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靠双脚赶路,幸而身上杂的物件也少,赶路少受些累。
这一日到夜里,姜百里寻到一处石壁,四人便都躲在石壁背风处,生起火来,好少挨冻,午时出的城,几个时辰过去,追兵总该有的,想必是辨不出他们行路所向,随意走一走便回去交差了。
郭霖累极,第九宗半个肩膀给她靠着睡,一手将她手臂扶着,小心她摔下去,虽细致照顾,却半点不逾矩。
姜百里笑他柳下惠,他也笑笑不恼,反说一句:“姜大哥不也是么。”
姜百里借题发挥,道一句这柳下惠也不是人人要做的。
再拿眼瞧瞧一边坐着靠墙睡的唐逢春。
第九宗心里明白得很,知道姜百里在唐逢春这里讨不了好,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边是轻松偷得几时闲,另一边便急得很了。
“他们几人?”着黄绿袍裳男子问。
地下跪着二人,面目看不清。
“客栈交手时……有四人。”跪着的其中一人道,“我们险些便将他们拿住。”
“险些……”发问的男子似在斟酌言语,“放屁,一个都没捉住还敢说险些?”
“坊主息怒,属下知罪。”那二人跪伏在地上,几乎要五体投地。
“四个什么人?”那男子再问。
“两男两女……不,三男一女……坊主,他们易容术了得,属下也辨不出到底……”
“连男女都辨不出!废物!”那被唤坊主的男子勃然大怒,“若是叫别人抢了先,我偃云坊如何在江湖立足?”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定当活捉姜百里!”伏地其中一名男子道。
“唉,弓卿兄不要气急嘛。”忽然有一人声道。
从暗处走出来一人,看来年纪轻轻,着一身灰白袍子,片尘不染。
“良畴兄有何妙计?”那坊主被他直呼其名亦未有怒相,反而恭敬说话。
“我名良畴,即是有妙计的。”男子道,“都晓得捉姜百里不是为了他一颗人头,区区七十三条人命,又值多少铜廿?”
“江湖里,不过是人骗人,鬼骗鬼,都说是要为民除害,一副仁义君子模样……”
“诶,生计所迫么。”良畴笑嘻嘻道。“弓卿亦不必看轻。”
“不知姜全将悲问抄藏到何处。”弓卿挥一挥手,让地上跪着的人出去。
“捉到他那遗腹子,便晓得了。”良畴道,“听说他寻到了好帮手。”
“嗯,回报说其中二人身法看来是唐门、藏剑弟子。”弓卿道,“还是好手。”
“那个唐门,你我都是认识的。”良畴双手揣在袖中,神色如常道。
“我坊同唐门素无往来……”弓卿说到一半,突然停了,“……是他?”
“正是。”良畴道,“唐逢春又活了。”
“竟还活着……”弓卿似在沉思。
“我们寻姜百里寻不见,但我晓得有一人,寻唐逢春,如探囊取物啊。”良畴道,“那么弓卿兄,我此计如何?”
弓卿思索片刻,答道:“便依你说的办。”
漠里偌大地方,要寻见个仇人是难的。
要遇着个杀星倒是容易得很。
姜百里本以为这一路要遂顺些了,四人漫漫行路,时而嬉笑闹一闹,可以解乏,路上亦不无聊。
无聊是免了,路上反倒多出新奇来……只是这新奇,不过是摆在漠里新奇些。
四人本是好端端在沙里走,唐逢春眼力极好,忽然看到远处卧着一个人。
“呀。”姜百里半真半假道一声,“要助人么?”
瞧的却是唐逢春。
唐逢春头两回劫他骆驼用的招数,姜百里还记得一清二楚,没齿难忘。
“不助。”唐逢春道。
“正合我意。”姜百里笑道。
“但要探一探。”唐逢春道。
说罢便使了轻身功夫直掠而去。
姜百里只好道:“……横竖是无骆驼的。”
也飞身跟上。
第九宗和郭霖也随后而走。
待到那人身旁,观其装束,却是个和尚。
“出关来传道么?”姜百里道。
唐逢春早已在他身上探过,无什么用处,再用脚将这和尚翻过来,只见一张沧桑脸面,约是知天命年纪,那虬须比起姜百里那日的易容来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第九宗方开口要说什么,那和尚忽然一声大叫。
方才紧闭的双眼便睁了。
“水!”那和尚一屁股坐起来,在那沙地里叫道,声若洪钟,四人险些给他震聋。
“水!水呢!”那和尚大叫道。
“别叫别叫。”姜百里被他震得捂耳,便将腰上水囊解了递与他,“耳朵都要聋了。”
那和尚毫不客气,接了水囊便咕咚咕咚向肚里灌,似是灌了整壶才停。
空空如也的酒囊在手中一握,大吼道:“好酒!”
姜百里便笑道:“虽是个疯和尚,却还分得清水与酒。”
唐逢春不开口,双手抱臂,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九宗道:“和尚怎么能饮酒?”
那和尚忽然看向他,大声道:“和尚怎么不能饮酒?”
第九宗给他震得耳朵嗡嗡响,便笑着捂住耳朵不说话了。
“不知这位高僧法号?”姜百里便问道。
那和尚摆摆手,道:“什么高僧,没有法号,小僧晏光。”
“晏光大师。”姜百里还做个佛礼。
“你是明教弟子。”晏光道,“做什么佛礼,别坏规矩。”
“也是。”姜百里便将手垂了。
“你叫什么?”那大和尚道。
“姜百里。”姜百里坦然道。
那和尚神色忽然古怪起来,沉默一阵:“姜百里?”
“是。”姜百里应道。
“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话音刚落,那和尚忽然暴起,若巨熊向姜百里直扑而下,一手棍棒向他袭去。
这才晓得这和尚身量高大壮硕,这一击之力,若是生生承了,恐怕姜百里要成一摊肉泥。
所幸姜百里习的功夫身手本就敏捷,一刹间便已跃至和尚身后。
那和尚虽高大,身法却不笨拙,极快转身棍棒横扫,姜百里根本来不及袭他,只得一味躲闪。
第九宗看他力有不济,便上前相帮,一柄轻剑横打在那根乌金长棍上,竟全身被弹出几尺。
那大和尚见他相帮,便大声道:“你们是他帮手?好!”
说罢一根棍不舞不耍,劈刺横砍,竟将一根武棍使得人眼花缭乱,却招招是致命。
唐逢春本未出手,静观其变,可集姜百里第九宗二人之力竟也要抵挡不住这和尚招式,便趁他们打斗寻到那和尚空门,一把银针出手。
谁知那和尚竟是背后生眼一般,怒喝一声双手将棍一撑,全身轰然而出一股气劲,将唐逢春射出毒针半空便震落。
四人亦为这气劲所震,险要站不住。
见武斗不过,姜百里大喊道:“晏光大师!为何恩将仇报?”
那和尚却好似只字未闻一般,只顾挥棍应敌,姜百里双刀相挡,奈何这晏光招式奇诡,如鹰隼击天,棍招中如裹挟风雷之势,叫他抵挡起来十分吃力。
唐逢春突然大喝道:“让!”
姜百里与第九宗会意疾退开,唐逢春方才趁机在这和尚四周所布机关霎时炸开。
烟沙弥漫中,四人两两相视,俱是松一口气。
却听虚空里一声响亮佛号:“阿弥陀佛!”
那和尚如千尊大佛拔地而起,棍棒骤然出手,疾如闪电,直取向四人里与他最近的第九宗!
第九宗方才已被他一击所伤,重剑拄在沙中,此时无法可避,便只好强自拔剑要抵挡。
倏然间一道影来挡在他面前。
竟是郭霖情急之下欲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这要命的一棍。
剑风棍风相冲,郭霖头上帷帽飘然落地。
第九宗大喊道:“郭霖——!”却来不及将她挡开。
眼看棍棒便要劈下,那疯癫和尚突然见了郭霖脸面,竟愣了一愣,如此势如冲天的一棍,竟在她面前生生止住了。
“……青青?”那和尚被强行收棍劲力回注震得虎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一般,对着郭霖喃喃道。
郭霖本是双眼紧闭,那预想中的一棍却迟迟未下,睁一只眼悄悄看去,却见那呆愣看着她的和尚,一时之间不知什么情形。
第九宗反应得快,一把将郭霖拉了挡在身后,拔剑作应战姿。
“青青?”那和尚又叫一声。
方才讲话都是震耳欲聋,此时却如刻意温柔说话,小心翼翼。
郭霖知觉他似是在同自己说话,便小心答道:“晏光……大师?”
“你是路青青么?”那和尚忽然一把将第九宗大力拨开,双手抓住郭霖臂膀道,“青青……你还是这么好看,怎么一点也没有老?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大师……”郭霖被他抓得动弹不得,晏光虽未弄痛她,却仍是桎梏得紧,“大师,我不是你口中那位青青姑娘……”
“你不是青青?”那和尚满面疑惑,“你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大师是……认错人了吧……”郭霖勉强静下来解释。
边上站着三人不敢插话,怕这大和尚忽然发难,不利于郭霖。
那大和尚却忽然不动了,双手慢慢放开郭霖。
“是了……是了……你若是青青,怎么会这么多年却不见老……”那和尚似是极失落,“贫僧是认错人了……冒犯姑娘。”
郭霖仍不敢妄动,只好原地道:“无妨……大师寻人心切,我……”
郭霖悄悄看一看第九宗,第九宗正紧张盯着那和尚,怕他有什么动作。
“……我也可通晓。”郭霖继续道。
晏光原处站着,似还在失落,忽然擡头道:“姜百里!”
姜百里却早已匿了身形。
“我要取他性命,他在何处?”晏光道。
唐逢春冷笑一声:“你要取他性命,怎么来问我们他在何处?自己去寻啊。”
“你们是他帮手,杀你们也一样!”说罢便直冲唐逢春而去,一把抓了他衣领,唐逢春却一动不动,眼看乌金武棍就要劈落。
“且慢!”三道声音同时响起。
连姜百里亦现了身形。
那和尚却似只听到了郭霖,转头看她:“姑娘何意?要阻我杀他吗?”
郭霖便道:“大师……出家人打打杀杀……我不知你缘由,却想同你求个情……”
“你……”那和尚似乎极苦恼,突然叹了一口懊恼气,一把将唐逢春丢开了。
姜百里头一个上前扶住唐逢春:“可有受伤?”
“殷勤什么?”唐逢春小声笑道。
“情真意切嘛。”姜百里不忘调笑。
“你叫什么?”那和尚双手抱头气恼一阵,忽然开口。
是问向郭霖。
“小女子郭霖。”郭霖敬道。
“好!”那和尚又大吼一声,“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