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走得极慢,慢得像大漠里一头濒死的老骆驼,可他身上不带死气。
他是乏了,靠两腿走小径,路上无人烟,骆驼马匹都无处去寻,走一阵便歇一阵,口干,但他晓得水囊里最后一点水是喝不得的。
算来还有二三十里到漠里小栈,到了小栈一切便好办了,再向南走二三十里,便又是一座沙镇,便是阿宗常说的那类麻雀了。
偏偏心里算计好的事要有人来打乱,走到半途,明知不消一个时辰便要到,拦路的人来了。
沙里猛蹿出来数十条重锁,将唐逢春手脚脖颈锁住制在地上动弹不得,唐逢春只来得及挣开一手。
去扯脖颈上重锁,自然是拉不开的,虽看不到,耳听得脚步声近几步,唐逢春大喊道:“别杀我,抓我回去,你们主子要的是活人。”
来人顿了一顿,开口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忽然这锁链收紧,唐逢春脖颈被卡住,说不出话来,脸涨的血红,立刻就要变紫变青。
来的人做事干脆,不与他口舌相争,唐逢春活命机会少了六分。
唐逢春眼已经翻起来,舌头也伸出来,拉着铁索的一手也渐渐松了,眼看便要断气,那锁链却接着松了。
那人走过来,一步踩在唐逢春胸膛上。
唐逢春未有什么反应,半死不活,咳得厉害。
“你说主上要活人。”那人道,“你有什么用?”
唐逢春先前还一副垂死模样,此时亦是狼狈不堪,却还笑得出来:“悲问抄下落,你主子苦心经营,难道不是为此?”
唐逢春擡不了头,看不见那人面上神色,只听他道一句:“带回去。”
便将脚从他胸膛上收了,听声响,还在沙上蹭一蹭,走了。
锁链不知何处一拉,簌簌地收起来,又被太阳晒得滚烫,几乎将他脖颈上磨掉一层皮,痛得唐逢春牙齿缝里嘶一声。
便被人五花大绑,蒙上头套押起来了。
“抓了我,总要告诉我你们主子是谁。”唐逢春问道。
无人应答。
闷在一片黑里被押着赶路,唐逢春不想脱逃的法子,反而变着法儿与他们搭话,可这押他的人都不知是聋还是哑,俱不答话。
终于有人应他,一听声音,却是方才踩他胸口那个。
“莫费心思了,想耍小聪明,路上便叫你见阎王爷。”那人道。
“不知你叫什么。”唐逢春问道。
“叫什么与你无关。”那人道,“总之不是给你叫的。”
便又重归寂静,唐逢春耳边仅余漠里热风阵阵扫来啸声,与自己头套里沉重喘息声。
走了不知多久,唐逢春要喝水要解手倒是都准他,本来囊里水尽了还怕要渴死,反倒是因祸得福。
解手也要给人盯着,唐逢春头罩按着,自己看不见也权当别人都是瞎子,尿完抖一抖收进去,自己倒是自在。
再行不到一炷香时间,唐逢春被人推搡着上一辆马车,头罩总算是脱了,眼睛又被黑布遮住,连口都绑住,阶下囚模样俱全。
马车里不太舒服,不知什么东西的腐臭味与唐逢春一道闷着,断不清多少时辰,马车停了,唐逢春又被押下车来,他本是如入鲍鱼之肆,下了车鼻息里都畅快许多,嘴巴给布条缚着,口里含混不清说一句多谢。
便被押进一间房里,蒙眼的布条揭了,嘴上的布条也除了。
看来是地牢。唐逢春想。
一扇窗也无,只一道门,看来是精铁所铸,铁门底端开一个正方小口,比孩童头颅大小。
直至被关到这地牢里,还是未有人答他话,也不知关自己的人是何来头,唐逢春顾忌少,见了床铺,便也不管蛇虫鼠蚁,先躺上去睡一觉养神。
谁知这神养到一半,忽有脚步声传来,唐逢春睁眼,走到门旁去细听。
却是从小口里塞进饭食来,盛在碗碟里,比路上吃的干粮不知好多少。
“……还是富庶人家。”唐逢春道。
毒死比饿死好,既然已身陷囹圄,不如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唐逢春取了饭食便吃起来,碗筷都备齐,不是来受难,像是享福一般。
按三餐来算,亦过了三日有余,唐逢春算着若无意外,除他外旁的另两路人应是已到了五合子,正等他去。
铁门哐当一声开了,走进一人来。
“唐逢春?”来人道。
久未见光,唐逢春坐在铺上眯一眯眼,看清楚了便笑道:“少坊主?”
“如今是坊主。”来人身后又有一人声笑道。
“良畴。”唐逢春道,“这便说得通了。”
“有事问你。”弓卿道。
“既然要问,便摆出问的样子罢。”唐逢春道,“好吃好喝养我数日,总不能白养了。”
弓卿未同他多口舌,转身道一句“带去刑房”便大步走了。
唐逢春被人押起来,便往那刑房送去。
第九宗与郭霖行数日才到了五合子,照说定的地方去等,姜百里却早一步到了,还带着个小娃儿。
“姜大哥……这小孩儿是……”第九宗问。
“我叫邢雷。”邢雷极快接口道,却是在对郭霖说,“姐姐,你真好看。”
姜百里见了便笑道:“小东西乳臭未干心思倒是……”
第九宗见他好玩,便弯腰逗他:“这位姐姐好看?”
邢雷点点头:“真好看,像仙女。”
郭霖噗嗤一笑,第九宗继续道:“这么好看的姐姐,你想讨来做媳妇儿么?”
邢雷脸刷地红透,话也不敢说。
第九宗直起腰来:“唉……可惜,小霖儿已经跟我成亲了。”
说罢到笑意盈盈的郭霖颊上偷一香。
小孩儿当即便皱了脸。
姜百里眼疾手快,大手一把包住小孩儿脸面道:“不许哭。”
本以为这小东西如此老成,该是个硬仗人,不想这一路上才晓得,也是个哭包,动辄便大哭大闹。
姜百里被他吵了一路,又不可丢下他,头壳都要炸,那“可以哭一哭”便全成了“不许哭”。
邢雷哪里管他,该哭就哭,这一下便哇啊一声哭开,眼泪鼻涕蹭了姜百里一手。
姜百里:“……”
第九宗与郭霖笑不可抑,姜百里自认倒霉,捡了个小麻烦来自找罪受。
“逢春呢?”姜百里问。
“唐大哥他……”第九宗吞吞吐吐。
姜百里眉头一皱:“他怎么?”
第九宗便将当日姜百里走后唐逢春所言原委道了一遍。
“唐大哥叫我们等他三日,如若他三日不来就……”
“就什么?”姜百里问。
“就让我和小霖儿回江南去,好好过日子。”第九宗答。
姜百里未说话。
“姜大哥,唐大哥行事有预,我信他,你更应要信他。”第九宗道,“所以便静候他三日,说不准一个时辰便到了。”
“阿宗。”姜百里道,“你唐大哥却是行事有预,可他这预,总出人意表,旁人猜不出他打算。”
“那当如何?”第九宗道。
“静候。”姜百里道。
第九宗心里翻一翻眼,不正是她所说。
姜百里道:“你与小霖儿在客栈里暂且住下,静候他三日,若他到了,便替我同他说……”
“你要做什么?”第九宗问道。
“自然是去办要紧事。”姜百里答,“不过不是今日,我明日一早走,若他到了,便叫他在客栈里等我,待我办完正事便回来寻他。”
“若是你不来呢?”第九宗问道。
“你怎么不问,若是你唐大哥不来呢?”姜百里笑一笑,便擦一擦手,拎起邢雷,大步流星走到房里去了。
到房里关了门,姜百里一手将邢雷丢到床上,自己在桌边坐下。
邢雷打一个滚,坐到床边开口:“你真是姜百里?”
姜百里看他一眼:“骗你做什么?”
说罢又补一句:“没听方才那个好看姐姐也管我叫姜大哥么?”
“世上姓姜的人多了……”邢雷道。
“我不管你信不信。”姜百里悠闲倒一杯茶。
邢雷正等他下一句,姜百里手中茶杯卒然落地,弯刀出手,抵在他脖颈上,一前一后如一把锋利的剪子,喀嚓一声,便能让他人头落地。
邢雷憋了一口大气,又要哭。
“你敢哭,这就把你人头砍下来看看,到底哪里藏了这许多水。”姜百里道。
邢雷便生生熬住。
“下部在哪里?”姜百里问道。
“不……不能给你……”邢雷道。
“你爹不是让你交给我?”姜百里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假冒的。”邢雷道。
“我数三下,你不交出来,这条小命便也不要保了。”姜百里低声道,“一……”
本以为邢雷又要大哭出声,没成想他吸了一吸鼻子,竟如英雄悲诉,道:“你要杀便杀……我、我不怕你,你是个恶人,你……不得好死!”
说罢竟闭了眼等死。
半晌,却动静全无,邢雷想这便是死么,看来也不痛……
便小心睁了眼看看,只见姜百里收了刀,站在他面前,双目发红。
邢雷看他这副模样,骇得不敢说话。
姜百里开口道:“到底要如何你才信我是姜百里?”
“我……不知……”邢雷咽一口口水答。
“逢春恐是自己引了追兵,如今不知是生是死……把下部给我!”姜百里向邢雷低声怒吼道。
邢雷吓得说话颠三倒四:“……逢春……是谁……”
“与你无关,把下部给我!”姜百里道。
“我爹说……姜全的儿子……定是一个正人君子……”邢雷带着哭腔道,“你……你不是……”
“邢雷。”姜百里道,“记得你爹娘怎么死的么。”
“……记得。”邢雷面上神情忽变得恐惧惊惶。
“我不记得。”姜百里轻声道,“我从未见过自己爹娘,更无法自证是他们遗子。”
邢雷愣住。
“只是你若不把下部交给我,我此生唯一亲人或许也要死。”姜百里道,“我要去救他。”
邢雷不语。
“便当是大哥求你,把下部给我。”姜百里道。
邢雷还未反应过来,姜百里却陡然在他面前跪下。
房里还是这一大一小,只是小的瑟缩在床上,大的却跪在小的面前,场面说不出的吊诡。
“是我求你。”姜百里道,“下部在哪里?”
“在……在……”邢雷终于开口,却如梦初醒一般,自己脱起衣服来。
脱到只剩亵衣亵裤,再将亵衣脱了,交给姜百里:“……就是这个。”
竟是被贴身缝在小儿衣物里。
姜百里将线头一一剪断,把悲问抄小心取下。
邢雷把衣物再穿上,看着姜百里,不敢说话。
这人眼里的红仍未褪尽,方才可怖模样震得邢雷不敢放肆。
姜百里回头道一句:“谢谢。”
惊得邢雷结巴道:“不、不、不……”
姜百里却恍如同方才换了一个人,又成早先那副模样道:“你怕什么?”
难道敢明说怕你么。邢雷心里想着。
于是他开口道:“你真是姜百里?”
“是。”姜百里答。
“那你指天发誓。”
姜百里便当真伸三指道:“若我骗这位……邢雷小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唉……”邢雷却兀地叹了一口气。
姜百里看他,他也看看姜百里,又道:“你还有亲人可救……”
姜百里便揉一揉他头:“小小年纪……今后你也会有的。”
“还会有?”邢雷道。
“看你运气罢。”姜百里笑一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