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鸡鸣便起了,唐逢春被挤了一夜,浑身都不大痛快,姜百里却在身边睡得正熟,坐起来瞧了一会儿,眯了眯眼。
心里道:毛头小子。
便起身将姜百里昨日捂了一日臭汗的短靿靴摆到榻上,正对他鼻尖。
打点好便甩一甩手扬长而去了。
唐逢春方一出门,姜百里便兀然坐起,将自己一双短靴丢下榻去,面目狰狞。
“唐门处事未免过狠了吧……”姜百里皱着眉道。
天未亮,唐逢春出去了,想是去查探城里情形,姜百里识趣,晓得自己轻功几个把式,跟出去只会坏事,便索性躺下再睡。
未睡一刻,唐逢春回来了。
“还装睡?”唐逢春立在床边道。
“真睡。”姜百里道,“你去探看形势,我睡我的大觉,有何不妥?”
“不妥。”唐逢春道,“我一人辛苦,不觉得过意不去么?”
“那……”
“那你这一见倾心不过如此啊。”唐逢春笑道。
姜百里翻身坐起,道:“一片深情,情真意切的。”
唐逢春便道:“好得很,同我去城里走一趟。”
“做什么?”姜百里问。
“亏心事。”唐逢春一笑道。
姜百里看那张易容笑脸,心里嫌恶万分,便也拿自己假脸笑一笑。
这张脸面比唐逢春的更丑,不知谁先恶心死谁。
唐逢春却当做天黑看不清,自顾自出了门。
姜百里只好叹口气拾了兵刃跟上。
唐逢春已没了影踪,姜百里跃到屋顶上,亦瞧不见人影。要他跟去,走得这么快,嘲他轻功不济么。
唐门同明教的轻功本就……不说也罢。
忽然传一声暗哨来,听来像是不知什么鸟儿叫。
只是大漠里,哪来的这些婉转鸟儿。
姜百里笑一笑,纵身往暗哨声处跃去。
唐逢春躲在角落暗处,姜百里一落地便被他一把抓进去,二人匿在暗处,街道上四下无人,静得落针可辨。
“一会儿我进府内,你把风。”唐逢春沉声道,“天要亮了。”
“……胆子不小。”姜百里忽然明白他用意,亦压了声音回他。
“多拖延无益处,百密总有一疏,城都未出便死了,你甘心?”唐逢春道。
“我不甘心,不过未想到你亦不甘心。”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答一句:“现在么,我是最惜命的。”
二人潜到守府内室,自顶上走,姜百里弄出些动静来,便将身形隐了,把顶上暗卫引下来,唐逢春借机掀瓦,溜进府衙书房。
姜百里同暗卫斗智,心内叫苦不叠,原以为把风是寻常好办的事,不想是这么把法,果真唐逢春不对他客气。
大约有半炷香,又一声鸟叫。
姜百里松了一口气。
谁知紧接着两声鸟叫。
不是唐逢春,是守兵。
姜百里暗骂一句,现出身形来一晃,迈步一斜,藏到墙后去,又把身形匿了。
守卫果然严得很,不知唐逢春可有得手。
正想时,一声不知从何来的长哨响起,姜百里遂便认定是唐逢春。
是得手了。
他要脱身容易,旋步一转,身形只左右一摆,仿佛霎时便掠过数人。
一人反手抓他臂膀,姜百里弯刀在手侧来一挥,好好的一条手臂便离身了。
姜百里要再动手,忽然周遭便倒了一片。
唐逢春。
“走。”言简意赅。
姜百里只好舍了方起的见血心思,弯刀一抛反手握住,唐逢春机关翼一扬,低低掠过,近他时伸手一捞,二人手掌相握,便一道乘机关翼疾走一路,从房檐上过了。
追兵不少,机关翼又承不住二人重,唐逢春道:“先将你放下了,回去的路认得吧?”
姜百里叹道:“逢春,这少说一丈多高……”
唐逢春不与他多话,当真放了手,机关翼猛地又蹿上几尺。
心狠是心狠,姜百里也不至无法可想,这一点轻功还是合用的,半空里斜走一步,本门轻功招式使出来,也不算太难看,便轻巧落在人家院子里。
便想这户人家莫要出来查看才好,若是不巧……又要多见几条无辜人命。
接下来便要想想,回去的路他到底是不是认得了。
到天亮,第九宗同郭霖都起了,郭霖倒像真做了弟妹,先去弄吃食了。
第九宗去唐逢春姜百里房里叫他们,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唐逢春同姜百里都睡得正熟,二人一人一张床,隔得老远。
第九宗便道:“唐大哥,姜大哥,该起了吧。”
唐逢春睁眼坐起来,姜百里却同浑然不觉一般,仍睡着。
“姜大哥看来是累得过了。”第九宗笑眯眯道。
唐逢春便瞥他一眼:“累得过了?”
第九宗不说话,只看看他二人。
唐逢春再开口:“姜百里,再睡,我们便抛下你上路了。”
“唉。”姜百里又哀哀怨怨开口,眼都未睁,“唐大侠啊……做人可切忌过河拆桥啊。”
“要看这桥我可会再走第二回。”唐逢春道,“阿宗,走吧。”
四人到厅里坐定,郭霖寻了些饼来,凑合吃些。
“小霖儿辛苦了。”第九宗落座便体贴道,手里一张饼递过去。
“不辛苦的。”郭霖浅笑答道,到底是人家里出来的姑娘,大方得体,手上接了小块饼,同拈着朵花儿似的。
姜百里便咳一声:“三弟,三弟妹,饭桌上收敛些罢。”
唐逢春倒是笑一笑,亦取一块饼,递到姜百里面前:“二弟辛苦了。”
第九宗以手支颐促狭笑笑,要看好戏。
姜百里眉尖动一动,伸手接了饼:“不辛苦,大哥昨夜才是辛苦了。”
说罢也从盘里取一块饼,再递给唐逢春。
唐逢春将饼接了,道:“彼此彼此。”
第九宗便发话了:“唉……饭桌上,收敛点吧,大哥二哥。”
“说得是。”唐逢春道,“让来让去,快吃吧。”
第九宗一口嚼了半块饼下肚,又开口:“今天天不亮外头就乱得很,不知发生何事。”
唐逢春细嚼慢咽,并不说话。
姜百里反倒开口:“想是刺客杀手一类,又上了屋顶吧。”
唐逢春也接了话:“哦?我看是什么通缉要犯,城里又现了身吧。”
第九宗吃着早饭,嘴里吃食咽下了道:“想必是两者皆有吧。”
“不无可能啊。”姜百里笑道。
“我们今日出城。”唐逢春道。
“何时?”第九宗问。
唐逢春便擡头看一看天色,道:“午时吧。”
“也好。”姜百里道,“再准备准备。”
午时将至,唐逢春给四人重换一身行头。
“总算好看些了。”姜百里出一口气。
“再给你动一动吧。”唐逢春扮个八旬老妇,腰背也佝偻着道。
姜百里抚着一把胡子道:“逢春,太丑了不好见人啊。”
话方说完,唐逢春一根拐棍狠狠敲在他手臂上,捏出一把老妇声音道:“叫娘。”
姜百里动了动嘴,还是未叫出口,转头问第九宗:“阿宗,那对夫妇可放出来了?”
“我去过了。”第九宗答道,“想来他们不敢出去胡乱言语。”
“那便好。”姜百里道,“宗儿啊……”
第九宗僵都不僵,顺顺溜溜应道:“哎,爹有何吩咐?”
“宗儿。”唐逢春那老妇声音又响了。
第九宗便又应一句:“奶奶也有嘱咐?”
唐逢春便回了本音道:“没了。”
说罢向一旁马车上一坐,在里面道:“霖儿进来,我们启程了。”
郭霖面上亦覆了易容,又小几岁,面容平平,应一声来啦,便上马车去了。
姜百里冲第九宗摇一摇头,便同他一道坐在前面驾车。
出城时果不其然被官兵拦了盘查。
“什么人,车上的人下来。”盘查守兵道。
“车上是我小女儿同老母亲……母亲病重,要去访医。”姜百里道,“这是我长子。”
“访医?”守兵道,“这几日封城,回去回去。”
“……我这里有孙大人的文书。”姜百里无奈之下自怀里摸出一份文书来,再夹几绢尺,“还望各位官爷通融。”
那守兵接了文书细细看了一番:“……真是孙大人的印鉴,你是……”
“蔽姓严,家中做些米面生意。”姜百里道。
“……原是孙大人妻弟,失敬失敬……”那守兵道,转头喊一声,“还不快给严老爷放行!”
总算是有惊无险出了城。
郭霖探了头小声问道:“阿宗,出了城了?”
第九宗便笑着掐一把她的脸道:“出了。”
姜百里看在眼里,面上便挂点笑。
“幸好昨夜里唐大哥犯险偷印了份文书来。”第九宗道。
“是啊,都是你唐大哥的功劳。”姜百里笑道。
“姜大哥也辛苦了。”第九宗再补一句。
“这样我便受用了。”姜百里答。
唐逢春只在车里闭目养神,不多说话,仿佛真是重病老妇一般。
待走出远一些,唐逢春便道:“停吧。”
马车一驻,姜百里第九宗下了车,唐逢春便跳下来道:“换合身的衣服吧,要赶路了,两个时辰里便要露馅,追兵来了便不好走了。”
郭霖在马车内换,三人便只将外头罩着外衫去了,内里都是早穿好的武服。
“没有马匹,没有橐驼。”第九宗道。
“还有手脚在。”唐逢春说一句,“你自己要跟来,嫌累么?”
“小霖儿都不嫌,我怎么能嫌。”第九宗笑道。
说罢头一个使轻功身法,浮萍万里踏沙而走。
郭霖自然便跟上了,唐逢春亦不等姜百里,兀自展了机关翼,出个名堂,叫飞鸢泛月。
虽是白日,便做意境说。
姜百里也不怕他们行得快了。
明教弟子,大漠里走惯了,轻功亦是为击沙行路而来,只怕他走得快了,那三人反倒跟不上。
……若是跟不上,便不可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