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孔望归送来的请柬时,黄举天正赤膊上阵,踩在新翻的田垄间,为前来观摩的各地里正做示范。本文搜:当看书 免费阅读
“——环稻是早熟品种,播种期宜在二月初至三月上旬。”
说话间,黄举天挥动铁耙,将脚下的土块细细打碎:
“此稻株型较矮,分蘖力强,故栽插时需注意密度。”
他蹲下身,以手丈量间距:
“行距约六至七寸,株距四至五寸为宜。”
随后,他又详细讲解了水分调控、施肥要领、病虫害防治等步骤。
围观里正与琼山百姓,无不凝神静听,生怕漏掉只言片语。
只因黄县令不久前,从安南都护府南方的环王国,引进了这种据说生长期仅百日的新稻种。
若换作其他官员推此新政,他们早就忍不住哗变了——
毕竟,农耕关乎生计根本。
赋税稍重,他们尚可咬牙忍受;
但若官府肆意干涉农事,毫无抗风险之力的底层百姓,怎敢拿身家性命去配合?
可推行此事的,偏偏是黄巢县令。
那位上任伊始便根治疟疾、防治瘴疠、铲除恶绅、解放盐奴、抵御蛮患的贤能好官。
别说崖州百姓争相立祠,就连琼州、儋州,如今十户之中,至少也有七户人家,供着黄县令的长生牌位。
只是,信任归信任,该问的话还是得问清楚。
“黄县令啊……”
一名黢黑如炭,胡子稀疏的,衣裤仅以麻布粗缝的耆老,从人群中颤巍巍地走出:
“这环稻种下去……真的养得活吗?”
黄举天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笑道:
“长者不必忧心,若五月底环稻歉收,本官定当自掏腰包,补偿全岛百姓。”
话音未落,围观的百姓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使不得使不得!”
“黄县令说能种,那就一定能种!”
“琼州人信得过您!”
“就算真有个闪失,那也是老天爷不长眼,哪能让您破费!”
一位扎着头巾的农妇挤到前面,拍着胸脯道:
“我家那口子说了,黄县令让种啥就种啥,绝无二话!”
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附和:
“就是!去年要不是黄县令教我们治疟疾的法子——”
黄举天望着这群淳朴的百姓,心头一热。
他敢如此自信地打包票,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前世时,他就读于农业大学的某任女友,期末作业恰好是研究占城稻的培育历史。
那年暑假他全程陪同,不仅系统了解了占城稻的特性,还被女友逼着下田实践,恶补了不少农业知识。
可惜假期刚结束,这段恋情就告吹了——
前女友不知怎的发现,课题组的其他几个女生,都想和他有染。
其次是历史经验:
一百多年后,赵恒——就是那个半场开香槟,跑去泰山封禅的宋真宗——在皇宫试种了占城稻;
发现长势喜人后,立即下令推广整个江南地区,为北宋末年全国人口过亿,奠定了基础。
占城稻原产于越南中部的环王国,五代时期才名作“占城”。
振州之战结束后,黄举天曾命令梁家明带领疍民,秘密上岸收集占城稻种,并改名为“环稻”,献给岭南节度使卢钧。
卢钧大喜过望,不仅说服下属招安疍民,还同意黄举天率先在岛上试种。
那几日,黄举天与李景让在广州忙前忙后,只为赶在卢钧收到最新旨意前,将近期该走的程序全都走完。
‘今日的盟友,明日的陌客。’
结束早稻示范,黄举天接过成亮递来的水壶,大马金刀地坐在田垄上。
他正琢磨着,日后与卢钧的相处之道,余光瞥见王弘业手中的物件,问:
“你手里拿的什么?”
王弘业双手呈上:
“义父,这是新任潮州刺史,今早送来的请柬。”
闻言,黄举天不由皱起眉头。
新刺史到任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
更奇怪的是,堂堂刺史,居然主动给一个地方县令发请帖?
‘新来的世家官员,当真如此礼贤下士?’
黄举天展开请柬快速浏览,发现不过是寻常文会雅集,便随手抛了回去:
“你代我去吧。”
王弘业接住请柬,却未立即收起。
他单膝跪地,用毛巾轻轻拭去黄举天脊背上的汗珠,神情竟比一般家仆还要恭敬。
“义父容禀……潮州刺史并未给我发帖。”
“嗯?”
黄举天喝水的动作突然顿住,再次取过请柬,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
“孔望归,李珏,郑斯仁。”
黄举天沉思良久。
三个名字中,他只对李珏有所了解。
‘李珏,出身赵郡李氏东祖房,以明经进士入朝为官……’
赵郡李氏人丁兴旺,内部有不同的房支。
北魏时期,李楷为避战乱,带领全家徙居于赵郡;
其后代形成南祖房、西祖房、东祖房等三大房系。
当朝宰相李德裕便是出身西祖房,并与年岁相仿的李珏,关系极为不睦。
“至于孔望归——”
王弘业适时介绍道:
“此人门荫入朝,为官十余载,虽无显赫政绩,倒也稳妥持重,在朝野间颇有些清誉。”
想了想,又道:
“平日,他最好吟诗作赋,常与文人雅士往来。此人兴许是仰慕义父的文才,故特地相邀。”
黄举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倒也能勉强解释这封请柬。’
可早在与李景让南下的路上,黄举天便决心从此封笔,退出诗坛。
如今贸然赴宴,无论是自己出风头,还是给他人捧场,都无益于大计。
没见他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吗?
现阶段,只要那三个新来的世家官员,不主动生事,他根本无心出面应酬。
成亮突然开口道:
“阿兄,我觉得你真该去一趟。”
“哦?”黄举天挑眉。
成亮掰着手指细数:
“钱五十万贯、粟四万石、耕牛八百头……阿兄若不去,他们私下分完了可如何是好?”
黄举天一把揽过成亮的脑袋,使劲揉搓:
“好小子!提醒得可真及时!”
朝廷此番提升四州地位,绝非只是名义上颁发几道公文。
与之配套的钱粮物资,很快就要运抵岭南。
可若黄举天与王弘业不尽快争取;
那三位新到任的刺史,完全干得出中饱私囊、截留当地之事。
单就铜钱一项,五十万贯平摊下来,海南岛理应分得十二万五千贯。
但从实情出发,考虑到其他几位刺史的家世、朝中人脉都远胜王弘业;
平分无异于痴人说梦。
回县衙的路上,经过众人商议,最终将底线定在八万贯。
至于让出去的那四万五千贯,就当是花钱买个省心——
这笔账,黄举天暂且记下;
与其在扯皮上浪费时间,不如尽快将资源投入到生产建设中,形成“再生产”的良性循环;
待到他日举事,再连本带利讨回来,也不迟。
因此,尽管王弘业未收到雅集邀请,黄举天仍决定,五日后携其北上广州——
毕竟财政分配这等要事,表面上,确实轮不到他一个县令越权插手。
李景让虽对弟子的决定表示赞同,仍不免忧虑道:
“不如老夫与你同往?总该给卢使君一个交代。”
黄举天亦有此意。
只是岛上政务繁杂,若李景让、王弘业同去广州,便无人主持大局。
原本,黄成功可暂代政务;
不巧的是,半月前,他便攀上黎母山,做神明们的女婿去了。
那一百一十多个峒寨,纵使他夜夜当新郎,也得三个月方能归来。
沉吟片刻,黄举天拱手道:
“还请先生坐镇琼州,安定民生。至于卢使君处,学生自会当面澄清。”
‘澄清……事已至此,如何还能澄清?’
“也罢。”
李景让轻叹一声,无奈颔首:
“此去节度使府,不比以往,你务必谨言慎行。”
“学生谨记。”
黄举天郑重应下。
四日之后。
黄举天携王弘业、成亮、黄成精、温庭昔等人,在二十余名州兵护卫下,乘船渡过琼州海峡。
会面时,素以仁恕廉洁著称的卢钧,今日却一改常态。
他褪去了平日洗得发白的旧衣,换上了崭新的朱红官袍。
腰间也不再是那枚古朴的青玉司南佩,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雕工精致的相孔雀形白玉佩。
虽显威仪,却也平添了几分疏离之感。
“出去。”
卢钧对王弘业淡淡道。
很快,厅堂内只余黄举天与卢钧二人,相对而立。
“黄县令。”
“巢在。”
“该自称下官。”
“下官在。”
“这是第几次来见某了?”
“回使君,下官记不清了。”
“某也记不清了……”
卢钧轻抚案几:
“只记得你每次来,都会给某带来些意外之喜。”
“使君抬爱。”
“可注意到某换了屏风?”
黄举天抬眼望去。
原先那幅,标注珍珠场方位的涨海图屏风,如今已换成了岭南道的地形图;
不仅勾勒出了各州轮廓,其间还密密麻麻,批注着熟悉的小字。
卢钧抬起手臂,点在琼州位置:
“《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某将其中要义,尽数誊抄于此。
“只为每日批阅公文时,都能想起那夜在澄迈县衙,你我促膝长谈的豪情壮志。”
年过六旬的老者缓缓收回手指,转身直视黄举天道:
“今日,黄县令不妨直言相告——当日你与某说的那些,可有一句是真?”
“句句是真。”
“竖子,还在愚弄本官。”
黄举天深深叹了口气,挺直脊背,坦然地迎向卢钧的视线。
他确实问心无愧。
当初在澄迈秉烛夜谈时,仇慕阳尚未显露“谋军据岭”的野心;
开发海南的唯一出路,确实只有倚仗卢钧,及其背后的范阳卢氏。
等到卢钧坦言,卢氏运作琼疆抬位,至少需要数年光景,他才不得不另谋他途。
总而言之,黄举天与卢钧在澄迈县衙那夜,交谈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拷问。
“那你为何还要走仇士良的门路!莫要再说什么为了岭南百姓——”
“正是为了岭南百姓。”
“住口!”
“为了早日实现岭南百姓的福祉。”
——也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宏图。
“闭嘴!”
“使君。”
黄举天平静道:
“岭南百姓的疾苦,您比下官更清楚。
“早一日振兴,就能少饿死几个老人,多救回几个弃婴,让百姓多几件蔽体之衣,用得起纱制的蚊帐。”
“早一日、早一日、早一日……”
卢钧来回踱步,突然停在青年面前厉声质问:
“黄巢!老夫六十有四,你才二十出头!为何如此急不可耐?政绩于你就这般重要?”
“使君日夜所思,无非有生之年得入凌烟阁。既同怀造福岭南之志,何须拘泥初衷、手段之别?”
“你!”
卢钧显然没料到这般直白的反驳,一时语塞。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
盘坐良久的黄举天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老者。
“更何况——凡尘中人,孰能无欲?”
黄举天低沉道:
“巢今日所求,不过是与使君如先前那般,同心协力。”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
“若非要效仿牛李党争,将天下事都分个是非黑白、清浊两立,反倒辜负了爱民报国之心。”
卢钧缓缓摇头,鬓角白发随之晃动:
“老夫原以为,你此番前来,当会向某负荆请罪。”
黄举天同样摇头,目光澄澈如初:
“心无愧怍,何来罪责?”
官场浮沉,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交换。
黄举天借卢钧之势,实现了发展海南的阶段性目标;
而卢钧也从他这里,收获了治瘴等多项政绩,官声斐然。
更何况,仇慕阳的第二封密信,已快马送往长安,卢钧很快便会升迁离去。
下任岭南节度使,即便不是李景让或王弘业接替;
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可能威胁其爱孙的官员接位。
卢钧沉声道:
“如此以下犯上……你就不惧某日后报复?”
“使君未必知我,可我知使君。”
黄举天恭敬拱手:
“无论何时何地,您始终是真正的君子。”
卢钧背过身,衣袖微拂:
“赶紧退下……若是畏惧某的官威,今晚的宴席也不必来了,趁早回你的琼州去。”
“谢使君体恤,下官定当准时赴宴。”
“……”
脚步声远去。
卢钧仍闭目而立。
不多时,孔望归轻摇折扇,在州吏引领下翩然而入,温声问道:
“不知使君与黄巢谈得如何?”
卢钧不动声色,将屏风翻转到无字的一面:
“你若有本事褫夺他的状元功名,大可放手去做。”
孔望归眉梢刚现喜色,却听卢钧又道:
“某断不会出手相帮。”
“使君何出此言?”
孔望归上前两步:
“那黄巢赴任岭南以来,再无片纸文章问世,分明是才不配位。
“今夜雅集,若由使君主持,揭穿这桩迟到的科场弊案;
“他日长安诸公,必盛赞使君明察秋毫!”
卢钧缓缓落座:
“状元真伪,于某已无关紧要。”
老人望向厅外渐沉的暮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只是可惜了这段忘年之交……忘年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