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赶路,一路赶来话也说得少了,马上走分岭,马下走奇峰,往南北十里不到,唐逢春多裹一层厚毛毡。
姜百里想了想仍是未开口。
是冷了不少,似是天山寒风早一步吹到沙地里,却不至于叫人加一副厚毡。
“姜百里。”唐逢春却先勒马开口,“你说万刃阁的人马已追到五合子?”
“客栈里遭过,总错不了。”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将马头调转了,道:“万刃阁比之偃云坊,算是名门正派里牵大,他们到了,其他各门各派怕是也差不了多少,前倨北向之人怕也有份。”
姜百里沉思片刻问道:“那么……”
“我有一计,你听不听?”唐逢春问道。
“我哪敢不听。”姜百里道,“换一道走么?”
“是,换一道走,如今安西四镇我们过两镇,现在么……喏,看见了?”唐逢春眼神动一动,向远处看。
姜百里便也瞧去,浩荡队伍,骏马三百具卤簿,华辇锦衣正官首。
“赶上时候,换一道,混进去难不难?”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笑一笑道:“不难。”
漠里横尸多两具,唐逢春又发善心,草草掩了,二人重改了衣冠面貌,混进行伍里,一路跟进镇里。
便凑足第三镇。
唐逢春小声道:“你运道不错,不知哪位公主远嫁,一会儿要去瞧瞧么?”
姜百里低声叹道:“也是可怜女儿家……”
唐逢春看他一眼,挑眉笑了笑,便道:“罢了,我一人去看罢。”
“哎,叹一句么……我也去。”姜百里小声道。
歇脚处是定下的,门户均开,跪拜远道而来万金之躯。
唐逢春与姜百里占了便宜,还省了寻住处。
问来公主封号嘉和,实则也无多大用处,走前草草受封,便定了终老辽廖大漠。
单听一个封号,唐逢春也断不出是什么人。
姜百里听他说,便奇道:“怎么你还认得皇宫里的人?”
唐逢春便笑笑道:“从前做暗卫,圣上的生意也是生意。”
姜百里张一张嘴,未出声。
唐逢春只笑一笑,也不说话了。
到夜里日将落不落时候,唐逢春熟门熟路,领姜百里扮了护卫,往公主住处又近几分。
面目也扮出九成九,唐逢春易容术像不得十成,也蒙混得过去。
姜百里道:“仍是瞧不见啊。”
“急什么。”唐逢春道。
身手好许多,唐逢春伤处好得差不多,姜百里不惧他扯着伤处,便也不忌惮他飞檐走壁,跟在唐逢春后头往顶上行,倒挂一记,窗未闭,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
姜百里便叹这护卫简直一群草包,若来的是什么杀手刺客,要取公主性命,恐怕送去拜堂的便是一具死尸了。
公主正沐浴,虽不是正人君子,也好歹晓得礼义廉耻,姜百里与唐逢春自梁上走,离得远些,待公主出来。
不想这远些,便遇着窘境。
梁上还有远朋三四,此时见他二人,一时是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一阵。
这伙不知哪里来的蟊贼委实花了时候才辨出这二人不是一路,也是在姜百里动手之后。
唐逢春来不及阻他,纵是他手再快也只捞住二人,便呯地自梁上栽下二人。
“谁!”从屏内走出衣冠规整的公主来。
唐逢春一看她面目,情急之下只好将手里两句尸首也丢下,自己取了易容跃下梁去。
这公主见了唐逢春,忽惊道:“是你?”
唐逢春伸一指到唇上,作噤声意思。
屋外护卫叩门了:“公主,发生何事?”
“无事……小虫冲撞了灯烛,看错了。”公主道,“你们退得远些,莫要有事无事都来烦我。”
“是。”那护卫无奈道。
唐逢春轻手轻脚走去关了窗子,未等他转身走去行礼,公主忽然跑来一跃到他背上,笑得欢喜。
“唐哥哥,你怎么来了?”那公主道。
“堂堂公主……怎么还同小时候一般没礼数,快下来。”唐逢春背着她笑道。
“许久不见,唐哥哥都生白发了。”公主摸一摸他头发道。
“公主……”唐逢春无奈道。
“还同小时候那样叫罢。”那公主笑吟吟道,“叫裹儿。”
“……好,裹儿,先下来,像什么样子,你都要成婚了。”唐逢春道。
李裹儿这才从唐逢春背上下来,唐逢春呼一口气,转身瞧她。
做护卫时候李裹儿才七八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娃,此时已是亭亭玉立,还颇有几分公主威仪。
“唐哥哥,还未告诉我你来做什么。”李裹儿道,“你终于想通要入宫做我护卫了么?”
唐逢春摇一摇头道:“你这是要……”
李裹儿神色一变,勉强笑道:“呀,忘了,便是你肯做我护卫,宫里也回不去了。”
唐逢春便道:“怎么是你去?”
“华庄不愿去,那便我去罢。”李裹儿便笑道,“总之你也不愿当我驸马。”
唐逢春实在是可惜她,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语来,只想这女娃儿年纪这般小,负得这般重,虽是华裳锦袍,而身不由己。
“唐哥哥怎也在这荒凉地方?”李裹儿笑得眉眼弯弯,道,“面目倒是未改,还是好看。”
“说来话长。”唐逢春道,“你屋后怎么未有护卫照看?”
唐逢春怕李裹儿见了要怕,不动声色走一步,正挡住地上尸首。
“四面八方都围着,像是押囚一般。”李裹儿道,“呀,梁上还有人?”
姜百里:“……”
唐逢春无奈道:“你也下来吧……”
姜百里便也自梁上跃下。
李裹儿见了姜百里,转头问唐逢春:“唐哥哥,这位是……”
姜百里开口:“……我……”
被唐逢春踢了一脚改口道:“草民姜百里。”
李裹儿便笑了:“人家见公主都要跪拜行李,唐哥哥免了,怎么你也……”
姜百里愣一愣,看唐逢春,唐逢春也似笑非笑看他道:“公主发话了,跪吧。”
姜百里只好照礼跪拜,口里念一套说法。
李裹儿又道:“呀,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是唐哥哥带来的人,怎么真跪了。”
姜百里:“……”
有意为之。姜百里心中四个大字。
“姜百里……朝廷通缉的那个么?”李裹儿又笑问。
唐逢春面色动一动:“裹儿……”
“来人!”李裹儿忽然大叫道。
姜百里见状刀柄紧一紧,被唐逢春按下使了个眼色,便同他一道站到李裹儿身后去了。
护卫来得快,叩门得了准进来。
李裹儿点点地上尸首训斥一顿失职,几个护卫吓得头也不敢擡。
又话语一转,一指仍穿着护卫衣裳的唐逢春二人:“若不是这二人赶得及时,你们要拖我尸首去和亲么?”
几名护卫不敢擡头,只叩首,嘴里念恕罪。
李裹儿便转身面向唐逢春同姜百里:“你们二人从今起便做我贴身护卫罢。”
唐逢春同姜百里忙跪下谢恩,正合了李裹儿一出戏。
“退下吧。”李裹儿道,“你二人留下。”
几名护卫出去了,李裹儿听他们走远,便笑嘻嘻回来拉唐逢春手臂:“唐哥哥看我这出戏如何?”
唐逢春摸一摸她发顶,笑道:“唐哥哥也要自叹弗如。”
李裹儿便极欢欣模样道:“唐哥哥何时走?我在镇上歇三日,若无急事,不如陪我三日。”
唐逢春沉吟片刻,姜百里便开口了:“横竖无事,逢春,多留三日无妨。”
“那便多留三日。”唐逢春道。
做堂堂公主护卫,多层皮相身份,比做重犯总好许多。姜百里心想,既然是好事一桩,何乐不为。
李裹儿吩咐收拾出偏房来,叫唐逢春与姜百里一人住一间,姜百里本想二人同住,也不便开口,只好遂了公主的意。
李裹儿说有唐逢春做她护卫,这几日便可高枕无忧了。
姜百里闻言看一看唐逢春,却见唐逢春亦在看他,笑里几分玩味。
怕还有刺客,唐逢春留着守到夜深,姜百里自然也不走,待李裹儿睡熟,唐逢春自后窗跃出,姜百里跟出来合了窗子。
前门有护卫守着,后窗又有他二人,这下是当真高枕无忧的。
“真做她三日护卫?”姜百里小声道。
唐逢春奇怪看他一眼:“我何时说话不算话?”
姜百里便道:“未想到你不但是皇宫里有旧识,这旧识来头还不小。”
唐逢春便笑:“怎么,你怕了?”
姜百里便做捧心模样:“怕你去做驸马啊。”
唐逢春煞有介事点一点头:“早知便入宫做驸马,不愁吃穿。”
“你只求个不愁吃穿?”姜百里问道。
“人生在世,还有旁的可求?”唐逢春反问道。
“那容易。”姜百里说着又凑过去亲他,“我也亏不了你。”
唐逢春回亲一记,道:“公主房外,大胆。”
姜百里便道:“怎么不说天子脚下,放肆?”
唐逢春便笑一笑,不同他争口舌了。
夜色四合,李裹儿掌了灯水,唐逢春与姜百里背坐于窗下,窗里暗光浅浅附在唐逢春耳廓,隐约照出他英俊面貌来。
姜百里看得如入定,唐逢春转头问他:“什么?”
姜百里便道:“逢春,可有人说过你长得有几分秀气?”
唐逢春道:“没有,都说我轩然霞举,宋才潘面。”
姜百里笑道:“哎,倒全是实话。”
唐逢春笑一笑,拿手掌挡了半张脸道:“你是说这眉眼?”
姜百里细看他眉眼,那几日里他扮贵妇人,除将眉画细了,倒真是这原本目相。
便点一点头:“是,这双眼睛生得秀气。”
唐逢春笑道:“大概是随我娘。”
“你娘想必是个大美人。”姜百里道。
“兴许罢。”唐逢春道,“那些个画儿上瞧不出个模样来……都长得一副面孔。”
“你也未见过你娘?”姜百里问道。
“世上孤儿只许有你一个不成?”唐逢春笑道,“运气比你好些,未有什么血海深仇,都是病故。”
姜百里未答。
唐逢春亦不多说,如此一想,幼时也不知要爹娘,捡回去便只是习武,大些了才晓得自己是从疫没的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少不得说是后福。
不知他们两个有后福之人此时聚在一处,是福上加福还是福缘骤薄。
“逢春。”姜百里忽道。
唐逢春未答。
“我原本叫姜行。”姜百里也不顾他应不应,“姜百里这名字……也是我自己改的。”
“现在想来是有这运道一说。”姜百里伸手将唐逢春手握了,唐逢春也随他握去。
“我运道好,有天佑。”姜百里慢慢道,“行百里,便可逢春。”
唐逢春听罢,便摇头笑一笑:“是,你运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