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一手持弯刀,另一空手竟脱出去接秦佩那气劲壑通的一鞭,天蚕丝将他一手皮肉撕扯,鲜血淋漓,在地上滴出一滩来。
“秦佩,八年前于贺云山欠你一道剑伤,还你了。”唐逢春沉声道。
“……还我,你还得清么!”秦佩将长鞭用力一绞,自唐逢春手中抽回,回身一旋再次辟来,鞭影四散,风声呼呼聒耳,唐逢春足间行步变化万千,躲过她十余道鞭影,弯刀合手一记劈去,秦佩横鞭一挡,一道是硬一道是软,气劲相袭间声息全无,骤然相离,二人皆有所伤。
唐逢春手足不调之症未好得完全,现又身有不适,便被逼得到了下风。
姜百里手里只余单刀,一旁观战,唐逢春不许他出手,他便不出手,只皱眉看秦佩下一步行动,默想唐逢春可有抵挡余力。
唐逢春一步往前,本是不善近身,借了弯刀用,便不得不贴身互搏,二人你来我往数十招,唐逢春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姜百里耐不住要动手,唐逢春大喊道:“此事让我亲手了结!”
本是要去助他,这么一来,便真是动不得。
秦佩长鞭如桃花五色奇门遁甲,鞭影鞭法奇诡莫辨,唐逢春不惯用刀,此刻近身亦用不得机关之术,抵挡得吃力。
秦佩见自己占上风,愈战愈勇,嘴角眉梢都噙着笑意,身形变换更快,相反唐逢春却愈战愈显势弱,眉尖紧蹙,身形有滞。
唐逢春且战且退,兀然单足一抵,一笑之间,纵身跃起于半空,不借力再向上腾跃数尺,单手一扬,机关轰然而起,将秦佩围杀其中。
方才下风,原皆是在他算计中的。
已有所伤,内息不调,唐逢春向后一翻,落地急喘。
他留了这一手杀招,秦佩若是不死,想来也必是重伤。
姜百里过去要搀他一把,被唐逢春一手挡开了。
“你来做什么?”唐逢春道。
姜百里将两把弯刀并一并,收到身后:“来给你送刀。”
唐逢春便笑一笑:“有心了。”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姜百里漫不经心道。
唐逢春走去将千机匣拾了,可惜经方才一番,已不可用了。
屋内机关爆裂扬起沙尘还未散,朦胧一片看不清内外之分,唐逢春将千机匣收起,卒然一道鞭影自灰沙中钻出,差分毫便要直插他心口要害。
唐逢春疾退余尺,这鞭影不依不饶,直迫他而来。
秦佩于灰雾中现身而出,步子踉跄,形容皆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哪里还有甫一见面风流蕴藉,满脸皆是怨恨不甘。
唐逢春不留情面,出手又是两枚铁镖,秦佩不躲不闪,两枚毒镖直直打入她肩头,又呕出一口血来。
秦佩已无力与他再战。
“何苦。”唐逢春叹一口气道。
秦佩嘴角噙血,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地走到唐逢春身前,还差尺余,却似是再无气力动一步,秦佩伸手向他,将要触到唐逢春脸面,唐逢春便向后让了一步。
一步让开,秦佩支撑不住,蓦然跪倒,瘫坐在地,竟如发痴一般大笑起来。
唐逢春只漠然看她,无动于衷。
“唐大哥……”秦佩止了大笑,咽下喉头毒物发作腥味,开口道,“唐大哥……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毒不至死。”唐逢春摇一摇头道,“我不杀你。”
秦佩一愣,又笑了,仿佛还是风情万种:“你到底还是不舍得下手……”
“不是不舍得,你不配。”唐逢春道。
“唐大哥……唐大哥!”秦佩忽然慌了,趴伏在地上伸手去抓唐逢春,却仍被避开了,“求你……求你亲手杀我……不要让我……让我……”
“早知今日……”唐逢春未说完,不知该说是何必不死心,还是何必对他动心。
秦佩趴在地上,泪流不止,口里涌出血沫来,喃喃道:“杀了我……”
唐逢春叹了口气,回头看一眼姜百里,姜百里便会意点一点头,二人向客栈外走去。
门一推开,刺目白光便透进这满室灰土弥漫里。
“唐逢春!”秦佩大喊道。
唐逢春驻足不动。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有没有过一点动心……”秦佩仍伏在地上,筋骨不知断了多少,内伤不知多重,是爬不起来了。
唐逢春又叹一口气道:“没有。”
秦佩忽然发出咯咯的细笑来,渐渐地,便无了声响。
自断了心脉罢。
唐逢春回头看一眼,昔日旧友不再,往日冤仇无迹,只静静地伏在地上,成一具无声息的尸首。
“要将她葬了么?”姜百里问。
“不用。”唐逢春答。
说罢便大步走出去了。
二人回延州城去,半途在沙碑处遇着了第九宗与郭霖,二人见了唐逢春忙迎上来,第九宗查他伤势,半晌看一看姜百里。
姜百里只好先告罪:“你唐大哥不许我出手……”
“你把我们拦在这里,说你一人助唐大哥,定叫他毫发无伤……”第九宗道。
“是,是,是我食言。”姜百里道,“阿宗,看在你唐大哥面子上饶我罢。”
“看唐大哥面子?我不杀你便是客气。”第九宗答,“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姜百里自知理亏,伸手抚下巴淤青不说话了。
第九宗与郭霖多牵了马来,唐逢春与姜百里再一人一匹,正好。
唐逢春虽身上有伤,仍走在队首,姜百里赶马向前与他骈骑,见他神色无异,才放心搭话。
“伤可有大碍?”姜百里问道。
“小伤,回去上些药便好。”唐逢春道,“那小万花给的药还剩不少,确是灵药……”
姜百里听得面色发白,迟疑地开口道:“……逢春,有一事未同你说。”
“什么?”唐逢春问道。
“上回扶州城小万花给的那药……没了。”
“没了?”唐逢春皱眉道,“不是还剩大半么?”
“……昨夜都,用在……”
唐逢春:“……”
姜百里话说得不明白,唐逢春心里明白,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姜百里看他脸色心里忐忑。
“姜百里。”唐逢春慢慢开口。
“哎。”姜百里应他。
“你晓得这一瓶值多少银钱?”唐逢春道。
“……我赔给你。”姜百里认道。
“银钱好说,就是可惜了这伤药……唉,这一路上若是再有个擦碰……”唐逢春痛心疾首。
“……我双倍赔给你。”姜百里道。
“若是小擦小碰倒还好些,若是遇着了高手,伤可见骨,性命攸关的……”唐逢春不理他,继续道。
若是性命攸关,这药也无力回天罢?姜百里心里这般想,口里却道:“逢春,五倍……不,十倍足了罢,是我不是……”
唐逢春便笑道:“一瓶药而已,既然你执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姜百里见有了转圜,便又厚着脸皮再说话。
“方才那秦佩问你可曾动心,逢春,你当真未对她动过心?”姜百里问到,“我见那秦佩也是姿容不俗……”
“动过如何?”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不想他如此直白,便道:“动过么,也不如何,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男子,当时我同秦佩二人孤男寡女在贺云山数日……”
“……孤男寡女?”姜百里问到。
“怎么,你自己要听,不愿听我便不说。”唐逢春道。
“听。”姜百里道。
“孤男寡女在贺云山又渴又饿困了几日,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盼早些脱出囹圄,后来好不容易出去……”
“如何?”
“她替我挡了一剑。”唐逢春道,“那一剑之时……我确是动心的,但现下想来,或是感激,或是有愧吧。”
姜百里听完沉思片刻,道:“你方才是真要留她性命?”
唐逢春摇一摇头:“骗她的,过一个时辰便毒发,她不自断心脉,也是活不过今日的。”
“那么……”
“问这么多做什么?”唐逢春道,“打探来写话本么?”
“这话本哪个敢看。”姜百里笑道,“问一问,多晓得些也是无错的。”
唐逢春不答话了,只赶了赶马,行得又快一些。
姜百里其实方才还要问,若他方才未赶至,唐逢春此时可是同那秦佩同归于尽了?昨夜一场温存难道是唐逢春觉自己命不久矣,又觉他可怜,出于同情……
“姜百里。”唐逢春忽将马勒慢一些,回头道。
姜百里把马赶上去,问道:“什么?”
“你的刀太钝了。”唐逢春道,“回延州城去换一对新的吧。”
“不用了。”姜百里笑道,“用惯钝刀,反倒不喜利刃尖锋。”
唐逢春笑一声:“你倒是个怪人。”
“我若不怪,怎么能入得你法眼。”姜百里调笑道。
唐逢春转头看一看他,道:“也是,论姿容颜色,我又怎会看上你。”
说罢又将马鞭一扬,纵马向前了。
姜百里以为自己调笑话语,唐逢春是不会理的,万没想到唐逢春竟来杀了他一个回马枪,一时间连马缰都忘记握,愣在原地。
第九宗与郭霖自后赶上他,见他马缰都自手上松脱下去,便喊一声:“姜大哥,发什么愣?唐大哥都要入城了。”
只见姜百里一手在嘴上掩了掩,另一手再抓起马缰,驾地叫一声,一人一马飞驰而走。
“阿宗,姜大哥脸红得很。”郭霖道。
“唔,是,红得要滴血。”第九宗道,“莫管他。”
郭霖便笑了。
回了延州城,第九宗找了大夫,唐逢春身上新旧伤一并理了,大夫见惯江湖人士,伤自然也是见惯了,留了药方,外敷内用的,林林总总几页。
姜百里拿在手里瞧,被第九宗夺了,道:“你也不通药理,看了有什么用……我要去抓药了。”
说罢便走了。
郭霖也跟出去,一个女子……现在还已为人妇,待在别的男子房里总不太好。
姜百里照顾伤患,名正言顺地同唐逢春共处一室。
“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共处数次了吧?”唐逢春坐在桌边倒茶。
“哎,不同的。”姜百里笑道。
“我的事结了。”唐逢春低头吹一吹茶叶道。
“心里放下了?”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喝一口茶道坦诚道:“没有。”
姜百里知道不是易事,也不多说什么,只问道:“大漠里荒芜……过几日你出了大漠,莫忘了给我传信来,好派遣寂寞。”
唐逢春茶饮尽了,擡眼看他,问道:“谁说我要走了?”
“你不走?”姜百里问道。
“不走。”唐逢春道,“我的事了结,你的事不是还未做么。”
“意思是……”
“做完再走罢。”唐逢春道,“带你回蜀中见见阿辞。”
姜百里:“……”
唐逢春见他神情有异,便再补一句:“总要拜祭吧,毕竟是继室……”
“说的有理。”姜百里也倒一杯茶,点点头道。
唐逢春再倒一杯茶,茶杯挡着,便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