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卢钧态度如此坚决,孔望归只得离去,径直前往广州城最大的客栈,听海楼。本文搜:e小说 免费阅读
正值晌午,客栈大厅却门可罗雀,显然已被人提前包场。
郑斯仁与李珏,已在上房等候多时。
这一老一少,全然不见船上时的不愉快;
正并排坐着,观赏俳优表演,不时说笑几句。
见面色不豫的孔望归推门而入,郑斯仁当即打了个响指,示意俳优与随从悉数退下。
孔望归沉声道:
“今日雅集,使君拒绝出面。”
李珏与郑斯仁对视一眼,神色间竟无多少意外。
孔望归拉开座椅缓缓落座,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
“瞧二位的模样,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李珏微微颔首,抚须道:
“坊间传闻,岭南大计的提出者……是黄巢。”
“什么?”
原来五日前,孔望归等一众新任地方官抵达广州后,并未急于分赴任所,而是决定先在城中休整数日,顺便解决黄巢之事。
岂料佐官与幕僚们在民间走访时,竟听闻卢钧早在三月前,就开始宣扬诸多正在草拟中的新政令,统称“岭南大计”。
其中一项,正是抬高行政级别。
这一消息令孔望归等人震惊不已。
当初在长安时,提出开发经济新州的明明是宰相崔铉,选址本在潭州;
后因李德裕干预,才改为琼、雷、循、潮四州——
皆在岭南道。
面对这匪夷所思的政治巧合,三人立即发动关系,多方打探。
他们想知道:
卢钧究竟走的谁的门路?
是崔铉还是李德裕?
抑或崔、李二相的门路都走了,两位宰相在廷议时互相配合,联手将抬位州郡,定在了岭南?
长安朝堂之上,是否有人早已知晓岭南大计的存在?
上述疑问,显然无法在广州的市井坊间,寻得答案。
直到一则耐人寻味的传闻,传入他们耳中:
“卢钧曾被疍民劫持,幸得黄巢营救,并一路护送回崖州……待卢钧重返广州后,才首次向幕僚提及岭南大计?”
听李珏转述完此事,孔望归沉吟道:
“卢使君言谈之间,将黄巢视作忘年之交,甚至连状元真伪都毫不在意……原来,他就是黄巢在岭南的靠山!”
话音未落,孔望归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方才卢钧见我之前,先见了黄巢。”
李珏抚须的手微微一顿:
“如此说来,黄巢岂非已知晓,今夜雅集的试题?”
孔望归初次拜访卢钧时,并未料到他会是黄巢的后台,为求得节度使配合,几乎知无不言,将事先拟定的试题悉数告知。
“你若真有本事褫夺他的状元功名,大可放手去做……”
孔望归复述完卢钧的话,手中折扇“啪”地一合,重重敲在掌心:
“看来,卢使君早已将试题透露给黄巢,才会如此放言。”
“可这是为何?”
郑斯仁单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吐出颗石榴籽,撞进白瓷碗:
“黄巢不过一介庶族,纵使状元是真,又凭什么能入节度使的法眼?”
孔望归摇头道:
“待褫夺了他的功名,打回布衣之身,再慢慢审问不迟。
“当务之急,是雅集的出题之策。”
李珏沉吟道:
“若卢钧已将题目告知黄巢,此人若谎称抱病不来……”
“这倒不必忧心。”
郑斯仁取出绣着精致花鸟图的锦帕,娇柔地拭了拭唇角:
“不是有人瞧见王弘业下船了么?他不请自来,还能所为何事?”
孔望归立刻会意:
“你是说……若黄巢今夜未来赴宴,我等便不与王弘业分割拨款?”
“正是。”
郑斯仁含笑点头:
“王弘业身为琼
州刺史,自然管得住他治下的琼山县令。”
见二人若有所思,他又悠然翘起二郎腿:
“至于考核之法,其实更简单……我们何不放弃亲自出题?”
孔望归与李珏面露疑惑。
郑斯仁轻摇折扇,意味深长地笑道:
“望归兄既要让此人在岭南身败名裂……何不让岭南百姓来出题?”
他笑道:
“当然,是我们安排的‘百姓’。”
待郑斯仁细细道完,李珏不禁抚掌赞道:
“贤侄此计甚妙。”
孔望归亦面露赞许,亲自为郑斯仁斟满一杯佳酿;
举杯相敬后,转身朝楼下唤道:
“李商隐、温庭筠何在?”
不多时,李、温二人应召而至。
郑斯仁则不顾礼仪,亲自下楼把杨收也拉了上来。
孔望归“唰”地展开折扇,摇动间带起阵阵凉风:
“计划有变。今夜,不必再与黄巢当面斗诗。”
他目光扫过三人,沉声道:
“尔等需混迹人群,扮作寻常百姓,各以杜撰的身世经历为题,考较黄巢作诗,可明白?”
李商隐面露迟疑,恭敬拱手道:
“刺史明鉴,下官听闻黄巢年方弱冠,阅历尚浅。
“若要他针对不同人的不同经历,作出贴切情境心境的诗作……”
话音未落,温庭筠已直截了当道:
“莫说黄巢,便是义山与我,也未必能当场作出数首应景之作!”
孔望归闻言轻笑,折扇“啪”地一合:
“本官要的,就是他作不出来。”
孔望归三言两语,把褫夺黄举天状元身份的意图说完,继而正色道:
“今夜这几首诗,黄巢必定难以应对。
“即便勉强成篇,也是词不达意,情韵全无。
“届时,尔等须当众驳斥,质疑这状元郎徒有虚名;
“再联名请愿,要求彻查其功名真伪。”
李商隐与温庭筠对视一眼,正欲婉拒,孔望归“啪”地合拢折扇,截住话头:
“二位本是闲云野鹤之身,得蒙我与李刺史青眼相待,岂可不报?
“莫要借清流中立,行忘恩负义的小人之举。”
话已至此,李、温二人不便当面驳斥,只得默然告退。
杨收正欲随之下楼,郑斯仁忽伸手按住他的膝头:
“收弟这是要去哪?”
“下官不通文墨,恐难为刺史分忧。”
“怎么会呢?”
郑斯仁斜倚过来,指尖缠绕着垂落的鬓发,整个人几乎贴在杨收肩头:
“听闻那黄巢曾率兵与蛮族厮杀,想必是个凶神恶煞的莽夫。若他今夜吓着本官……收弟可要好生护着我才是……”
“正因如此,下官更该先去查验酒席准备,以免出什么纰漏。”
杨收倏然起身,将这位有断袖之癖的刺史,独自留在椅上;
郑斯仁见他连礼数都未周全,便匆匆下楼,不禁幽然叹道:
“真腼腆。”
-
暮色渐沉。
黄举天一行人,来到听海楼所在街尾。
温庭昔望着前方停驻的数辆马车,感叹道:
“不愧是曲阜孔氏之后,才到任就这般推崇风雅,竟邀来如此多岭南才子……”
黄举天凝视着听海楼前熙攘的人群,沉吟片刻,向成亮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立即带着十名随从,悄无声息地绕至临街另一侧,进入听海楼对面的酒家。
“温庭昔,你带剩下的人,去酒家旁的茶肆守着。”
“是,黄县令。”
名义上是王弘业的幕僚,温庭昔却早已习惯,听从黄举天的调遣。
待两路人马各自就位,黄举天才与王弘业、黄成精、郑翊三人,缓步向听海楼行去。
此番安排,并非黄举天认为,今夜有险情发生。
只是他素来谨慎,出门在外习惯多留后手。
以及,黄举天
还特意让黄成精、郑翊多带了把横刀,以解决长枪不便携的兵刃问题。
甫入厅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跃入眼帘,形制类似后世戏院所设。
台上三方乌木案几,呈一字形摆放,显然是尊位。
台下则依势而布,将原有桌椅分作四列,中间特意留出一条,可容四人并行的宽敞步道;
道上铺着素白丝绸,以至于不少寒门士人,都不敢穿鞋,从这条昂贵的地毯上经过。
黄举天环顾四周,见梁柱上缀满了当季的鲜花和时令水果。
大厅顶部,则有数十幅墨宝垂挂下来。
‘这般布置,的确配得上雅集两字。’
想到这里,黄举天对王弘业轻声道:
“只此一夜,做回从前的你。”
王弘业望着台上的尊位,若有所思地点头。
此时,晚风穿堂而过,卷起字画一角。
三名正在谈笑的刺史,忽地转头往向门口。
但见一张如刀削斧凿般的俊脸,在飘起的字画间时隐时现。
爱美之心,自古皆然。
何况还是在这地广人稀、士林往来鲜少的岭南?
台下就座的士人们,不由地惊叹纷纷。
“岭南荒僻之地,竟有这般人物!”
“是哪家世族高门的子弟?”
“早前听闻,岭南多魑魅……不曾想今日竟见谪仙!”
“看他行止,莫非是范阳卢氏南迁的支脉?”
“或是谢氏避祸的子孙?”
坐在李商隐旁边的一名老儒,亦是捋须叹道:
“老夫游历半生,未见如此骨相——天庭饱满如悬玉,地阁方圆似载物,分明是宰辅之姿!”
议论间,那青年已从容入席。
衣袂翻飞处,竟带得满座人声都为之一清。
单纯以为,今夜是来吟诗作赋的随从郑翊,不由在心底遗憾道:
‘可惜我那妹夫没跟进来……’
否则,黄家兄弟二人英姿相加,必能让场面更加热闹。
“哐当。”
郑斯仁双手撑在桌案上,不小心打翻了酒盏。
他环顾四周,扫视了半天,也没瞧见杨收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
“雅集偶遇……不算移情别恋。”
说完,郑斯仁正欲起身,唤那郎君过来上座。
孔望归却用折扇轻轻敲打他的手背,低声道:
“此人便是黄巢。”
郑斯仁微微一愣:
“望归兄莫不是认错人了?我大唐武夫,多是膀大腰圆,怎会有这般挺拔硬朗?”
孔望归低声回道:
“今日在节度使府中,我远远望见此人,特地打听过,确是黄巢无疑。”
郑斯仁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很快恢复了平静。
“既是如此,那还真是可惜了。”
孔望归心中暗自点头。
‘此人虽好男色,但素来公私分明,不因私欲耽误正事……难怪能斗倒郑家那名嫡母。’
这场鸿门宴虽为黄巢而设,却不能开门见山,直指其人。
否则,难免让人觉得他早有预谋,有损孔氏清正的名声。
必须先让黄巢诗才上露出破绽,岭南士林形成讨伐他的舆论,才能名正言顺地进行下一步调查——
“——等等,王刺史怎么也来了?”
底下有人说道。
“哎呀,还真是王刺史!”
“那他怎么不上座啊?”
“他到哪上座?没看见台上只有三张桌子……”
讲到这里,议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只有像温庭筠那样胆大的人,才敢搂着李商隐的肩膀,小声八卦道:
“四名刺史,三张小案……李兄,有好戏看了!”
李商隐却没有这个心情。
一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他的心里就堵得慌。
“温兄,我们辞官吧。”
“啊?”这还没到任呢。
“我实在不想害人。”
李商隐叹了口气。
“未必是害人。”
温庭筠回答道:
“倘若黄巢当真是走李德裕的门路,才幸进状元。你我协助孔刺史拨乱反正,不仅无过,还是立功。”
“可——”李商隐还想说什么。
“别可是了,听李刺史说话。”
温庭筠打断他,强行把他的脸转向台上。
李珏三人已经起身,隔着长长的白色过道,对王弘业抱拳施礼:
“久闻王刺史治下清明,今日得见,果然风仪不凡。老夫乃循州刺史李珏……”
待李珏介绍完,王弘业仅拱了拱手,半句话没说。
“诸君且听。”
只见扮作侍从的黄成精上前一步,扬声道:
“今立于阶前者,乃太原王氏血裔,琼、儋、廉三州持节刺史,领五州都督军事,琼州都督府大都督。
“昔镇南疆,威服俚僚,开屯田千顷,活饥民数万;
“儋耳之民立生祠,珠崖稚子皆诵《王公德政》——王弘业是也!”
李珏等人还未表态,在台下跑腿、没多少文化的年轻伙计,已凑到掌柜耳边悄声道:
“门口不是只有一位吗?怎么介绍这么多人。”
听海楼掌柜在广州经商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等贵人们开口,他便主动抬起近处的一张干净小案,边往台上搬,边大声说道:
“哎呀,恕罪恕罪,怪我耳朵不灵,下午没听清三位刺史的要求,少摆了张桌案。
“等我伺候完各位贵客,一定去请医师好好看看……
“来来来,王刺史,请坐这儿。”
临时搭建的高台,宽度较为有限。
摆三张桌案时,尚能显得从容有余;
临时加进来第四张桌案,便显得头重脚轻。
掌柜迅速抹了抹额角的汗,赔笑道:
“挪一挪,挪一挪,哈哈。”
好不容易在众人面前,将四张桌子并排,按相等的间隔重新放好。
台上孔望归的脸色,已然阴沉得如暴雨将至。
而李珏养气功夫极深;
郑斯仁依旧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转头道:
“孔刺史。”
郑斯仁对孔望归换了称呼:
“难怪黄巢知道了试题,今夜还敢来此赴宴……原来,他的靠山不光卢钧一个。”
与此同时,郑翊也在借着斟酒的当口,压低声音问道:
“黄县令,您为何建议王刺史,把场面搞得这么僵啊?”
黄举天笑而不答。
这其实是一种谈判技巧。
旨在通过当众施压,迫使对方自乱阵脚、进退失据;
进而在雅集结束后的“分钱环节”,占据心理上的强势地位。
说到底,这三人甫到广州,却不邀请同为“四疆抬位”受益人的王弘业,明显是存了轻视之意。
若不向他们,及时表明气场与态度,往后只怕更加目中无人。
王弘业接下来的表现,果然没让黄举天失望。
只见他足踏白绸,衣袂飘飘,当真如当世名士般从容登台。
偏偏不落座。
只将那双锐利的眸子,在三位刺史脸上来回逡巡。
最后死死钉住孔望归。
“可知五姓七望为何物?”
在座谁人不知?
无需孔望归回答,王弘业轻笑一声,弯腰捡起案上的酒杯,语气陡然转冷:
“既然知道,为何还敢不分尊卑,藐我太原王氏?”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杯中酒液当头浇下:
“亦或者……你孔家也配位列五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