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里钝刀磨骨血,筋肉骨骼咯吱响动尽灌在刀里,他常年伴着这双钝刀入眠,夜里入耳都是骨骼刀锋相磨嘶哑与人之将死时求生而不得的凄厉哀嚎。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啊。
姜百里刚杀过了人,把弯刀向沙土里插进去,深至没柄。
四周俱是血腥味,也不知道身上沾了多少,唐逢春站了一会儿,走过去牵骆驼。
姜百里看着好笑,杀人时还分神去护骆驼,看来沙漠里赶路,蜀中人士仍力有不逮。
“这么晚还上路?”姜百里问道。
“唐家堡早先做刺客生意,现在也开始正儿八经从商。”唐逢春骑上骆驼,慢悠悠地说,“本行是不能忘的。”
姜百里静静听完他这句话,开口道:“久闻唐门大名。”
“唐门刺客最恶有二。”唐逢春道,“一是,杀人前已无生息,这二么……”
唐逢春顿了顿:“是杀人后仍有生息。”
“听懂了。”姜百里点点头道,“我若不用这弯刀抹脖子,你便要拿弩箭取我命,杀人灭口。”
“一点就通啊。”唐逢春笑道,“可惜我不是唐门刺客。”
“现下不是罢。”姜百里插嘴道。
“你很想试试?”唐逢春擡了擡千机匣。
“唔,不想。”姜百里答道,“我只是要多嘴一句,你不睡,骆驼是要睡的。”
唐逢春拉了拉骆驼缰绳:“那依你看?”
姜百里笑了笑不说话,把弯刀抽出,自己走开去了。
唐逢春骑着骆驼跟着他走到另一方山丘环绕凹地里,姜百里踏了两步,弯刀入沙尺,又掘出个大洞来,把自己埋进去。
“你特地折返,前面的路不太好走吧。”姜百里道。
唐逢春沉吟片刻道:“是。”
“弯刀借你,你也挖个坑,将就一夜。”姜百里道,“明日里还得花不少力气,活过今晚才好。”
“此时杀你,你可能挡?”唐逢春问。
姜百里埋在沙砾中露出个头来,打个呵欠回答他:“不能。”
唐逢春便不由分说毒镖出手。
姜百里瞬出一手以掌为刃,带出刀口劲风,将毒镖挡开。
“两败俱伤而已,逢春老兄啊……”
“叫得这么亲热。”唐逢春收了手道,“我与他们无冤仇,屋子被你强挤一夜,便被错当你同党,我亏了十分。”
说罢亦不客气,将姜百里弯刀从旁拔了,在沙地上挖起洞来。
三尺。
远得很。
姜百里面相无辜:“非我所愿啊。”
唐逢春安安稳稳藏进洞里,呼一口气道:“若杀了你,提头去解释,还清楚些。”
“杀了我,你亦走不出十步。”姜百里困倦得很了,昏昏沉沉讲话。
唐逢春在沙洞里便觉得好些了。
按理习武之人不畏寒,更何况武艺高强根基深厚之人。
可这大漠里夜来的寒风,针扎一般砭骨蚀皮,不单是冷,更不如说是痛。
姜百里早睡得模糊,不知不觉前想道,前方必有杀阵,连这唐门都不敢轻探,看来自己只身前去亦是送死,倒不如拉着这唐门同行,多一人,多些胜算。
多些活命机会。
第二日姜百里一起,便转头去看唐逢春,只怕他夜里遁逃,自己要独一人去闯奇门诡阵。
旁的不顾,命是姜百里最要紧的东西,若没了这样东西,要别的也无用处了,倒不如低声下气一些,请这身手不凡的老兄相助一把。
唐逢春仍闭着眼躲在沙坑里,骆驼醒了,给旧主驯出温软脾性,舍己为人,便站在唐逢春头顶将太阳全挡得干净。
被遮着的人双目紧闭,不动不醒,咽气了一般。
姜百里皱眉冲那骆驼低声说话:“忘了谁将你从草棚子里搭救出来,认了新主了?你倒是忠心耿耿。”
“何苦跟个畜生讲忠义。”唐逢春闭着眼不疾不徐开口道。
“逢春老兄这么聪明,知道我一早醒来苦思冥想要说些什么?”姜百里道。
“我探了路,前行二十里不下四十人,皆是个中好手,不知你怎么惹了这些个麻烦。”唐逢春道,“既是你的麻烦,莫要烦劳别人了罢?唐某原路回沙镇去,姜兄自便。”
“你探了去路,难道未探来路?”姜百里道,“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任我逃呢。”
唐逢春打了个呼哨,骆驼缓缓擡腿走开去,沙土易滑,唐逢春甩出长刺,牵着根半粗不细的绳索,深深插进远地沙土里,单手一拉,便全身脱出。
天亮多时,埋在沙里浑身大汗淋漓,唐逢春裹得严实,还一身黑衣,汗津津地,透到最外层罩衣上,沙土泥粒都黏在上面。
唐逢春对这一身臭汗不以为意,一步步踏到姜百里面前,一双厚靴正挡在姜百里眼前。
“你这可是过冬的衣裳……”姜百里干笑一声道。
唐逢春单手提姜百里一把弯刀,居高临下瞧他。
姜百里安然湮于沙尘,不见惧意。
唐逢春便笑了,将弯刀一甩,险险插在姜百里身边,伸一手给他,道:“也好,来此一遭,道大漠刀客高手万千,我也要见识一回。”
姜百里亦笑回去,沙地里兀地伸出一只手来,反握住唐逢春伸来一只手借力便自沙洞中脱出全身。
虽穿得比唐逢春少许多,腰间一片皮肉还是黏了不少沙土。
姜百里伸手抹一抹,皮里刺得生疼。
“我骑骆驼,你使轻功,不消多时便要动兵器了。”唐逢春道。
“二两。”姜百里一哂道。
“便宜了。”唐逢春笑道。
姜百里便瞬时踪影全无了。
原想到在二十里外,大可悠哉十里,不想是这杀阵里好手耐性还欠火候,这一夜之间前移了十里,想是这雀围之笼愈收愈小了。
唐逢春不显山露水,当全无知觉,骆驼上晃荡走去,好似昏昏欲睡。
变化,造化,皆在一息。
便是这一息中,骆驼本是宽掌坚蹄,不觉成了矮脚骡子。
刀法极快,四蹄竟被齐齐砍断。
唐逢春自骆驼上翻身滚下,无身法讲究,同酩酊醉汉,似疲极乡客。
那极快的刀便又一回来了。
唐逢春本身闭住的双目猛然睁开,眼里杀意不浓,杀气却重,手腕翻转间六枚毒镖发出,血肉相触嗤嗤,毒镖透体而出。
旋踵毒发,面前横卧四具人尸。
还有两枚,不知便宜了谁。
“姜百里,你罪大恶极,还不束手就擒。”长须老者忽立于沙丘上朗声道。
唐逢春身后取出千机匣,双手一展,道:“这位叔伯,怕是认错人了。”
“你便不是姜百里,亦是他同党,昨夜里与这魔头共杀了多少仁者侠士,还想狡辩么?”那老者竟勃然大怒,一手直指唐逢春道。
“我若说不是同党你们也不会信。”唐逢春道,“为何多说许多无用废话?”
话音未落,千机匣已下手二分。
沙丘之上老者瞪大一双浑浊老眼,似是不可置信,喉间一支弩箭直透,牙齿咯咯作响,不多时,没了声息向后倒去。
“多说无益啊……”唐逢春道。
老者方去,四周忽凭空蹿出几十余人,将唐逢春团团围住。
“他是我同党又如何?”姜百里声音忽然传出。
“莫要小女儿娇羞了,动手。”唐逢春道。
“唉……”
一声不辨方位的叹息过后,血溅四方。
距唐逢春最近的几名“仁者侠士”头颅俱被生生割断,刀钝,割不尽,便都留了虚虚一层皮肉,勉强挂在残躯上。
唐逢春见惯杀人,只是被溅了满脸血,眼里亦糊了些,晓得姜百里刻意,便把千机匣腰后一别,腾身跃起,在一人肩头借力鸟翔,半空里双手凭空这么一拉,遍地机关毒刹轰然显身,沙土残躯冲天而起,腥莽之气已不可嗅见,唐逢春单手双指一碰,天绝地灭百鬼行府。
几时尺内断肢残骸铺地,呻吟痛叫不绝于耳。
姜百里终于现出身形,见到叫得让他心烦的,便提刀善后。
“还有人。”唐逢春道。
“嗯,是还有。”姜百里道,“我引来的。”
“既然要杀,便一次全杀了,清净些时日。”姜百里抹了抹面上鲜血,笑嘻嘻道,“老兄便要多辛苦些。”
唐逢春千机匣忽然正对他脸面,姜百里弓腰一躲,身后惨叫一片。
姜百里便这么弓着腰笑道:“来了,这么快。”
二人战得正酣,忽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浑身剑气裹挟,犹如狂风劲浪。
姜百里跃起提刀后退三分,谁知那身影竟是向那杀阵而去,双手握一把重剑,横扫过处无一人在立。
“唐大哥。”那人收剑轻盈后跃一步,正到唐逢春身边。
那重剑看来重逾千斤,他背来却轻巧似芦瓢。
“熟识?”姜百里酣战之中却还抽空问道。
唐逢春弩箭连出,随口答道:“是。”
姜百里便笑了。
他向来晓得,多个帮手,就是多条活路。如今帮手两个,加上他自己,便是三条活路。
天要他活下去,恭敬不如从命。
这一战,横尸者少说有百人,这大漠烟尘里断肢残骸,三人都数不清,亦不想去数,多少畜生恶禽的佳肴。
空中早已有秃鹫闻息而来,只等他三人走开。
莽战中活下来的人,煞气可摄万灵。
“这位小兄弟是……”三人走出这杀阵化成的尸阵,脸上身上的血都不抹,姜百里便问道。
“不是什么小兄弟……”唐逢春话说一半,被方才那人打断。
那俊朗儿郎抱手一礼道:“在下藏剑弟子第九宗。”
“第九宗?”姜百里奇道。
“不是什么门内派分,姓第九。”第九宗笑道,“若觉艰涩,喊我阿宗便是。”
唐逢春话未说完,见他殷勤自白身份,便乐得闭嘴。
一仗下来口干舌燥,无水喝,未被杀去,反倒要渴死在这里了。
“看小兄弟你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却高,中原武林真是英雄辈出。”姜百里最擅说好话。
“姜大哥过誉。”第九宗笑眯眯道。
“你晓得我姓姜?”姜百里问道。
“方一开战我便在阵中坐观。”第九宗道,“本想等你二人打完了,再同唐大哥见面,不想唐大哥磨蹭起来,等得我不耐烦。”
“阵中不怕误伤?”姜百里问。
“误。”第九宗仍是笑道,“是伤不了我的。”
姜百里便觉这少年儿郎有趣起来了。
当今江湖豪杰英雄辈出,当真是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