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羊行者 作品

☆、大旗门(3)

? 寒风如刀,割得客栈的招牌阵阵作响。

屋外是连绵不绝的风雪,已下了三日。屋内是火炉温暖着的房间,桌椅大多已经被搬出,整个客栈里只剩下一张方桌四条长凳。

天还未亮,这样的冬季,这样的边城,天亮就像要梳妆打扮的小姑娘,总是来的很迟。

卓三娘正在喝茶,她身边的陆小凤和楚留香都在喝茶。

自三日前酒醉之后,陆小凤已三天没有沾过一滴酒。

他发现,酒虽然好喝,但是醒来之后却会让人很难受,但是茶不会,茶永远都是越喝越舒服的。

风雪已将整个边城都封锁起来,宛若暴风雨降临的海上孤岛。

陆小凤放下茶杯,忽然问道:“那位前辈还会来?”

卓三娘道:“一定会。”

陆小凤又道:“三娘这么肯定?”

卓三娘道:“我们之间的仇恨及五年见一次的约定,是他亲自订下的,他不会不来,哪怕是这样的天气。”

陆小凤道:“这样的天气,想要进入这个小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语罢,他便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从透过的窗户看去,屋外昏暗如夜,风雪发出巨大的呜呜声,如同万千鬼魂在哭天抢地。

茶水已经上了三壶。

距离他们见面还有一炷香的时间,香已点上。

城内,有人在赶路。赶路的人来到客栈前,就停了下来,敲响了客栈的门。

方桌上的一炷香刚好燃尽。

卓三娘起身去开了门。

敲门的人已经走了,却留下了一口棺材。所以卓三娘打开门,只看到了这口棺材。

棺材里只有一具白骨,右手无名指手骨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这伤痕是卓三娘亲手留下的,所以她只看了一眼,就已看出这具白骨就是风九幽。

卓三娘已经瘫软在凳子上。

人死如灯灭,人总是这么容易死的,更何况她和风九幽都已经活了太久,久到这世上除了对方,已经不再有人知道他们的年纪。

这种感情很微妙。

卓三娘和风九幽同属风雨雷电四圣,他们曾经并肩作战过,大部分时间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敌,可当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夜帝日后都成为尘土,那个时代活下来的人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卓三娘偶尔居然也会对风九幽生出一股老朋友的惺惺相惜之情。

现在,这位既是仇敌又是老朋友的人已经躺在棺材里化作了白骨一具,连唯一还活着的卓三娘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卓三娘忽然大笑道:“还是我赢了……想不到这个鬼见愁死老头,最后还是成了孤魂野鬼一个。雷大鹏,花双霜,你们看到了吗?风九幽这老小子已去陪你们了!”

陆小凤和楚留香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望着她。

卓三娘忽然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卓清!拿酒来!”

卓清便是这店里的店小二,两天前已被她赶回了自己家,现在这客栈里只有他们三人。

楚留香站起身道:“卓清已回去了,我去帮你拿酒。”

卓三娘爱喝酒,因此这客栈里什么都可以说不好,唯独酒不可以。这里虽是远离中原的北地边城,可西域葡萄酒、江南的女儿红、泸州大曲、绍兴黄酒、贵州茅台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卓三娘见了酒,眼睛里忽然放出了光,撕开一罐酒,拍了拍陆小凤和楚留香的肩膀,道:“你们两个好小子,来陪我喝酒。”

楚留香和陆小凤自然答应。

他们竟然也不用杯子不用碗,而直接拿酒罐往嘴里倒。卓三娘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一来二去居然一口气喝下了十几坛酒,楚留香和陆小凤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酒窖。

等到手里的一口酒下了肚,卓三娘忽然道:“好小子,你们都是好小子,三娘很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了!”

楚留香叹道:“师父,你若是愿意再喝,徒弟自然奉陪。”

卓三娘笑起来,笑容里已带了几分醉意,道:“你可算是叫了我一声师父。”

她又捏了捏陆小凤的脸,笑着问道:“陆小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已经多大年纪了?”

陆小凤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卓三娘叹了口气,又撕开一罐酒往嘴里倒了半天,才道:“三娘我也不记得了。我在江湖中出名的时候,楚小子的父亲,那个机灵又固执的铁中棠,都还没出生呢!一转眼,他的儿子都已经成为天下闻名的楚香帅了。”

楚留香苦笑道:“师父当然是师父。”

卓三娘又道:“我怎么也想不出风九幽这个鬼见愁是怎么死的。难不成以他的身手还能被现在的什么小子给杀了不成?”

陆小凤和楚留香都不说话了。

人不会被杀死,可上了年纪,自然会老死。

生老病死,本就是违抗不了的。

这世上只有有了风九幽,风九幽就得死。

卓三娘又道:“你们想不想听听那个时候的故事?”

陆小凤连忙点头。

卓三娘笑道:“还是陆小子机灵。只可惜事情过去了太久,我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也许过去了七十年,还是八十年?”

说着说着,她的脑袋就枕在了桌子上,最后的话也变成了喃喃低语。

楚留香叹道:“我把师父抱到床上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

厅堂里只剩下陆小凤一个人和一具躺在棺材里的白骨。

风九幽显然已经死去了几年,可是他在死的时候,居然也没有忘记和卓三娘之间的约定,竟然还让人把他从坟堆里挖出来,又让人把它送到了这里。

陆小凤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只要生下来,就是免不了一死的。有的人刚出生便夭折,有的活到百来岁才进黄土,更多的人则是生命没有走到头,就提前进了阎王殿。

他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离开家,日子过得也很舒服,丁点大的孩子,什么烦恼也没有,每天的生活除了恶作剧戏弄别人,就是吃喝拉撒玩。陆小凤那时是觉得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到头的。

可没过多久他就成了浪子。

浪子,是没有家的人。

浪荡江湖将近二十年,虽然浪出了名声,也在全天下交到了朋友,可陆小凤到此刻忽然感觉到困倦。也许这种困倦一直都在他的身体里,只是那没完没了的麻烦,让他忽略了自己,只想着去帮助别人。

现在坐在这个只有他和一具白骨的厅堂里,陆小凤才忽然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困厄和疲倦。

人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经历多次,唯独生与死,只有一次。

楚留香不知何时已坐在他的旁边,握住了他的手,道:“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喃喃道:“我在想生和死。”

楚留香道:“我曾经也想过,想过许多次,可是想不出什么结果,我便让自己放弃去想。”

陆小凤道:“我也什么结果都想不出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都对自己太狠了一些。”

楚留香眨了眨眼,忽然伸出手掰过陆小凤的脑袋正对着自己,一字一字认真道:“是你对自己太狠了一些。”

陆小凤的脑袋靠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道:“你呢?”

楚留香叹道:“自从遇到了你,我就开始对自己很好了。”

陆小凤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不对自己好一点,怎么能活得久一些?江湖虽然可以没有楚留香和陆小凤,可是陆小凤却不能没有楚留香。”

陆小凤微微笑起来,道:“想不到楚香帅的脸皮这么厚。”

楚留香微微低着头,道:“比你的如何?”

陆小凤道:“比我的还要厚一点点。”

楚留香笑道:“看来你的脸皮比我厚。”

两人沉默半晌,楚留香又道:“既然生死都是无法掌控的事,我们又何必去想太多,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够了?”

陆小凤道:“我发现你说的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楚留香正色道:“我说的话本来就很有道理。”

陆小凤正直了身体,正色道:“我们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爹和你的叔叔们?”

楚留香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只最狡猾的狐貍。

陆小凤道:“你笑什么?”

楚留香道:“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留香道:“在我们进入大旗门的时候。”

陆小凤奇道:“为何?”

楚留香笑道:“因为我当年和胡铁花离家之时,曾经说过,若非找到要终生厮守的人绝不会回来,而我回来的时候必定会把那个人带回来。”

陆小凤呆呆地眨了眨眼睛,脸上慢慢的红了。

楚留香微笑道:“陆小凤,你脸红了。”

陆小凤道:“胡说,这是和三娘喝酒喝红的。”

楚留香道:“所以他们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就知道了。”

陆小凤小声道:“可你我二人都是男人……”

楚留香道:“这点你不必担心,他们都是很开明的人,我爹绝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这条鱼线放得够长。”

楚留香忽然抱住他,道:“那你上钩了没有?”

陆小凤哼了一声,在楚留香的耳朵上咬了一口。

人生短暂又多苦痛,能够找到一个心意相通的人极其难得,他们又岂会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