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霖下了楼,客栈未关的大门忽然闯进来一道人影,浑身是莽猛酒气,一进门,这整间堂里仿佛是震了一震。
起先是伸手挡一挡,将袖口放下了,郭霖才看出这人面貌来。
“……晏光……大师?”郭霖道。
“……郭姑娘。”晏光一身酒气,却看不出醉意来,见到郭霖便声响放轻三分。
郭霖不好开口问他昨日起不见踪影是去了哪里,便行一礼,走了。
晏光便只站在厅里,立着看郭霖背影,竟有些许怔忪。
唐逢春与姜百里正说话,晏光闯进门来,姜百里便问一声:“大师何事?”
“姓唐的。”晏光开口道。
“大师这么重的酒气。”唐逢春开口道,“不如坐下说话。”
晏光再近几步,道:“不必了!”
“是来辞行?”唐逢春道,“其实我们几人本就不是同路而行……”
“要出大漠,去一趟长安。”晏光道。
“路途遥远。”唐逢春道。
“青青死了,我去看她。”晏光道,“我欠你一条命,会回来的。”
“你欠我那条命流沙里便已还了。”唐逢春道。
“未还清。”晏光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要还便是要还。”
“出家人吃肉喝酒,大师,你不是忌佛门法规。”唐逢春答道,“放心不下郭霖么。”
晏光垂首一句阿弥陀佛,在这房内震得烟尘乍起,姜百里拿手赶了赶,才继续喝他的茶。
“她……郭姑娘,和青青,很像。”晏光道。
“有阿宗在,会护好她。”唐逢春道,“若是去了长安,想坟头诵经几年,也不必回来。”
“说要回便回。”晏光道,“告辞。”
话音一落,仍是走路都千斤坠地,转身走了。
“这便走了?”姜百里问。
“你还想如何?”唐逢春问。
“大和尚看似七窍少一窍,功夫却好。”姜百里笑道。
“不至于,你身手不在他之下。”唐逢春道。
“逢春,我既然不瞒你,你还要替我瞒下去才好。”姜百里笑道,“装也装不久了,将这麻烦事理清了,这身手也不用了。”
“改道走,明日启程还要走多少回头路?”唐逢春问道。
“不多。”姜百里答,“走慢些罢,不是急事。”
“屠魔令,人头一车绢,生擒二十车。”唐逢春道,“我此时已是富可敌国了。”
“是。”姜百里笑道,“何时看到的?”
“进延州城便看到了,价又高了,可惜作画的不识真假,面目好几副。”唐逢春答,“还有你同党,我们几人是格杀勿论。”
“连官府都有份,布局的人心思颇重。”姜百里道。
“不是说七十三口么。”唐逢春道,“令上是三百七十三口。”
“加了三百,不然哪来的魔字。”姜百里道,“若是我同你一道清的全加上,大概是有的。”
“早先是不自量力。”唐逢春道,“现看来算准了我此时功夫不济。”
“给你看过的不就一个么?”姜百里道。
“也不知他为谁效力。”唐逢春答,“你也不晓得么?”
“不知。”姜百里道,“保命罢。”
“悲问抄……”唐逢春口里念一念,“当真有什么宝藏秘籍么?”
“不知。”姜百里道,“庹伯伯藏它时我连话都不会说。”
“这布局人也是可惜,为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大费周章。”唐逢春道,“求个什么?”
“不知。”姜百里仍答。
“一问三不知。”唐逢春道,“算计的是你,你倒反而置身事外一般。”
“我向来置身事外,只求多活几日。”姜百里笑道,“在总坛里躲许多年太闷,还有仇要报,这才出来,不然便能躲一辈子了。”
“胸无大志。”唐逢春笑道。
“谁要做英雄谁便去做。”姜百里道,“我若活得短了,未见到你,岂不可惜。”
“你找那悲问抄是要私藏?”唐逢春问。
“是啊,私藏,发点不义之财。”姜百里道。
唐逢春挑一挑眉,知道他说话真假不辨,也不多问。
第九宗回来时姜百里回自己房里去了:“叫他照应,人都不见了。”
唐逢春哭笑不得:“又不是重伤……”
第九宗道:“重伤便把你就地埋了吧,多费力气。”
“阿宗,晏光方才来辞行。”唐逢春道。
“大和尚走了?”第九宗问道。
“去长安了。”唐逢春将药吹一吹答。
“长安啊……”第九宗道,“现下是安稳地么?”
“不是去求安稳,是去看故人。”唐逢春道。
“那倒好。”第九宗答,“昨日便不见他,还当他是因为我与小霖儿……”
“不无可能。”唐逢春道。
第九宗脸色白一白,摆摆手道:“大和尚怕是比小霖儿爹还大几岁。”
唐逢春笑而不答。
第九宗道:“药喝完了么?”
“急什么,还烫呢。”唐逢春答。
“快喝。”第九宗道,“……唉,算了,你喝完叫伙计来收拾吧,我先走了。”
唐逢春知道她坐不住,便道:“知道了。”
第九宗出了门,步履匆匆回房去,郭霖正细细拭剑,背朝门。
“阿宗?”郭霖转头道,“回来了?”
“嗯。”第九宗笑道,“小霖儿知道么?”
“知道什么?”
“大和尚去长安了。”第九宗便答。
“……长安?”郭霖问道,“……怪不得。”
第九宗看她神色,似是想到什么,都如此关系,也不避讳什么直问道:“小霖儿知道他做什么去么?”
“阿宗听过扬州路青青么?”郭霖忽然问道。
“唔,这个……”
“未听过?”郭霖道,“也无妨……路青青是我姨母,比我母亲都大许多,很早的事了。”
“当年是扬州有名的美人。”郭霖道。
“……不会就是大和尚说的……”第九宗道。
“我也猜是。”郭霖道,“我母亲常说我不像她,反而像早便远嫁的姨母。”
“你见过她么?”
郭霖摇一摇头:“未见过。”
“你……”
“昨日一早,我也接了书信。”郭霖道,“姨母过世了。”
“正在长安?”第九宗问道。
“正在长安。”郭霖答。
“那便说得通了……”第九宗笑道,“本想事了,还能听大和尚说说故事,可惜……”
“姨母旧事我不知多少,若是今后与大师再见,我也想听一听。”郭霖笑道。
“小霖儿……”第九宗忽然踟蹰。
“嗯?”
“我本打算待唐大哥事了,便回江南去。”第九宗道。
“你回去,我便跟你回去。”郭霖笑笑道,“你若想留下来助他们,我也跟着,有什么可想的。”
第九宗展眉笑道:“小霖儿知我心意。”
“晓得你重情义,只是这么看来,姜大哥的事,不比唐大哥容易。”郭霖道,“起先倒未想到唐大哥与姜大哥会……”
“他二人……我也说不清,也不知这月老红线如何牵的。”第九宗道,“莫非是胡乱扯的么?”
“天上的事我们说得准么。”郭霖笑一笑,握住第九宗手指道,“只是总不会错。”
第九宗便伸一手将她揽到怀里,二人拥着,同一切新婚燕尔鸳侣佳偶一般。
姜百里说是不急,几人都有伤未愈,便在这延州城里多留几日,虽也是贫瘠地方,比漠里小栈好得多。
第九宗遵医嘱,唐逢春不可饮酒,嘱咐了伙计掌柜,银钱她给双份,见到唐逢春便把酒藏起来,只说是卖完了。
只是不知缘何这酒窖里近日来总是少酒,今日一坛明日两坛,伙计遭了几回骂,第二日再去清点仍是少了,只好当是活见鬼。
唐逢春躲到屋顶上饮酒,姜百里循酒香找他。
“我偷来的酒,大半在你肚里。”姜百里叹道。
“店家不卖,只好擅取了。”唐逢春笑道,“难得歇这几日。”
“本以为你不好酒。”姜百里道。
“不好酒。”唐逢春点头道,“闲来无事,解解乏。”
姜百里在他一旁坐下,唐逢春提防第九宗,入夜才躲到这屋顶上来,这几日漠里月色如刀,本是弯刀模样,姜百里一双刀都不如这一轮月。
这里缺口那里钝结,连刀柄都要松脱。
“哪里捡的?”唐逢春道。
“忘了。”姜百里道,“洪成轩死后原来那两把用不得了,随手取了一双。”
唐逢春把他刀接来,对月色细看片刻。
人说一把好刀应是触手森冷,刃如秋霜,若是杀过的人多了,还有血腥肃杀之气洗不去。
姜百里这刀虽不是好刀,不可吹毛断发,看不出杀过多少人,却看得出杀过不少人。
“你这刀不认主。”唐逢春将刀递回去道。
“认主的。”姜百里笑道,“你用过两次,还不知它认主么?”
唐逢春便笑了:“在我手里,看得出认主么?”
“看你使刀也无章法,反倒不减煞意。”姜百里道,“这便是认主,晓得我的就是你的。”
“这便不是认主了。”唐逢春答。
“是什么?”
“妖精鬼怪罢。”唐逢春不看他,笑一笑,对月饮酒。
姜百里将刀收了:“乱力怪神,你也看得不少?”
“听的多,看的少。”唐逢春答。
姜百里未说话,将唐逢春一坛酒又偷回去,自己喝了。
“明日一早便走吧。”唐逢春道,“延州城停不得了。”
“算了算也有五日了。”姜百里道,“英雄好汉当真沉得住气。”
“几日能到?”唐逢春问。
“说不好,还是问问阿宗罢。”姜百里答。
“我不走,阿宗定是要留的。”唐逢春道,“本是小事,背后有人布局便成了这江湖共襄除魔盛举……你这魔头的事恐怕不能善了啊。”
“明知不能善了还留?”姜百里问。
“留着看戏。”唐逢春笑道,将空酒坛一抛,自己一跃下了屋顶,落地正将酒坛稳稳接住,便提着回房去了。
酒是饮尽了,酒坛子还是要还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