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有着紫色的树干,形状像牛,样子像有些男子头顶冠帽上的缨带,沐歌怔怔地看着,看着它罗网一样的叶子。
风过,带来远方的气息,罗网一样的叶簌簌索索着,就像长辈的低声絮语一样。
沐歌将头枕在大树凸出的树根上,心里一阵安宁。
就像长途跋涉千里,如今终于到家了一样。
他身上没有伤口,一身黑毛也看不出其他什么,但他睡着的地方,不多时却溢出了一大堆红色。
天上似乎有小雨在往下落,落在沐歌已经生出白翳的眼睛上,他睫毛颤了颤,睁着眼,渐渐地,胸口没了起伏。
“簌簌,簌簌——”
大树的叶子摩挲着,雨水滴答,一滴两滴,打湿了地上的野兽,无边旷野,万里荒芜,只有远方巨大的山脉层峦起伏。
黄泉冥海上,幻影越来越清晰,嬴勾严阵以待,将臣站在阵法下,看着岸边忽然全开的白色花蕊,歪了歪头,跳进了了冥海底部。
旱魃的睫毛在剧烈地颤动着,将臣静静地看着,半晌,一手从她胸口掏了进去,生生将那已经不会跳动的心脏掏了出来。
他在手里把玩着,又擡头看了看冥海上方,随即将心脏缩成珠子大小,吞了进去。
因着失去心脏,旱魃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但也停止了睁眼的举动,将臣看着她,将肩膀上的两个小骷髅放在了旱魃破了个大洞的位置。
一个小骷髅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用纤细的骷髅指头指了指旱魃黑洞洞的胸口,十分不想进去。
将臣撩了撩眼皮子,看了另一只小骷髅一眼,于是那骷髅就很上道地将那明显在嫌弃的骷髅从伤口里摁了进去!
猝不及防之下,那骷髅半个身体都埋在旱魃胸口的伤口里,而两只小短腿也在外面使劲扑腾着,另一只小骷髅看了看,觉得这样不妥,于是便便很有爱地帮它把两只腿也塞了进去。
骷髅完全进入身体的那刻,旱魃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就没了什么动静。
将臣看着,忍不住往前又迈了一步。
“别动,”嬴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脸上没了笑意,看起来阴霾得很。
“别动,否则,我不介意在这里就吞了你。”
将臣:“……”
他衡量了一下,乖乖将小骷髅从旱魃胸口拔了出来。
小骷髅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可怜巴巴地搂着将臣的手臂,“咔吧咔吧!”
嬴勾:“野心倒是不小,不过就凭你如今的能力,想要吞噬旱魃,也不怕闪了舌头。带着你的东西先离开这里。”
将臣转身就走。
“法阵已经彻底打开了,你养的那些僵尸,先放一两只出来,”想了想,对着嬴勾的背影,他又道,“飞天僵就好。”
将臣走得很利落。
将臣一离开,这片冥海,就只剩嬴勾和旱魃了。
嬴勾看着旱魃狼狈的模样,笑了笑,准备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罢了,做都做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回不了头。
至于沐歌,他已经将引魂袋给了他,沿途还收集了那么多替死的魂魄,总不会……
总不会什么?
嬴勾不想去想,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次折腾出这么大的事,地面上那群自诩正义的使者肯定会纠缠到底,他很忙,没兴趣陪他们玩过家家。
私自送枉死之人重生,本就是禁忌。这种做法,在那些自诩正义的老古董眼里,既自私又残忍,若是被他们撞见了,指不定要怎么收拾罪魁祸首。
因此,送江羽重生这个不能拿在明面上来说的事,就不能明明白白正儿八经的放在明面上来谈。
毕竟真要追究起来,以沈钰竹带头,整个安平市的735分部都不能分到好果子吃。
而因着之前的事,他们是绝对不能,也不会碰沈钰竹的,那么,势必会找一个替罪羊。
找谁呢?谁送魂魄重生,便找谁呀。
嬴勾冷笑。
沐歌一旦回来,势必会被带走控制起来,若有必要,甚至镇压也说不定。
嬴勾面无表情,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别回来,罪魁祸首不在,那些人又能拿他怎么样?
然而这就实在是让那群人脸上很不好看了,当年费尽心思地封印,这回却被他轻轻松松就解开,何其打脸。不仅如此,甚至连私自送人重生的孽障都找不到。
而作为护送嬴勾等人入地狱的陆压和元凤,千年前既然甘愿为人族鞍前马后,千年后,自当遵守人类的律法,这回明知故犯,必定会被当成重点调查对象。
尤其是陆压,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他如今多么光伟正,单就他先神帝之子的身份,就足够让那群人将怀疑的目光集体对准他。
嬴勾忍不住笑,若能因此气死那些万年老王八,就更好了。
白雾匍匐,遮掩了男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而此时,属于有史以来,九垓八埏最大的一场浩劫,已在接连不断的灾难中,声势浩大地开始了序幕。
三日后,安平市茶楼。
“我与安平市的护法大阵相生相息,除非死,否则终生不能离开这里半步,”百谈将陆压送到门口,看了眼外面看似闲信步,实则时刻不停监视他们的人,神色淡淡,“白素因为当年的契约,生生将自己的气机和这座阵法相勾连,亦不能离开半步,所以这次都无法帮到你。”
“无妨,”陆压笑,“好歹我也是金乌,他们还能杀了我不成?最多不过是言语间难听了些,平日行动受阻罢了。没事的,早几年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你见我伤心了?”
百谈瞥了眼院子,微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当年见你哭鼻子还少?”
陆压:“……”
揭人不揭短!
时间到,外面的人可没那么多时间给他们叙旧磨蹭,来人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对着百谈微微稽首,随后就将陆压带走了。
阴暗的角落里,小骷髅探出半个头,又悄咪咪地缩了回去。
“簌簌,簌簌簌——”
风吹打着叶子,枝叶间互相摩挲着,窃窃私语一般。
沐歌站在一块类似玻璃的物体上,向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向下,是寒气刺骨的凌凌冥火。
而他站在中间的透明物体上,一根紫色的树枝伸过来,搭在他身旁不远处。
他懵懂地往前面走了走,却被一只忽然冲出来的巨大猛兽吓得一哆嗦了,一声嗷嗷还没叫出来,周围就又变了模样。
冥火不见了,黑暗消失了,他站在一条粗壮的枝丫上,紫色的树皮铺满了整个大树,罗网似的叶子正簌簌簌簌地动着,宛若家中祖母的絮叨般,沐歌看着,没来由心里一阵亲切。
他往前走了两不步,小短腿踩在枝干上,稳如平地。
“簌簌,簌簌——”
簌簌枝叶声中,巨大的凤鸣声从远处传来,沐歌擡头,一只巨大的金色凤凰从远处的山脉上腾飞而过,身后百鸟追随,跟着它一路高歌,冲向刚刚露出半边脸的太阳。
凤凰所过之处,野芳吐出嫩蕊,甘霖紧随其后。
“簌簌,簌簌——”
枝叶颤动间,凤凰冲向金色的圆球,连带着追随而来的百鸟也消失在云层里,不远处,巨龙破水而出,反身一声咆哮,却被从后扑来的巨大野兽一口咬在了七寸的位置。
“吼——”
远古的神龙发出不甘的哀鸣,雷霆万钧,齐齐坠下。
巨兽松开巨龙七寸的位置,朝着万均雷霆一声嘶吼,霎时间,风亭雷止,一切归于平静。
“犼……”
沐歌颤着小短腿,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犼,上古四大古神之一,性情暴戾,喜食龙肉的犼。
可这,这真的是……犼?
洪荒之末,犼便被其他古神联合诛杀了,这又怎么会是犼?!!
可远远看去,那一身模样,不正是书里描绘的犼的模样吗?
可若,可若这真是犼,那他现在又在哪里?他看到的,又是什么?是幻境还是他跨过了六道轮回,直接回溯到了最初的时候?
沐歌慌极了,小短腿使劲往后退,一退之下,便是直接从树枝上栽了下去。
他大睁着眼,几乎能想象自己摔下去后皮开肉绽的样子——他待的位置实在太高了,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树底,而且他没有力气,既变不成人,也没法动用法力。
这回真完了……他这么想着,一阵风过,却跌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说你是不是傻!”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颈皮,在半空中还摇了两下,“蠢东西,掉下来了不知道撒开蹄子?还闭着眼,是嫌弃自己死得不好看?”
接住他的人白衣无垢,墨发红瞳。
沐歌:“……后卿?!”
“瞧你那惊愕的样儿,怎么,这几天我不在,心都玩野了?”
沐歌:“唔……”
“唔什么唔,又不是不会说人话,”一边说他一边将沐歌揣在怀里,“你也是能干,这建木好歹也是你们一族的守护传承之物……居然能从树上掉下来,你是吃鸡蛋长大的吗?”
沐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