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里把床上软褥铺在地上,留一张支棱空床给唐逢春,自己便在这软褥上躺下就睡。
唐逢春不气不恼,千机匣和包袱都丢在床上,自己再躺上去,床面板硬,这唐门旧部也躺得自在。
野沼里高树上都是栖身所,有张床板,天大的美事。
二人不多说话,累极便要睡,只是习武之人,又不是什么神仙。
唐逢春鼾声不多时便起来了,姜百里辗转一刻,拿手指塞了耳朵,也睡熟了。
大漠里入夜极晚,天明又早,日落而息日起而作恐怕是不大可为,二人睡下时天光还在,惊醒时却还未大亮。
唐逢春鼾声已止,姜百里一双眼不睁,吐息却变了一变。
都醒了。
醒了才好。
屋内就这么静了许多时候,客栈简陋,有门无窗,来人潜伏已久,耐性也该耗尽了。
轰地一声巨响,门框陷落,整扇门竟是被生生劲力卸下,几支暗箭先发,而后兵刃赶至。
唐逢春和姜百里仍在装睡,假装浑不知情。
暗箭已贴上唐逢春面门,这人才当刻睁眼,一把便将三支轻箭徒手折去,怒吼一声单手擡起千机匣,劲弩夹狂风而袭,顷刻间,最先踏入门内二人便沉闷倒地。
四发夺魄,单目配一支。
二人双目被弩箭直直插过,深没头颅,当即毙命。
姜百里不知何时隐去身形,声音却未隐去。
“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唐门失了你当真可惜。”
唐逢春笑了笑,一手擡着千机匣,将包袱系在背上,手中十数银针出手,一时便翻身跃出门去,轻功一起,自客栈厅堂里唯一一扇封起的窗内如箭矢般射出。
命要紧,旁的尽是虚话。
姜百里见他只身逃出,叹道:“生死兄弟啊……”
行至门口,地上皆是被唐逢春暴雨梨花放倒的刺客杀手。
“你们啊……功夫不济,还来做刺客,做刺客便罢了,偏偏还接令来杀刺客中的绝顶人物。”姜百里现出身形道,“我向来与人为善,帮你们一程吧。”
说话间两柄弯刀出手,快如疾电雷光,鲜血溅出喷得老高,双刀已收回身后。
地上已无人息。
可梁上还有。
梁上朋友飞身扑下,姜百里早有防备,非但不闪身让开,还岿然不动,刀也不拔,被人自后牢牢制住。
只这一刻,本应已没有活人的客栈里四面八方涌出人来,一齐向姜百里突袭而来。
分明是生死攸关,姜百里却忽然笑了。
笑什么。
“笑你们,不自量力啊。”
话音未落,本应为人所制的明教弟子已在那梁上人身后,转眄间脖颈鲜血喷涌而出,自然不是姜百里的。
双手弯刀所擒,姜百里面上带笑,砍杀于他再轻松不过,只是这些喽啰,还不够他打得痛快。
天色大亮时,小小客栈内一片寂静。
客栈门板前晚细细上好,被人自内粗暴劈开,只一瞬间,血腥莽猛之气奔袭而出,自后踏出一个人来。
姜百里。
如同是捕了一场冬猎,犹不足,还嫌乏味。
姜百里四处看了看,客栈周围亦是无人息,倒是许多尸首。
想来是那破窗的唐门弟子所为。
看不出这班杀手身份,也不知是来杀谁。
但有一点,这点儿虾兵蟹卒,不论是要杀他,还是杀那唐门,都是痴人说梦。
姜百里此行一路向西北走,当地民风淳朴,衣服沾了血腥气,恐惊吓了不相干的人招来麻烦,换了身新衣方才上路。
自此地去他所行,延绵千百里风沙,姜百里走惯了捷径,靠双腿一步一行非他可为,不知何处又“借”了匹骆驼来。
这匹好些,壮实漂亮,比上回借的有力许多,不愧是当地较为富庶的人家。
姜百里留了点儿钱财和换下来的一身血衣,便大摇大摆地牵走了。窗前过马,天外烟沙,姜百里行路不看四周,行李也无,上路前牵了个水囊,也不知节省,到道中便一滴也不剩了。
人和坐骑都晃晃荡荡,烈日当空,脸皮都要被晒得龟裂,姜百里本就不白,此时便担忧到了去处要成一块焦炭。
赶路途中寻的旧思呢,一路走一路丢。
丢了一路,看到大漠里横卧了一个人。
衣裳是换了,这身形却是见过的。
姜百里骑着骆驼当作没看见,特意绕开了走。
谁知那人忽然动了动,坐起来。
头转了转,万里黄沙中一眼就看到姜百里。
和他的骆驼。
当下便施展轻功身法向前挪一步便将身直走而来。
骆驼亦不是马匹,不可纵马狂奔,便被唐逢春扼了个正着。
二人上下对视一番,反倒是唐逢春吃惊些:“又是你?”
姜百里笑笑道:“有缘啊,又是走累了。”
唐逢春换了张脸,仍是普通面相,依旧面色惨白,还有几片灼出的红斑,易容术因地制宜因时而化,在这沙漠里总是一个套路的。
故技重施的唐逢春不咸不淡地道:“可愿出让?”
“好歹同床过一回,用不着把我丢在沙漠里等死吧。”姜百里道,“不如你上来,同乘一匹。”
唐逢春面无表情,伸手摸了摸这骆驼脖颈道:“你这骆驼载不起我们两个人。”
“那姜某爱莫能助。”姜百里道,说罢要走。
走出几里,姜百里闻而后呼啸声渐进,探手一捞,捉住四支弩箭,猛地趴下身去伏在骆驼上,头顶又是几支弩箭擦过。
“用不着痛下杀手吧!”姜百里转身大叫道。
“让不让?”唐逢春喊道。
“让。”姜百里当下答道。
时势造英雄,当下无千军万马,要什么脸面。
姜百里立时下了骆驼,缰绳双手奉上。
唐逢春又一回骑着他借来的骆驼扬长而去,还拿走了他的水囊。
姜百里在空水囊里灌满了沙子,此时给他拿走,面上忿忿不平,心里想的是千万小心,呛死了就无趣了。
半死便好。
这唐门的身手他试过一回便知,何况还眼见不止一回,他不是他的对手,用尽全力也是拼个两败俱伤,姜百里是个惜命的人,自然是不肯的。
到了夜里,虽说有内力护体,少许寒冷还是扛得住,可这大漠入夜非是寻常的冷,寒气透体,姜百里衣裳单薄也抵不了几分。
便解了弯刀插在沙土里,挖出一个大坑来,把自己埋得剩个头颅在外面才好受点儿。
本是大漠里住惯的,行路便是如此,烈日里烤一烤,寒沙里冻一冻,行路一遍再活一遭。
姜百里非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份,自小也是这么过来。
老话怎么讲?阴渠里生英豪。
自认不是英豪,却也是个高手,此番狭路相逢差了这么点儿,以后总要补回来。
少有人能害得他多吃几分苦头,唐逢春不论是真假名姓,都是个好名姓,换言之,他眼里的高手,哪怕叫屎尿粪土都是好名字。
方想着补回来渐渐睡过去,高手便来了。
唐逢春也未走出去,身上披着块不伦不类的大氅,手里牵着他的骆驼,居高临下看着埋在沙坑里的姜百里。
“唐大侠,骆驼给你了,何必折回来取我这条狗命。”姜百里笑道。
唐逢春蹲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取你命?”
姜百里仍然嬉皮笑脸道:“我说过,我仇家不少,这种事,相个面就知道了。”
“你还会相面?”唐逢春好整以暇。
“别的不会,单论杀气,十拿九稳。”姜百里道。
“那便相一相……”唐逢春站起身来道。
“这四周沙丘外有多少人的杀气罢。”
刹那间数十人自沙丘后跃起,姜百里埋在沙里看着。
唐逢春弹指一抉,沙地里轰然炸开十数机关,将先来的一批人炸得断肢横飞血肉模糊。
方要冲上来的后一批人便踌躇不前了。
姜百里仍埋在沙里,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你知道他们是来杀谁的?”唐逢春问道。
“你知道?”姜百里问道。
“自然是你。”
“为什么?”
“她要杀我,必定亲自动手。”唐逢春笑道。
“哦?那你是在救我?”
“不是。”唐逢春道,“这么多人,挡着我的路了。”
“唉……”姜百里从沙里费劲伸出一只手来挠了挠脸,“那我帮你清清路。”
说罢,双手齐出,猛力一击沙面,全身尽出。
弯刀握于手中,刀锋不显,月光下侧锋阙钝尽露。
姜百里是不用好刀的,不是好人,用什么好刀。
“我清了路,骆驼还我么?”姜百里回头问一句。
“不还。”唐逢春答道。
姜百里一笑:“好。”
登时身形一闪,沙丘后止步不前的第二批杀手惨叫痛呼一片,一转眼间便倒下四五人。
钝刀杀人才叫痛快,骨肉愈磨,刀愈钝。
唐逢春看了片刻,才将千机匣一横,双手一拉一旋,喀嗒作响。
弩箭连声射出,二十尺外直取要害。
二人一南一北,便在这辽辽大漠里清起障来。
血浸到沙子里,不消片刻,便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