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抓着姜百里一条手臂,姜百里倒下去也挡不住,腿脚反应快一步,一脚跪地,另一脚支着,将姜百里半身架住。
“仲寿平!”唐逢春看向良畴道,“解药在哪里?”
“你自己的毒还未解,还担心他?”良畴道。
“交出来。”唐逢春一手将姜百里脖颈托着,沉声道。
良畴于是又大笑起来:“没有悲问抄……”
“你将解药交出来,我给你悲问抄。”唐逢春道。
“旧友相见……浓酒几盅……”良畴笑道,“本以为我二人交情你我共知,却还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唐逢春,我纵使再不知你,也看得出你此时哄骗情状。”
唐逢春道:“悲问抄在我手里,你信是不信?”
“你急了?”良畴道,“那好,你取出来给我看一看,我便信,解药自当双手奉上。”
唐逢春沉默不语,探手入怀。
良畴面上带笑,狼狈坐在沙中,从来是不簪不髻一头散发,此时更显他脸面瘦削几分。
唐逢春又将手拿出来了:“你自己过来取。”
良畴道:“好。”
当真站起来,向唐逢春那处走去。
方弯下腰来,唐逢春一手忽出,掐住良畴脖颈道:“解药给我。”
良畴便又笑了。
未说话,嘴角溢出血来。
唐逢春心中一惊,单手二指如电,疾取良畴几处保命要穴。
良畴挥手挡下:“唐逢春,凭我心思,论谋略你不是我对手,只是输在……”
唐逢春道:“你想死?”
“什么想不想的……”良畴颓坐在地,“就要死了,算是我临死前助你……你可知这姜百里心计颇重,连那屠魔令都是他自己发的,你于他那处讨不得好……”
“他便是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助我。”唐逢春道,“我再问一遍,解药在何处,针上什么毒?”
“青山尽。”良畴叹道,“随你罢,毒,我解不了。”
说罢遽然咳起来,口中呕出许多血,将袍子沾得斑斑驳驳一片。
唐逢春又要伸手保他命穴,良畴却出手自催血脉行气,还笑一笑,瞬顷毒发,便阖了眼。
良畴一死,更不知何处去寻解药,什么青山尽,唐逢春二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怕是良畴自己取的毒。
唐逢春将姜百里小心在沙地上放平,去良畴身上寻解药。
可藏的地方全摸了一通,一无所获。
又回去看姜百里,幸而还未断气。
与其与他杵在这里等死,不如去沙镇里寻大夫。
与晏光二人骑来的马疲了,方才打斗时候又受惊,早不知跑去何处,唐逢春思索片刻,蹲下身去反手拉姜百里一条胳膊,猛一使力,便将姜百里背起来。
沙里路本就不好走,唐逢春轻功受内力所制,再背一个意识全无的姜百里,唐逢春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吃力,却还要时不时探姜百里鼻息脉象,怕有一个急变。
唐逢春断路可为人师,此时行路艰辛,算一算要去驿站寻马,再驾马去沙镇反倒快些。
走了不知多少里,姜百里忽然自背后呻吟一声。
唐逢春听他出声,亦不停下探他,只问:“醒了?”
姜百里嗯一声,听来疲惫之极。
“既然醒了,就莫睡了,再睡就怕是死了。”唐逢春道。
姜百里道:“好。”
听他气音便晓得还笑了一笑。
“到前面驿站,寻一匹马,去沙镇找个大夫看看……”唐逢春道。
“逢春,油尽灯枯……寻常事……”姜百里道,“你也不必……”
唐逢春半晌再开口:“走一段是一段吧。”
姜百里便只是答:“好。”
唐逢春便只背着姜百里在这茫茫漠里走。
向北面,越走越冷,本以为地利不和不过如此,不想又惹了天时。
大漠久旱,忽然淅淅沥沥下了几滴雨,渐渐大一些,将二人头发衣物都淋得半湿,姜百里咳嗽两声。
“莫要得了伤寒病了。”唐逢春道。
“好。”姜百里仍笑答一个字。
再走片刻,姜百里不出声,唐逢春不想停下来探他,道:“姜百里?”
姜百里便应他:“嗯。”
“当年你乡人罹难……是不是亦下了这么一场雨?”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未答。
“你说是老天相佑。”唐逢春道,“老天佑你那么一回,便下一场雨,此时再下一场,你怕是又要交运。”
姜百里仍是不答,连气息都不闻了。
唐逢春闭一闭眼,将姜百里向下滑的身子再托起来一些,背着他向前走。
漠里雨落得不久,一会儿便停了。
唐逢春平武靴踩在湿沙里,一步便要顿一顿。
说是雨停了,二人头发梢滴下水来,啪嗒打在沙里,待这头发梢的水滴尽了,又是啪嗒一声,不知何处掉的一滴咸水落到靴前,被唐逢春一脚踏过去。
“……哭了?”姜百里忽然又出声,比之方才又轻了许多,“累狠了……不当心睡过去了。”
唐逢春停了停,道:“姜百里。”
“嗯。”姜百里道。
唐逢春便道:“若是你死了,我便把你与我亡妻埋在一处吧,也好做个邻居。”
姜百里于是又笑了,吃力道:“不好吧相公……争风吃醋……非我可为啊……”
唐逢春便笑一笑:“莫再睡了。”
姜百里道:“嗯。”
答应得好,唐逢春再说话,却是当真不应了。
“驿站要到了。”唐逢春低声道。
姜百里伏在他背上,身上刀口渗出血来,将唐逢春后背衣服都浸得湿一片,再遇了雨水,便辨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雨。
“油尽灯枯寻常事。”唐逢春道。
背上姜百里不知为何又重许多,唐逢春脚步有些踉跄,仍向前走。
方才流过一滴泪,唐逢春面上此时只有汗了,背个人去驿站本于他不是难事,此时功力不复,真当同下三流江湖客无甚分别。
唐逢春咬牙解了腰带,将姜百里与自己紧紧绑在一处,身上余的都丢了,只两个人,一个背着另一个,在漫漫黄沙里走。
想来也怪,若是一旦自己定了主意要同谁共度此生,便要眼见着这人死在面前。
老天给他两回,他次次都应了。
当日里他半开玩笑一句命里克妻难不成是条灵卦,不该做刺客,当年便该去做个批命的道士。
终于到了驿站,唐逢春疲得极了,道一句:“牵匹马来,再给我一碗茶。”
一见血淋淋两个人,一旁茶桌忽然啊地一声。
唐逢春转头看去,竟是扶州城里所遇那万花杏林小弟子江闻。
不及多想,唐逢春起身一步直走,邻桌里捉了江闻,一手握他衣领,道:“帮我救个人。”
江闻给他吓得抖如筛糠,道:“我我我我……”
“救他。”唐逢春指一指被他摆伏在桌旁不知死活的姜百里。
“我……我……我先看看……”江闻吓得六神无主,道。
走到姜百里身旁,小心翼翼搭脉探息,江闻瞪着一双眼,擡头看看唐逢春。
“还活着么?”唐逢春问道。
“……活……活着。”江闻道。
唐逢春似是松一口气:“那劳烦小兄弟了。”
江闻心里却是叫冤,本是不想掺和江湖里那一档子烂事才与门人走散,此时却给他碰到了这种江湖里俗称的活鬼,真是躲什么来什么,何况自己与这二人素不相识……
江闻福至心灵,转头道:“我凭什么救他?我与你们素不相识,若我救了他你要我性命怎么办?”
唐逢春皱一皱眉:“只管救便是,不会要你性命。”
江闻本就未见过大风浪,此时乱方寸,来回也只能说素不相识四个字。
唐逢春听得烦了,一把捉住江闻手臂,自他袖口撕下一片布来,将自己半张面目遮了,又拿手遮了眉,只露出一双眼来。
唐逢春道:“小兄弟当真不认得我了?扶州城里还要多谢你赠药,怎么说是素不相识呢。”
江闻下巴一时合不上,张着嘴,口里只有:“你你你你你……”
唐逢春笑一声,将那残布丢到一旁,道:“救人吧。”
江闻欲哭无泪,看自己方才被扯过的袖口,心想道这下当真是断袖了。
到底还是行医的,人命关天,再是个骇怪也要压下去,唐逢春这副模样开口请托,他便也不得不出手。
江闻本是这一代弟子里头角峥嵘的一个,手下功夫虽还不说是起死回生,也可说是着手成春,伤处皆是皮外伤,可江闻细探之下却瞧不出姜百里中的什么毒,便问道:“他中的这毒……”
唐逢春道:“叫青山尽。”
江闻道:“……这便不妙了,我也未听过……毒已透体……”
唐逢春皱眉不语。
江闻道:“你……那个,来帮把手,帮我将他上身衣物除了,毒自背心入体,看看能逼出多少。”
唐逢春便点点头,去助他。
江闻小心将姜百里背后细针一根根取了,再将这细针仔细查了,咦一声道:“这不是我万花谷的……”
“与你门人无关。”唐逢春道。
江闻虽不信他,却也不敢说什么。
“不……不如先将这位大侠平躺……”江闻道。
将姜百里挪一步,忽然自他腰间小囊里骨碌滚出一只龙眼大小锦盒来。
正滚到江闻脚下,江闻弯腰探手捡了,见着小盒模样奇异,便忍不住二指一扣,打开了。
“啊这是……”江闻蓦然大叫道。
“什么?”唐逢春道。
“这……这……济……济佗丹……”江闻结巴道,“传说能解百毒的灵药。”
“你怎知这便是那济佗丹?”唐逢春道。
“自然是辩得出,此丹初闻有异香,而后无味,色如金铁,需以……”
“需以什么?”唐逢春问道。
“需以心血养之……”江闻将小盒交到唐逢春手里。
小小一只锦盒里,竟是血里泡着一枚半指甲盖大小的丸药。
济佗丹,不知姜百里何处得来的这东西……又是何时得来的。
老天当真助他。
“且不论真假……”唐逢春叹道,“给他服下吧。”
说罢自锦盒内取了那丸药,将姜百里头颈托起。
“等等。”江闻忽又出声。
唐逢春手一顿,问道:“怎么?”
江闻道:“……或是我多口舌,但我看出你亦中了毒……”
唐逢春笑一笑道:“是啊。”
便将这丸药给姜百里灌进去了,又在他喉头催一催,见他咽下了才放心。
“我身上的毒,小兄弟可能解?”唐逢春起身笑问道。
江闻看看他,耳根竟又有些泛红,支支吾吾答:“……我……试一试吧……”
“有劳了。”唐逢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