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炮 作品

第1章

大漠飞沙遮眼,几十里荒无人烟,姜百里牵着骆驼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沙坡上走下来。

他渴,骆驼也渴,最近的歇脚处还要走二十里。

北里地三十尺,明教弟子练出一双风沙里见人的眼,一眼望去,在茫茫沙土中挖出道人影来。

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

姜百里毫无怜悯之心,口干舌燥饥渴交加时候是不管闲事的。

何况这人着一身黑衣,卧在沙子里,像块烤焦的腐肉。

骆驼喷了喷鼻气,姜百里不想开口安抚,用手拍了拍它脖颈,意思是就要到了。

近路里要走到这具尸首旁,姜百里不讲避讳,擡脚要跨过去。

人跨过去了,骆驼不肯走。

骆驼很瘦了,驼峰向一侧垂,原地迈了两步,茫然倒回去,在那沙地里尸首旁卧下了。

姜百里皱着眉头拉扯两下绳索,拽不起一头固执的骆驼。这是值钱东西,丢在这里可惜,但是命丢在这里,更可惜。

“不走?那我走了。”姜百里嗓子干得屑屑作响,问这一句心里也觉得好笑,跟个畜生说什么人话。

却不想畜生未答他,尸首应他了。

那尸首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脚踝,也不知道浑身哪处发的声音,粗砺的一声:“……哎……”

是活人么。

姜百里蹲下去看他,一手抓住那人头发拎起来,看他还有几分活气。

那人面目普通,像是中原人士,衣物倒是当地样式,看来是客商。

他端详片刻,见这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中几片赤红,灼得离做鬼不远了,救他也是白费力气。

于是再拉了拉骆驼绳索,道:“我不信二宗三际,不做善人,你却做什么善骆驼?”

姜百里说不通,便站起身来,一手在骆驼腹边使力一拍,手臂将骆驼头颈横卡,迫这畜生站起腿脚来。

平日里轻手轻脚,这回使了硬招式,沙地里的东西吓破胆,不敢再跟他拗性子,乖顺地跟着走。

将要走出三步,忽然地里蹿出丈高的沙尘来,向姜百里兜头盖去。

姜百里被这一堵沙墙罩了个措手不及,又猛地吃了不知何方来的一记弩箭,便被沙土盖了满圆。

方才还卧在滚烫沙土里的人此时却已经站起来,向盖着姜百里的沙丘试探走两步,弯腰捡了地上骆驼缰绳,慢慢把受惊骆驼安抚稳当,翻身骑上骆驼,手里奇形怪状的兵器里再射出几发弩箭,支支都没入这方沙丘,不见首尾。

补了这几箭似乎才放心,弯腰抱紧驼峰,赶一赶骆驼,扬长而去。

这时姜百里才从沙丘一边显出身形来,手里捏着那枚险些划伤他的弩箭,看着自己借来的骆驼渐行渐远,单手将弩箭啪嚓折断了,随手丢在沙丘上。

怎么这大漠里还有劫匪,如此心狠手辣,看身手还是个高手。

姜百里细细想了想,觉得此事不能就这么善了,他向来睚眦必报,欠他东西的人,总是要加倍还回来的。

不知这借来的骆驼还值几个子儿。

到驿站时姜百里已经燥得张不开嘴,足足灌了一壶凉水下肚才觉得命回来了。

既然已经到了驿站,走几步便是村镇,姜百里拖着步子再走上一段,要寻个床铺好好睡上一觉。

小客栈里行路人多,房间少有空余,恰好给姜百里碰上了满铺,总不见得要他睡草厩里。姜百里去草厩一看,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巧事,自己借来的骆驼便缚在柱子上嚼着粗干草,见他还喷了喷鼻子。

姜百里瞪了瞪眼,笑骂道:“你这畜生怎么还享受起来,见主人落难也不护,白喂你这几天。”

转头便去问小二:“这骆驼谁牵来的?”

这小二是个傻的,愣愣地回不出话。

想也是不记得想不起,姜百里摆了摆手,走回厅堂里头去,再跟掌柜商量住处。

左右商量不通,身上没多少钱财,不消灾也不开道,恐怕真要睡到草厩里去。

还在说道时候眼睛却瞥见楼上下来个人,衣服眼熟得很。

顿时喜笑颜开,熟人。

姜百里一把拉过熟人袖口,也不顾那人反应,搭着肩膀扯到掌柜的眼前,道:“喏,没有空铺,便让我与他同住吧,我们是生死兄弟。”

“生死兄弟”被他拽着袖口搂着肩膀,转头看了姜百里一眼,说道:“哦,陈兄,几年不见,没想到竟在这荒地里遇上。”

姜百里反应不慢,笑道:“唔,李兄有所不知……说来话长,我们回房细说。”

“好,好。”那人大笑道,“那须得要促膝长谈了。”

姜百里也将就笑笑,手还搭在那人肩上不放,内力一拱一簇间被这人打了个全军覆没,心里想道果真是遇到高手了。

只是这般下三滥的高手,他倒还是头一回见。

一只手一路搭到房里,不是姜百里不想放,只是这手已经被震得麻了,动都动不得。

还是“生死兄弟”有些良心,肩膀一抖,把他这只手甩下来。

房门一关,好像当真兄弟谈话起来。

“怎么没死?”开口便不客气。

姜百里好似很委屈的模样回道:“要我命的人这么多,我都给了,自己还要倒欠几十条。”

“明教弟子?”那人又问。

“唔,看身法便晓得了……你是……中原来的?使箭,天策府来的?”

“装什么傻。”那人笑道,“明教弟子怎会连唐门天策都分不清。”

“哎,糊涂些才活得长久啊。”姜百里道,“在下姜百里。”

“……”

那人忽然开口说了一串儿听不清的话。

“什么?”姜百里未听清,自然是要问一问。

“不通胡语?”

“通什么胡语,我是明教弟子,又不是胡人。”姜百里嘿嘿一笑,“怎么你蜀中人士还讲胡语……晓得我不姓陈了罢。”

那人便不说话了。

虽不说话,却也忙得很,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脱了靴子抖出几斤沙来。

姜百里动动脚趾头,也给沙土埋得结实,索性拖了茶凳坐下,也把靴子脱了。

二人对坐抖靴,此情此景不忍卒睹。

姜百里喝多了水舌头又灵便起来,手里抖靴,口里还要问话:“你叫什么?”

那人擡头看他一眼,把抖得差不多的靴子提到一边,又脱袜子。

“你不会要全脱光了罢?”姜百里问。

“唐逢春。”那人答。

“果然姓唐。”姜百里把靴子啪地向地上一丢,道。

“唐门弟子姓唐有什么可怪的。”唐逢春道。

“依我看你并非什么唐门弟子罢。”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顿了顿,长叹一口气道:“唐门旧部。”

“犯事被逐出门派?……恰好我也……”

“不是。”唐逢春打断道。

“恰好我也不是。”姜百里偏要把话摆全。

“真是巧了。”唐逢春道,仰面躺倒在床上。

姜百里没说话,唐逢春也不说话,一个躺一个坐,屋里方抖出的沙尘还漫着。

“陈兄。”唐逢春突然开口。

“姜。”姜百里静道,“唐兄又想要我命了?”

“没有的事。”唐逢春道,“人命只能要一回,一回要不到,便不能再取了。”

“唐门规矩么?”姜百里问,“你们唐门高手都落草了?”

唐逢春打了个呵欠道:“大漠里走累了,随便劫个骆驼骑罢了。”

这唐门倒是真随意。姜百里想,这骆驼瘦得精干,他自己都不舍得骑。

“二两银子。不能少了。”姜百里给他一个呵欠打得也困了,开口道,“骆驼借你骑了,钱还是要付的,生死弟兄当过了,账也还是要算明白。”

说罢站起来,晃晃悠悠到床边,把唐逢春挤进去一点儿,倒头大睡。

姜百里不打呼噜,唐逢春给他挤得贴墙,想一掌把他推下去,谁知这姜百里刻意装睡,纹丝不动。

“他娘的……”唐逢春怒骂道,一气躺倒,半身压在姜百里身上,当他自找。

这荒漠里客栈床铺窄小,一个人睡尤嫌不适,两个八尺男儿躺在一处,更是手脚全不在地方。

但这二人又风尘仆仆,都是累极的,这么缩手缩脚地,便也能睡过去。

姜百里给唐逢春压着半身,方一会儿还能权当无事,可唐逢春又不是弱不禁风小女儿家,练家子身板结实得很,半面压倒,直压得姜百里觉得自己像是石头底下腌过的野味,浑身咸腥气儿往上冒。

两人到此地都未沐浴,浑身汗臭,还脱了靴,混作一块儿,姜百里不禁回想早日学武时师兄弟挤在一处午睡,满室皆是男儿气概。

此刻竟也差不了多少了。

唐逢春也睡得不踏实。

一来姜百里躺下未脱外衣,明教弟子不知什么护具杂乱堆叠,胳膊肩膀上全是硌人硬物,手臂背脊压得突突发涨。

二来也是这男儿气概,自己的便算了,此时还多加一个。

层层附加,唐逢春和姜百里便在暗自较劲,看谁先忍不住。

最终还是唐逢春坐起来,道:“不如先沐浴更衣……”

姜百里抢道:“正有此意。”

“然后烦请姜兄打个地铺。”唐逢春说完,“这间屋是我出的银钱。”

“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姜百里笑道,“当作我也出了……不止罢,供你住好几日了。”

姜百里没脸没皮,唐逢春皮笑肉不笑应对,二人皆不是正经做派,那么反倒好办许多。

荒漠里水少,小二送上来一桶水,两人将就擦了擦,都是大男人也不用避嫌。

姜百里直勾勾看着唐逢春不着片缕的上半身,唐门弟子骨窄肉少,筋肉结实,姜百里曾见过的多了,并不稀奇。

而这唐逢春稀奇的是,这半身尽是伤疤,数道致命。

姜百里不禁心中喟叹,自己遇上了一个绝世高手。

这人到底是人,还是个鬼怪,怎能在这些伤里捡回命来,还活得如此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