叹道:

“真腼腆。”

-

暮色渐沉。

黄举天一行人,来到听海楼所在街尾。

温庭昔望着前方停驻的数辆马车,感叹道:

“不愧是曲阜孔氏之后,才到任就这般推崇风雅,竟邀来如此多岭南才子……”

黄举天凝视着听海楼前熙攘的人群,沉吟片刻,向成亮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立即带着十名随从,悄无声息地绕至临街另一侧,进入听海楼对面的酒家。

“温庭昔,你带剩下的人,去酒家旁的茶肆守着。”

“是,黄县令。”

名义上是王弘业的幕僚,温庭昔却早已习惯,听从黄举天的调遣。

待两路人马各自就位,黄举天才与王弘业、黄成精、郑翊三人,缓步向听海楼行去。

此番安排,并非黄举天认为,今夜有险情发生。

只是他素来谨慎,出门在外习惯多留后手。

以及,黄举天

还特意让黄成精、郑翊多带了把横刀,以解决长枪不便携的兵刃问题。

甫入厅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跃入眼帘,形制类似后世戏院所设。

台上三方乌木案几,呈一字形摆放,显然是尊位。

台下则依势而布,将原有桌椅分作四列,中间特意留出一条,可容四人并行的宽敞步道;

道上铺着素白丝绸,以至于不少寒门士人,都不敢穿鞋,从这条昂贵的地毯上经过。

黄举天环顾四周,见梁柱上缀满了当季的鲜花和时令水果。

大厅顶部,则有数十幅墨宝垂挂下来。

‘这般布置,的确配得上雅集两字。’

想到这里,黄举天对王弘业轻声道:

“只此一夜,做回从前的你。”

王弘业望着台上的尊位,若有所思地点头。

此时,晚风穿堂而过,卷起字画一角。

三名正在谈笑的刺史,忽地转头往向门口。

但见一张如刀削斧凿般的俊脸,在飘起的字画间时隐时现。

爱美之心,自古皆然。

何况还是在这地广人稀、士林往来鲜少的岭南?

台下就座的士人们,不由地惊叹纷纷。

“岭南荒僻之地,竟有这般人物!”

“是哪家世族高门的子弟?”

“早前听闻,岭南多魑魅……不曾想今日竟见谪仙!”

“看他行止,莫非是范阳卢氏南迁的支脉?”

“或是谢氏避祸的子孙?”

坐在李商隐旁边的一名老儒,亦是捋须叹道:

“老夫游历半生,未见如此骨相——天庭饱满如悬玉,地阁方圆似载物,分明是宰辅之姿!”

议论间,那青年已从容入席。

衣袂翻飞处,竟带得满座人声都为之一清。

单纯以为,今夜是来吟诗作赋的随从郑翊,不由在心底遗憾道:

‘可惜我那妹夫没跟进来……’

否则,黄家兄弟二人英姿相加,必能让场面更加热闹。

“哐当。”

郑斯仁双手撑在桌案上,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他环顾四周,扫视了半天,也没瞧见杨收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

“雅集偶遇……不算移情别恋。”

说完,郑斯仁正欲起身,唤那郎君过来上座。

孔望归却用折扇轻轻敲打他的手背,低声道:

“此人便是黄巢。”

郑斯仁微微一愣:

“望归兄莫不是认错人了?我大唐武夫,多是膀大腰圆,怎会有这般挺拔硬朗?”

孔望归低声回道:

“今日在节度使府中,我远远望见此人,特地打听过,确是黄巢无疑。”

郑斯仁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很快恢复了平静。

“既是如此,那还真是可惜了。”

孔望归心中暗自点头。

‘此人虽好男色,但素来公私分明,不因私欲耽误正事……难怪能斗倒郑家那名嫡母。’

这场鸿门宴虽为黄巢而设,却不能开门见山,直指其人。

否则,难免让人觉得他早有预谋,有损孔氏清正的名声。

必须先让黄巢诗才上露出破绽,岭南士林形成讨伐他的舆论,才能名正言顺地进行下一步调查——

“——等等,王刺史怎么也来了?”

底下有人说道。

“哎呀,还真是王刺史!”

“那他怎么不上座啊?”

“他到哪上座?没看见台上只有三张桌子……”

讲到这里,议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只有像温庭筠那样胆大的人,才敢搂着李商隐的肩膀,小声八卦道:

“四名刺史,三张小案……李兄,有好戏看了!”

李商隐却没有这个心情。

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他的心里就堵得慌。

“温兄,我们辞官吧。”

“啊?”这还没到任呢。

“我实在不想害人。”

李商隐叹了口气。

“未必是害人。”

温庭筠回答道:

“倘若黄巢当真是走李德裕的门路,才幸进状元。你我协助孔刺史拨乱反正,不仅无过,还是立功。”

“可——”李商隐还想说什么。

“别可是了,听李刺史说话。”

温庭筠打断他,强行把他的脸转向台上。

李珏三人已经起身,隔着长长的白色过道,对王弘业抱拳施礼:

“久闻王刺史治下清明,今日得见,果然风仪不凡。老夫乃循州刺史李珏……”

待李珏介绍完,王弘业仅拱了拱手,半句话没说。

“诸君且听。”

只见扮作侍从的黄成精上前一步,扬声道:

“今立于阶前者,乃太原王氏血裔,琼、儋、廉三州持节刺史,领五州都督军事,琼州都督府大都督。

“昔镇南疆,威服俚僚,开屯田千顷,活饥民数万;

“儋耳之民立生祠,珠崖稚子皆诵《王公德政》——王弘业是也!”

李珏等人还未表态,在台下跑腿、没多少文化的年轻伙计,已凑到掌柜耳边悄声道:

“门口不是只有一位吗?怎么介绍这么多人。”

听海楼掌柜在广州经商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等贵人们开口,他便主动抬起近处的一张干净小案,边往台上搬,边大声说道:

“哎呀,恕罪恕罪,怪我耳朵不灵,下午没听清三位刺史的要求,少摆了张桌案。

“等我伺候完各位贵客,一定去请医师好好看看……

“来来来,王刺史,请坐这儿。”

临时搭建的高台,宽度较为有限。

摆三张桌案时,尚能显得从容有余;

临时加进来第四张桌案,便显得头重脚轻。

掌柜迅速抹了抹额角的汗,赔笑道:

“挪一挪,挪一挪,哈哈。”

好不容易在众人面前,将四张桌子并排,按相等的间隔重新放好。

台上孔望归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如暴雨将至。

而李珏养气功夫极深;

郑斯仁依旧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转头道:

“孔刺史。”

郑斯仁对孔望归换了称呼:

“难怪黄巢知道了试题,今夜还敢来此赴宴……原来,他的靠山不光卢钧一个。”

与此同时,郑翊也在借着斟酒的当口,压低声音问道:

“黄县令,您为何建议王刺史,把场面搞得这么僵啊?”

黄举天笑而不答。

这其实是一种谈判技巧。

旨在通过当众施压,迫使对方自乱阵脚、进退失据;

进而在雅集结束后的“分钱环节”,占据心理上的强势地位。

说到底,这三人甫到广州,却不邀请同为“四疆抬位”受益人的王弘业,明显是存了轻视之意。

若不向他们,及时表明气场与态度,往后只怕更加目中无人。

王弘业接下来的表现,果然没让黄举天失望。

只见他足踏白绸,衣袂飘飘,当真如当世名士般从容登台。

偏偏不落座。

只将那双锐利的眸子,在三位刺史脸上来回逡巡。

最后死死钉住孔望归。

“可知五姓七望为何物?”

在座谁人不知?

无需孔望归回答,王弘业轻笑一声,弯腰捡起案上的酒杯,语气陡然转冷:

“既然知道,为何还敢不分尊卑,藐我太原王氏?”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杯中酒液当头浇下:

“亦或者……你孔家也配位列五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