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顶处极目而览,方会惊觉这山道逶迤深处,原是别有一番洞天。
思过崖陡如刀削,但就在这刀背之上,乱石横生间有一方九老洞,洞中隐着一口泉眼,浅尝一口即神清气爽,久饮则功力大增,延年益寿。
楚炎自闭关之日起,就在这九老洞的云雾袅绕中潜心打坐。气聚丹田,凝神屏息,看似是极枯燥,平平无奇的内功修炼,不出两月,楚炎却觉得手中玄铁剑要比来时轻盈了许多。每一下的吐故纳新,都仿佛要与身边的日月星辰融为一体,浑然无物,无我无相。
山高路远,入夜后耳边回荡的是无尽的夜风呼啸与野狼嘶吼。楚炎白日练剑时斩落的枝桠叠着遍地的枯枝作柴火,夜半生着火堆,一个人仰卧在跳动的火光旁,入目是墨色苍穹流动的璀璨星河,绝美得教人心头为之一颤。
“等到哪一天这天下真的太平了,又或者是战场再也用不着我了,我们就策马同游,踏遍这万里河山。”
他还记得那个人离开华山前曾对他如此许诺。
天下太平,谈何容易?
但他坚信,这一片江山,只要还有人像他记挂的那个人一般,碧血丹心,长枪独守。那么,总会有太平的一日。
他也愿意等,哪怕是两鬓斑白,连执剑的力气都不剩了。只要那个人在身旁,即便就在这九老洞中终老,也仿佛同游天地间,生而无悔。
天气渐暖一些后,楚炎也会在参天的华山松宽实交错的枝条上独卧。华山松参天入云,苍翠满枝,倚坐在枝干上,群峰盛景一览无遗。
就在这一方华山上,他与花暮雨踏过灵犀谷道,登过云台仙境,趁着师祖不在戏弄过非鱼池的老乌龟,偷饮过仰天池的水。
昔日天策府中,他看过花暮雨在大校场上号令千军,在小校场上挥汗如雨,饮马川上列阵策马飞骋,刻入眼眸的却只有一人一骑,此生难忘。
过去十年,无论是沙场血战,还是独立华山,都像是离得很远的事了。
今后十年,不知会是怎般模样?
前路固然是茫茫而不可知的,所幸有了同行的人,那一切便无所畏惧,风雨同舟。
楚炎内力渐长,剑法也日益炉火纯青。
昔日无力掌控的玄铁长剑如今已是收发自如,来去随心,握在手中不过比竹枝稍重几分,手腕起落间,剑光昭然如雪如虹。
凝神聚气,百物一空,手中无剑,心中无我。
半载修习,剑势小有所成,周近的一草一木也都看了个遍,楚炎闲来无事就开始打量四周乱石上的纹路。
思过崖毕竟是司罚之地,虽说掌门宅心仁厚,偶或还是会有一两位屡犯门规的弟子被送上这深山绝岭处自行悟道。日子久了,就有弟子用剑在周近的老石上比划,楚炎先前是毫不为意,如今定睛看了才发现上头良多的趣味。
这一块刻的是:“无……趣……”
隔壁一块刻的是:“放……我……出……去……”
还有一座几人高的乌石上稀落刻了许多人名:“师弟某某”“师妹某某”……与后世人“到此一游”的喜好倒是如出一辙。
九老洞里的石头翻覆都看遍了,楚炎正打算回华山松上躺着乘凉,忽地眼尖发现隔着三五步外一块侧卧如笑佛的大石上似乎还有石刻。
那石刻相当的隐蔽,若不是日光正好倒映在石上惹了楚炎目光,恐怕永远也不会有见天的一日。
楚炎弯低腰去看,这剑痕分明已经上了些年纪,淡淡地刻着一个“花”字,其余都是光秃秃的一块石头,再也没有像样的划痕。
楚炎接着在周近的石头里逐个的摸索,一连探了数块无关痛痒大小不一的石块,终于在东南一角三五步外一尊状如坐佛的墨石上找到了相继的字。
为何其他石块上也斑驳刻了字画,楚炎却偏偏挑中这一块坐佛作续?
无他,因为那两个字,他再熟悉不过。
那上面刻的是,“暮雨”。
楚炎最后找到那半人高的碎石堆已经是许多日后的事了,出了九老洞,约莫走上十里功夫,往山下去的地方有一片霜华林,在林子里左拐右绕迂回曲折的走,尽头处有一堆形状千奇百怪的碎石,若非是刻意来寻,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深山一角碎石出奇的多有什么不妥。
然而,若你凑低头去看,便会猛然发现这石头上斑斑驳驳的刻着同一个名字,正是楚炎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纵是风霜侵蚀,碎石丛的每一块上头还是清晰可见地反复交错叠印着那人的名字,当年刻划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更奇怪的是,这石堆里大部分的碎石,还用剑反复地在上头刻着一道道划线,几乎要将整个名字都盖过方肯善罢甘休。
这一切,究竟是谁?……
乍地想起花暮雨与自己把臂同游华山时欲言又止的那位故友,楚炎心中顿时激起阵阵不能名状的涟漪,胸腔里满载的澄澈思恋也染上了一层难以弥散的雾气。
疑团来得突然,解得也突然。
那是刘仲言前来送粮的一个白日。
却说这刘仲言,年纪好一大把,什么剑招也不懂,在华山上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伙夫,偏生那轻功是一等一的好,骨骼精奇,轻功简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即便楚炎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胜得过。
这般好的身手,自然要有用武之地,思过崖弟子的起居,干粮捎送便全都是刘老伯一个人包揽的活。
“刘伯,多谢了,总麻烦您老真是过意不去。”
“说啥客套话,俺精神得很!再跑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喽!”
楚炎笑着应和,提了大包小包的干粮往九老洞里干爽的地方搁。
年纪大的人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住,不住夸耀道:“俺可真没老!好多年,思过崖关过几口人,姓啥名啥,俺可都记着清清楚楚!”
“小娃娃,方才见你从霜华林那边来是哈?这性子真和你师兄一个样。”
“……大师兄?”
“哈哈,你们这些小娃娃料不着吧,白瑾那娃如今也长大,得意喽!可俺忘不了他比你还小的那年头。那回,好像是去劳什子的天策府,也不记得干了啥,就被关在这一整年的。那会他还怕黑嘞!俺陪他聊了好多好多夜。”
大师兄……
这样的过去不但从未听闻,更是不敢想象。
疑团初晓,那一层难以弥漫的雾气却是愈深愈浓了。
二十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深山只见清风朗月,不知时日,山下却是江湖纷扰,风云瞬息万变。便是楚炎刚上思过崖不久的日子,浩气盟内就闹出了好一番风波。
落雁城,雁城肆。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过是出来寻常吃顿便饭,白瑾捎着苏月容两人刚踏上二楼就看见花暮雨正陪着齐志北和叶柯这对家伙,三个人点了一桌的菜,黄芪羊肉汤、清炒素芹、松花饼、黄粱饭,都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着烟。
白瑾眉头一皱,正想换个地方免得扰了进膳的好心情,却见身旁人暗地使了一个眼色,当即心领神会,纵声笑道:“容容,前两回你不是说这店吃得不够痛快吗?那我们今天可要好好吃,慢慢吃。”
“这家的葫芦鸡颇得长安古法,凑巧我今日想吃鸡,这家真是再好不过了。”
正是午膳时候,客似云来,恰好花暮雨身旁还有一张空桌,两人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目光炯炯有神地往花暮雨一桌上打量。
花暮雨筷子一沉,刚伸进口的羊肉差些便呛得吐了出来。
“上回我吃过这家的羊肉汤,满满一碗都是羊骚味。哎呀,真不是人喝的。”苏月容琥珀色的眸子转了转,调笑道。
“无妨,总有不长眼睛的人爱吃。”
隔壁桌叶柯刚兴冲冲地往汤里捞了一块羊肉,听了这话,顿时吃也不是,扔也不得。
“柯弟,吃饭,不要管闲人说的话。”白瑾与花暮雨不和,就连七星岩练兵列阵也是有一个便没有另一个的事早就在浩气盟中传遍了。齐志北不愿卷入二人风波,正色训了叶柯一句,端碗默默扒了一口黄粱饭。
“开阳,你还记得么,这家的松花饼做得跟石头一样硬,上回赵伯就是吃这玩意磕得牙都崩了一只!”
“无妨,总有饥不择食的人敢吃。”
隔壁桌正抓着一张松花饼啃的花暮雨脸色当即黑了又黑,提起案上酒埕哗哗地往叶柯、齐志北二人碗中倒酒。
“兄弟们,喝酒!”石冻春灌得湿了唇角,湿了衣襟,花暮雨闷着头大口大口喝道。
苏月容一桌的葫芦鸡也正好上了桌,只见皮色金黄的整只肉鸡放在一个葫芦做的食具里,附了一碟花椒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