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待姜百里走了一会儿才去启了门扇,面纱覆得好好的,脸面闷在易容下头,空的只余一双眼睛,要他做足戏,低一低头,再擡头,眼角眉梢还可带十二分风情。
可惜的是这绝活亮不得,扮的贵妇人,又不是风尘女。
本以为开了门便是空无一人,不想却是不设防,门外人还在徘徊。
竟是那掉了筷子的万花小弟子。
唐逢春:“……”
那小弟子一见唐逢春,顶慌张似的,啊地一声,卡在喉咙里,张一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比唐逢春矮上大半个头,看他还要擡一擡头。
“夫……夫人,我……我是……”那小弟子结结巴巴要开口。
唐逢春觉得有趣,便只看着他,不说话。
“方才在……在厅里见你……见你面色不佳,我……我于花谷中习岐黄医理……送,送些丹药来,可调理虚火燥症……”那小弟子磕磕绊绊说完话,一张脸羞赧通红得要滴血。
唐逢春看他双手奉上药瓶,自然是不要白不要,细细看了晓得他没处藏暗器,便伸手接了。
一双手拢在袖中,只露几个煞白的指尖,略一看是断不出来一双男人的手。
接了药瓶,还施礼为谢,规矩周全。
小兄弟面红耳赤搭几句话都没头尾,唐逢春想笑又要憋住,十分辛苦。
“啊……在下,在下江闻,万花杏林弟子。”话说得急,半句磕巴半句顺溜。
唐逢春更想笑,憋得难受。
年纪轻轻,花花肠子不少,有趣得很。
想想他也是要问夫人芳名,唐逢春擡了擡手,袖子拢着半手,露一根指头,点了点喉咙,再旋回来摆一摆手。
装哑。
果不其然江闻面上一阵惋惜之色,又问:“啊……实在是……实在是可惜……夫人如此……”
又忽然反应过来:“敢问夫人症结为何,在下医理略通,说不准可以……”
唐逢春挑着一双眼看一看他,微微摇一摇头。
“竟是……生来如此么……”江闻被他一瞧,脸更红,声音细如蚊蚋。
唐逢春心里打出点儿主意,双手拢一拢,微微低个头,转身便走到房里。
江闻给他过浓的熏香弄得晕头转向,不知觉已擡脚跟进去,走到桌边站定才记起犯了大忌,惴惴不安地站着。
唐逢春不管多少,本就不是女子,上房里笔墨纸砚备齐,唐逢春方一探手,眼角一瞥,便再伸一只手把袖子提了来挡一挡,磨一点墨写一点儿字,一张纸端正留在桌上,便走到一边站着。
江闻愣了片刻才晓得他意思,站到桌前去看。
“……马夫受了伤无药医治么……”江闻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对一个下人也……也这么……我……在下这便去找些合用的药来,夫人稍待。”
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江闻一走,唐逢春听十步,晓得他走得远了,在床上坐下,也不能大笑,低头闷笑一会儿。
想了想,便到姜百里房外,不敲门,只推进去,姜百里在床上。
看来是笑得打跌,一张嘴要咧到耳根,一脸的胡髭都遮不住。
唐逢春进去便把门关了,裙摆提起来大步流星,走得舒畅。
床边站着,等姜百里笑够。
姜百里果真很快笑够了,还装模作样抹抹眼角,道:“方才那个小兄弟有趣。”
“是有趣。”唐逢春道,“年纪尚轻,来这大漠里想必是要立功。”
“哦。”姜百里应道,“那我要小心保性命。”
“是啊,不过现下看来是不难。”唐逢春道。
姜百里直盯着他瞧。
唐逢春一张假脸,随他瞧去。
“夫人啊。”姜百里又开口,叫得顺口似的,“难怪小兄弟春心荡漾,确是好看得很。”
“你喜欢?”唐逢春嘲道,“等我卸了这脸,白送你。”
姜百里笑笑,不答话。
局足里一拉一扯,立在床边唐逢春皱眉反手使力,姜百里一双手被他提住,手段里落了空。
本想好了要把“夫人”按在床榻上,不想现下是给“夫人”压在床榻上,力道极大,还动弹不得。
“唔,家法。”姜百里道。
“偷袭功夫怎么用到我眼前。”唐逢春嗤道。
“摆不上台面嘛……”姜百里最擅做样,幽幽叹道,转眼又是笑脸,盯着唐逢春一双近在咫尺的眼道,“这双眼珠子总是你自己的吧……好看便好看在这里。”
唐逢春一双眸子沉得很,一看便是所有,再看便无穷尽,不知是深还是浅,转来又是做杀手的一双蒙灰的招子。
姜百里双手被制,只好白赚这一场看。
说了眼珠子,唐逢春便眯了眯眼去瞧姜百里的。
本以为单一双黑眼,姜百里说自己非属外族,亦是满头乌发,理所应当。
此时近了细看,灯烛照不清明,反倒看出些青如靛来。
床上,二人这么叠着,虽头回见面便被唐逢春半面身压过,这回却不同,姜百里只觉得暧昧之极,唐逢春熏香用得狠了,熏得整居整室似是都旖旎起来。
“嘘。”姜百里要说什么,唐逢春将他止了。
“来了。”唐逢春道。
便站起身来将身上衣裳抚一抚,回作其时贵妇人模样,将门开了走出去,回自己那间房里等着。
江闻失不失礼都寻上门过,道理规矩还要悬着,门板叩叩几声响,唐逢春才站起来将门扇启了。
仿若回去一趟又得了什么羞病来,江闻连他眼睛都不敢看,双手捧一只木匣,道:“夫人,这是谷里带来的……是好用的治伤药,见血了便抹上些,不日便痊愈了。”
唐逢春还是照样收了。
道谢么,还是那一套,装哑的本事好得很。
“夫人若还有需,只管找我……只不过我门人今日便要离开此地,去下一处,若夫人同道,或还有幸再见。”
江闻一张脸从前一回红到这一回,回去时怕亦是红的。
江闻一走,姜百里便到了,本身是邻间,你来一回我去一回,这二人你来我往两三趟,倒真是寻出热闹来。
“一来一去。”姜百里道,“偷情么。”
唐逢春笑一笑,道,“说江闻,还是说你?”
“自家夫人算什么偷情。”姜百里道,“好本事,不开一句口,哄到什么东西?”
“万花谷的伤药。”唐逢春道,“不好弄啊。”
姜百里挑一挑眉:“不好弄?”
唐逢春道:“不便宜。”
姜百里了然。
“这点便宜也要占,哪里做派。”姜百里道。
“无门无派。”唐逢春道,“独一门。”
“夫人啊……”姜百里沉默一会儿又开口。
“嗯。”唐逢春一双眼垂着,手里茶盏杯沿磨一磨。
“若是这客栈里有老鼠可怎么办。”姜百里道。
“老爷还怕老鼠么。”唐逢春道。
“怕得很呐。”姜百里答道。
唐逢春便笑笑:“那便罢了,还想着老爷做一回猫。”
“那老爷我……”姜百里低头也取一副茶盏,“做一回猫吧。”
欬唾间姜百里手中杯盖脱手出去,唐逢春一手亦甩出暗镖,半途便将杯盖打碎,碎片同暗镖一道,轻了点力度,破了窗纸射出窗外去。
晓得老鼠抓着了,此时倒不急了,姜百里将窗开了,窗沿底下几滴血迹。
唐逢春原处不动。
“糟了。”姜百里道,言语里却毫无那句“糟了”的意思。
“客栈里头被人看出来。”唐逢春道,“哪里出了岔子?”
“方才你出手阻我。”姜百里道,“哪里出了岔子?”
唐逢春便不答了。
姜百里猜来猜去,不晓得一个通透,也装聪明不说话。
他卖了破绽给人看出,唐逢春出手阻他留了凶患。
这么一来更坐实他二人伙同,姜百里本是正有此意,只是不知唐逢春为何。
二人各怀鬼胎,还要装恩爱夫妻,难是难一些,姜百里面上虬须捋一捋,又十分顺了。
夜里二人各自歇下了,唐逢春不睡熟,眼睛闭着待老鼠再来,却是一整夜没有声响。
日里起来看不出面色,仍是同一副假脸。
第九宗做下人也像样,清早便闯老爷房里把姜百里唤起来,谁知姜百里亦未睡,眼底下一点乌青,第九宗笑了一回还道:“老爷同夫人昨日吵架了么。”
姜百里道:“啊,夫人天生不能言语,怎么吵得。”
第九宗眼睛动一动,便晓得大致什么事,笑道:“喔,是小的忘性大了。”
早起来便是早饭,郭霖跟着唐逢春到厅里,第九宗便跟着姜百里。
昨日怎看怎像样,今日怎看怎不像样。
整间客栈安静得很,厅堂里竟是未坐人。
四人随便寻了一桌坐下,什么下人上人俱不分,统统坐在一处。
“夫人昨日多手放的耗子。”姜百里道。
唐逢春不答。
“老爷,不是说夫人天生不能言语么。”第九宗笑眯眯道。
郭霖一双剑收在画囊里,纤纤玉指按在系绳上,却被第九宗一只手按住。
第九宗手亦是少年长量,指头细长,只比她稍大些。
擡头一瞧,第九宗仍一张笑脸,并未看她。
便低了头另一手取茶盏喝茶。
万花门人昨日便走了,这里留下的,他们四人绰绰有余。
“言语是能的。”唐逢春便突兀开了口,“不过……嗓子粗了些罢了。”
转睫间将身上女子富贵宽袍一扯,露出黑布武服来,袖中弩瞬出数十暗箭,向梁上暗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