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里醒时屋内只有他一人,唐逢春不知何时出去了,行李也一并带走。
猜一猜大概只有一两分,一是他起得晚了,未赶上出发的好时辰,唐门弟子守时如守财,自然是领着他那小兄弟先走一步。
二是,几人在厅里等他。
出了房间往厅里走几步,唐逢春与第九宗、郭霖三人围坐桌旁,四双筷子,三只碗。
第九宗转头便见了他,笑道:“姜大哥起得早。”
姜百里将双刀解了,在第九宗一边落座,道:“不比你们啊……”
环视一周,却见郭霖神色有郁。
姜百里聪明人,便只是掰块饼来咬在嘴里,不多说话。
“吃完了便上路。”唐逢春道。
“大约再行两日,便是纥州府。”第九宗接到。
“那么便是说……”姜百里把嘴里的饼咽下。
“便是说,有高床软褥慰筋骨腿脚,有珍馐佳肴祭五脏庙。”第九宗笑道。
唐逢春喝一口茶,笑了笑未说话。
“扶州靠湖。”姜百里答道,“好地方。”
“比之麻雀,自是高下立判。”第九宗手里把玩客栈木杯道。
“唐大哥笑什么?”第九宗突然问道。
“我笑了?”唐逢春问道。
“当我们是瞎子么。”第九宗仍一张笑脸。
“那我便是笑了。”唐逢春道,“我笑的是……到扶州,少不得遇上熟人三两,生人四五。”
姜百里晓得他说法,前几日他们杀人却未灭口,便止不了要留几个报信的。
郭霖未说话,第九宗便问她:“小霖儿意下如何?”
郭霖便笑笑道:“三位定行路,我跟着便是。”
第九宗便凑到郭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女儿家羞红了一张脸。
姜百里将眼神别开,向着门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四人吃过了便上路,有了第九宗的钱袋子,行路前也省了姜百里再去借来马匹骆驼,也是好事一桩。
郭霖骑术不差,又免了安排与第九宗同乘一匹。
唐逢春选了四匹精壮骆驼,银钱付清,便正要走了。
往扶州去行两日,第九宗算路比唐逢春也不相上下,四人脚程估得清楚,倒也不怕有差。
只不过要在大漠里过一晚,不知路上是否要见什么新旧杀神。
姜百里跟在唐逢春之后,留第九宗郭霖二人在后。
大漠莽莽苍苍,平沙里起几缕焦烟,恶鹰寻不着可食的死肉,贴着人飞,一双眼都发绿,小心翼翼地寻着机会,待哪一人倒下,便妄想吃那活肉了。
唐逢春不胜其扰,甩手看不出发了什么暗器,打下一只来,扑地扎进沙地里。
只一刻,盘着几只秃鹫一拥而下,俱冲着那仍扑棱翅膀的同伴去了。
并非什么弱肉强食道理,要说么,便是时运不济了。
夜里几人都多带了些寒暖衣物,姜百里挖坑法子也不需了,挤作一块,也不说避不避嫌。
到第二日正午时候,四人暂且歇下吃口干粮,唐逢春便开口道:“姜百里。”
“何事?”姜百里应道。
“你可还入得城去?”唐逢春问道。
连月来要杀他的不乏武林正派,想来官府也是发了缉令。
入城也是难事了。
“入是入得,便要看如何入了。”姜百里笑道。
“大摇大摆入城。”唐逢春道,“你意下如何。”
“正合我意啊。”姜百里道,“有何妙计?”
唐逢春笑道:“有。”
眼神便往远处看去了。
平沙无垠,远远地有几点黑影向他们这方过来。
姜百里顺唐逢春眼神一看,再看看第九宗同郭霖,也笑了笑,道:“逢春啊……你不做杀手,仍是可惜的。”
傍晚时候,扶州来了四名外来人,一名骑骆驼的行商,带着一名车夫,车夫赶着骆驼,骆驼拉着一辆轻车。
窗门皆用布面遮得严严实实。
“车里什么人?”守城将士道。
“车里是我夫人。”那衣着考究满面虬髯的商人道,“方过了商来,到扶州见见故人。”
“帘子撩开。”将士道。
突然这布面便从里面被掀了,一名绝色女子探出头来道:“各位大哥,通融一下吧,我家夫人有疾,见不得光。”
一个丫头能有如此姿容,反倒叫人起疑。
“见不得光?”那将士问道,“那便将帘子掀开些,我们在外瞧,哪里会照到你家夫人。”
那丫头转头,似在看她口中“夫人”眼色,一会儿点了点头,便见她擡手将布帘束了。
几名将士这才看清车内人。
除这丫头外,还有一名女子,蛾眉螓首,云鬟雾鬓,衣装粉饰罗衫,却在这炎日下披一件宽袖大氅,虽身量不知,只一眼看,只觉妍姿艳质,眼都看直了,哪里挪得开去。
只是这女子低眉垂眼,脸色苍白,看来似是真当带病之身。
“二位……可瞧够了?”那商人似是不大高兴地开口。
那为首的才应来:“惊扰夫人。”
便手一挥,放行了。
身后年纪小些的,便止不住议论起来,这商人真当好福气,何德何能,有这么一位神仙一样的夫人,就连家里的小丫头也……真是齐人之福啊。
马夫宽帽遮了半脸,将他们细细话语声俱收入耳,嘴角便挑一挑。
过了关前,那虬髯商人将骆驼驱慢些,压到轻车窗口。
“夫人?”那商人道。
“老爷,街市上见血,不好看啊。”
车里传出来竟是唐逢春的声音。
郭霖在车内噗嗤笑出声。
姜百里只好挑一挑眉,当是自讨了个没趣,再将骆驼赶上去了。
第九宗见他上前来,便笑道:“老爷惹夫人生气了?”
姜百里便同他相合道:“是啊,早知便同你换一换,做个车夫,还清闲几分。”
“车夫可不清闲。”第九宗道,“不过有如此美貌的夫人,我亦想同你换的,只可惜……”
“唔,可惜你生一张少年面孔,虬须也装不像。”姜百里煞有介事地抚一把面上虬髯。
“唐大哥易容术了得,你还怕他不能将我装像么?”第九宗道。
“阿宗高看我了。”唐逢春声音自车里来,“易容之术,向来是因人而异的。”
姜百里眉头一挑,便道:“那么唐兄扮这美貌妇人……”
“马车里,宽袍大氅遮着,又昏暗,不然便早露馅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只是笑笑,不多言了。
到客栈,车马都住了,姜百里与第九宗装样装十分,第九宗下车去将郭霖扶下来,姜百里便下了骆驼,待唐逢春下车来。
姜百里伸手,唐逢春便不作客气了,伸手扶住,一手将大氅按着,一举一动间倒真是像极了贵妇人。
“好功夫。”姜百里小声道。
“客栈只这几间,小心露了马脚。”唐逢春亦压声道,面上覆一层面纱,叫他人连读唇都不成了。
美人,一个便足了,若同时来了两个,必是要引人注目的。
郭霖相貌足以叫人惊为天人,后来的一个身量高挑的,虽覆着面纱看不出全貌,那一双眼低垂着,非是那般顾盼生辉,却隐叫人挪不开眼。
唐逢春向来不怕人看,擡眼扫一周,挑得四周有人掉了筷子。
“十二人。”唐逢春低声道,“不多。”
“嗯。”姜百里低道,“还是收敛些罢夫人,好歹先去房里沐浴。”
别人不晓得,他是晓得的,他这位“夫人”有几日未好好洗过澡了,这熏香好歹遮些,久了便怕……
唐逢春看他一眼,鼻子里笑一声,便跟在他身后。戏要足,唐逢春便是他们之中最足的一个。
第九宗要两间上房,两间旁的。
“做戏么……”第九宗笑道。马夫丫鬟总不能也单住一间上房。
“做戏?”姜百里道,“老爷夫人怎不同房?”
“夫人身体不适啊。”第九宗理所应当答。
便各自回房去休整了。
唐逢春除了衣物,将头上耳朵上杂乱东西都去了,泡在浴桶里,闭眼想着方才被他们拦路的商客,虽看来可怜,但自己的性命总赢过别人的。
留了全尸,还粗糙掩了,总算还是善行的。
这扶州城里高手不少,并非是前段路上遇到的酒囊饭袋。
方才他一看,厅里食客有十二名武人,四名散派,八名是……万花弟子。
那看他时掉了筷子的男娃儿修为看来最浅。
看来还是有些可作为的。
唐逢春好好洗了个澡,将近有十几日的老泥全搓了清爽,易容取了,将脸面也松一松。
幸而恭州人士自小扎个耳孔,扮起女人来也行方便。
待唤人来倒水时又全端正戴好了,衣物也穿戴妥当,坐着看不出破绽来,将一双大脚都遮在裙底。
姜百里却又悠哉荡进房里。
“下一步怎么打算?”姜百里问道。
“客栈里的……”唐逢春道,“我们讨不得好。”
“看得出。”姜百里点头道。
“只好再做几日戏。”唐逢春道,“我受些委屈。”
“辛苦夫人了。”姜百里不怀好意,一口一个夫人。
“老爷客气什么。”唐逢春不驳他,反而顺道,“方才劫得,我要八成。”
姜百里:“……”
唐逢春晓得姜百里不能同他讨价,便道:“万花弟子向来是闲散不问世事……这回亦来蹚浑水,姜百里,你这人头,名门正派抢着要,恐怕不止是值钱这般简单了罢。”
“不止。”姜百里笑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啊。”
“杀了多少人?”唐逢春问。
“一家而已,共七十三口。”姜百里笑道。
“只这些,便是杀人魔头了?”唐逢春道。
“与你不同啊,我不为钱财,未有点案,不过是私怨,他人不晓,便是无缘无故了。”姜百里仍是笑答。
“这么说你也是个可怜人。”唐逢春道。
“可怜人?”姜百里道,“难听了些吧。”
“是难听得很。”唐逢春喝一口茶水。
手指便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二字:“有人。”
姜百里会意,笑道:“那夫人便早些休息吧,我……为夫也回房歇下了。”
再推门出去了。
方才有人近了房门想暗中听他们说话,唐逢春在此人走到房门几步外便听得清楚,止了话头,想是一句都未听去。
不过若有人着意偷听他们说话……便是在说他四人的戏,还不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