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假寐 作品

第七十七章 巢弃使君

收到孔望归送来的请柬时,黄举天正赤膊上阵,踩在新翻的田垄间,为前来观摩的各地里正做示范。本文搜:当看书 免费阅读

“——环稻是早熟品种,播种期宜在二月初至三月上旬。”

说话间,黄举天挥动铁耙,将脚下的土块细细打碎:

“此稻株型较矮,分蘖力强,故栽插时需注意密度。”

他蹲下身,以手丈量间距:

“行距约六至七寸,株距四至五寸为宜。”

随后,他又详细讲解了水分调控、施肥要领、病虫害防治等步骤。

围观里正与琼山百姓,无不凝神静听,生怕漏掉只言片语。

只因黄县令不久前,从安南都护府南方的环王国,引进了这种据说生长期仅百日的新稻种。

若换作其他官员推此新政,他们早就忍不住哗变了——

毕竟,农耕关乎生计根本。

赋税稍重,他们尚可咬牙忍受;

但若官府肆意干涉农事,毫无抗风险之力的底层百姓,怎敢拿身家性命去配合?

可推行此事的,偏偏是黄巢县令。

那位上任伊始便根治疟疾、防治瘴疠、铲除恶绅、解放盐奴、抵御蛮患的贤能好官。

别说崖州百姓争相立祠,就连琼州、儋州,如今十户之中,至少也有七户人家,供着黄县令的长生牌位。

只是,信任归信任,该问的话还是得问清楚。

“黄县令啊……”

一名黢黑如炭,胡子稀疏的,衣裤仅以麻布粗缝的耆老,从人群中颤巍巍地走出:

“这环稻种下去……真的养得活吗?”

黄举天摘下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笑道:

“长者不必忧心,若五月底环稻歉收,本官定当自掏腰包,补偿全岛百姓。”

话音未落,围观的百姓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

“使不得使不得!”

“黄县令说能种,那就一定能种!”

“琼州人信得过您!”

“就算真有个闪失,那也是老天爷不长眼,哪能让您破费!”

一位扎着头巾的农妇挤到前面,拍着胸脯道:

“我家那口子说了,黄县令让种啥就种啥,绝无二话!”

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附和:

“就是!去年要不是黄县令教我们治疟疾的法子——”

黄举天望着这群淳朴的百姓,心头一热。

他敢如此自信地打包票,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前世时,他就读于农业大学的某任女友,期末作业恰好是研究占城稻的培育历史。

那年暑假他全程陪同,不仅系统了解了占城稻的特性,还被女友逼着下田实践,恶补了不少农业知识。

可惜假期刚结束,这段恋情就告吹了——

前女友不知怎的发现,课题组的其他几个女生,都想和他有染。

其次是历史经验:

一百多年后,赵恒——就是那个半场开香槟,跑去泰山封禅的宋真宗——在皇宫试种了占城稻;

发现长势喜人后,立即下令推广整个江南地区,为北宋末年全国人口过亿,奠定了基础。

占城稻原产于越南中部的环王国,五代时期才名作“占城”。

振州之战结束后,黄举天曾命令梁家明带领疍民,秘密上岸收集占城稻种,并改名为“环稻”,献给岭南节度使卢钧。

卢钧大喜过望,不仅说服下属招安疍民,还同意黄举天率先在岛上试种。

那几日,黄举天与李景让在广州忙前忙后,只为赶在卢钧收到最新旨意前,将近期该走的程序全都走完。

‘今日的盟友,明日的陌客。’

结束早稻示范,黄举天接过成亮递来的水壶,大马金刀地坐在田垄上。

他正琢磨着,日后与卢钧的相处之道,余光瞥见王弘业手中的物件,问:

“你手里拿的什么?”

王弘业双手呈上:

“义父,这是新任潮州刺史,今早送来的请柬。”

闻言,黄举天不由皱起眉头。

新刺史到任的速度,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

更奇怪的是,堂堂刺史,居然主动给一个地方县令发请帖?

‘新来的世家官员,当真如此礼贤下士?’

黄举天展开请柬快速浏览,发现不过是寻常文会雅集,便随手抛了回去:

“你代我去吧。”

王弘业接住请柬,却未立即收起。

他单膝跪地,用毛巾轻轻拭去黄举天脊背上的汗珠,神情竟比一般家仆还要恭敬。

“义父容禀……潮州刺史并未给我发帖。”

“嗯?”

黄举天喝水的动作突然顿住,再次取过请柬,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

“孔望归,李珏,郑斯仁。”

黄举天沉思良久。

三个名字中,他只对李珏有所了解。

‘李珏,出身赵郡李氏东祖房,以明经进士入朝为官……’

赵郡李氏人丁兴旺,内部有不同的房支。

北魏时期,李楷为避战乱,带领全家徙居于赵郡;

其后代形成南祖房、西祖房、东祖房等三大房系。

当朝宰相李德裕便是出身西祖房,并与年岁相仿的李珏,关系极为不睦。

“至于孔望归——”

王弘业适时介绍道:

“此人门荫入朝,为官十余载,虽无显赫政绩,倒也稳妥持重,在朝野间颇有些清誉。”

想了想,又道:

“平日,他最好吟诗作赋,常与文人雅士往来。此人兴许是仰慕义父的文才,故特地相邀。”

黄举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倒也能勉强解释这封请柬。’

可早在与李景让南下的路上,黄举天便决心从此封笔,退出诗坛。

如今贸然赴宴,无论是自己出风头,还是给他人捧场,都无益于大计。

没见他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吗?

现阶段,只要那三个新来的世家官员,不主动生事,他根本无心出面应酬。

成亮突然开口道:

“阿兄,我觉得你真该去一趟。”

“哦?”黄举天挑眉。

成亮掰着手指细数:

“钱五十万贯、粟四万石、耕牛八百头……阿兄若不去,他们私下分完了可如何是好?”

黄举天一把揽过成亮的脑袋,使劲揉搓:

“好小子!提醒得可真及时!”

朝廷此番提升四州地位,绝非只是名义上颁发几道公文。

与之配套的钱粮物资,很快就要运抵岭南。

可若黄举天与王弘业不尽快争取;

那三位新到任的刺史,完全干得出中饱私囊、截留当地之事。

单就铜钱一项,五十万贯平摊下来,海南岛理应分得十二万五千贯。

但从实情出发,考虑到其他几位刺史的家世、朝中人脉都远胜王弘业;

平分无异于痴人说梦。

回县衙的路上,经过众人商议,最终将底线定在八万贯。

至于让出去的那四万五千贯,就当是花钱买个省心——

这笔账,黄举天暂且记下;

与其在扯皮上浪费时间,不如尽快将资源投入到生产建设中,形成“再生产”的良性循环;

待到他日举事,再连本带利讨回来,也不迟。

因此,尽管王弘业未收到雅集邀请,黄举天仍决定,五日后携其北上广州——

毕竟财政分配这等要事,表面上,确实轮不到他一个县令越权插手。

李景让虽对弟子的决定表示赞同,仍不免忧虑道:

“不如老夫与你同往?总该给卢使君一个交代。”

黄举天亦有此意。

只是岛上政务繁杂,若李景让、王弘业同去广州,便无人主持大局。

原本,黄成功可暂代政务;

不巧的是,半月前,他便攀上黎母山,做神明们的女婿去了。

那一百一十多个峒寨,纵使他夜夜当新郎,也得三个月方能归来。

沉吟片刻,黄举天拱手道:

“还请先生坐镇琼州,安定民生。至于卢使君处,学生自会当面澄清。”

‘澄清……事已至此,如何还能澄清?’

“也罢。”

李景让轻叹一声,无奈颔首:

“此去节度使府,不比以往,你务必谨言慎行。”

“学生谨记。”

黄举天郑重应下。

四日之后。

黄举天携王弘业、成亮、黄成精、温庭昔等人,在二十余名州兵护卫下,乘船渡过琼州海峡。

会面时,素以仁恕廉洁著称的卢钧,今日却一改常态。

他褪去了平日洗得发白的旧衣,换上了崭新的朱红官袍。

腰间也不再是那枚古朴的青玉司南佩,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雕工精致的相孔雀形白玉佩。

虽显威仪,却也平添了几分疏离之感。

“出去。”

卢钧对王弘业淡淡道。

很快,厅堂内只余黄举天与卢钧二人,相对而立。

“黄县令。”

“巢在。”

“该自称下官。”

“下官在。”

“这是第几次来见某了?”

“回使君,下官记不清了。”

“某也记不清了……”

卢钧轻抚案几:

“只记得你每次来,都会给某带来些意外之喜。”

“使君抬爱。”

“可注意到某换了屏风?”

黄举天抬眼望去。

原先那幅,标注珍珠场方位的涨海图屏风,如今已换成了岭南道的地形图;

不仅勾勒出了各州轮廓,其间还密密麻麻,批注着熟悉的小字。

卢钧抬起手臂,点在琼州位置:

“《振兴岭南道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某将其中要义,尽数誊抄于此。

“只为每日批阅公文时,都能想起那夜在澄迈县衙,你我促膝长谈的豪情壮志。”

年过六旬的老者缓缓收回手指,转身直视黄举天道:

“今日,黄县令不妨直言相告——当日你与某说的那些,可有一句是真?”

“句句是真。”

“竖子,还在愚弄本官。”

黄举天深深叹了口气,挺直脊背,坦然地迎向卢钧的视线。

他确实问心无愧。

当初在澄迈秉烛夜谈时,仇慕阳尚未显露“谋军据岭”的野心;

开发海南的唯一出路,确实只有倚仗卢钧,及其背后的范阳卢氏。

等到卢钧坦言,卢氏运作琼疆抬位,至少需要数年光景,他才不得不另谋他途。

总而言之,黄举天与卢钧在澄迈县衙那夜,交谈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拷问。

“那你为何还要走仇士良的门路!莫要再说什么为了岭南百姓——”

“正是为了岭南百姓。”

“住口!”

“为了早日实现岭南百姓的福祉。”

——也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宏图。

“闭嘴!”

“使君。”

黄举天平静道:

“岭南百姓的疾苦,您比下官更清楚。

“早一日振兴,就能少饿死几个老人,多救回几个弃婴,让百姓多几件蔽体之衣,用得起纱制的蚊帐。”

“早一日、早一日、早一日……”

卢钧来回踱步,突然停在青年面前厉声质问:

“黄巢!老夫六十有四,你才二十出头!为何如此急不可耐?政绩于你就这般重要?”

“使君日夜所思,无非有生之年得入凌烟阁。既同怀造福岭南之志,何须拘泥初衷、手段之别?”

“你!”

卢钧显然没料到这般直白的反驳,一时语塞。

“十年太久,只争朝夕。”

盘坐良久的黄举天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住老者。

“更何况——凡尘中人,孰能无欲?”

黄举天低沉道:

“巢今日所求,不过是与使君如先前那般,同心协力。”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

“若非要效仿牛李党争,将天下事都分个是非黑白、清浊两立,反倒辜负了爱民报国之心。”

卢钧缓缓摇头,鬓角白发随之晃动:

“老夫原以为,你此番前来,当会向某负荆请罪。”

黄举天同样摇头,目光澄澈如初:

“心无愧怍,何来罪责?”

官场浮沉,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交换。

黄举天借卢钧之势,实现了发展海南的阶段性目标;

而卢钧也从他这里,收获了治瘴等多项政绩,官声斐然。

更何况,仇慕阳的第二封密信,已快马送往长安,卢钧很快便会升迁离去。

下任岭南节度使,即便不是李景让或王弘业接替;

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可能威胁其爱孙的官员接位。

卢钧沉声道:

“如此以下犯上……你就不惧某日后报复?”

“使君未必知我,可我知使君。”

黄举天恭敬拱手:

“无论何时何地,您始终是真正的君子。”

卢钧背过身,衣袖微拂:

“赶紧退下……若是畏惧某的官威,今晚的宴席也不必来了,趁早回你的琼州去。”

“谢使君体恤,下官定当准时赴宴。”

“……”

脚步声远去。

卢钧仍闭目而立。

不多时,孔望归轻摇折扇,在州吏引领下翩然而入,温声问道:

“不知使君与黄巢谈得如何?”

卢钧不动声色,将屏风翻转到无字的一面:

“你若有本事褫夺他的状元功名,大可放手去做。”

孔望归眉梢刚现喜色,却听卢钧又道:

“某断不会出手相帮。”

“使君何出此言?”

孔望归上前两步:

“那黄巢赴任岭南以来,再无片纸文章问世,分明是才不配位。

“今夜雅集,若由使君主持,揭穿这桩迟到的科场弊案;

“他日长安诸公,必盛赞使君明察秋毫!”

卢钧缓缓落座:

“状元真伪,于某已无关紧要。”

老人望向厅外渐沉的暮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只是可惜了这段忘年之交……忘年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