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济佗丹似是确有奇用,姜百里醒来时便见到唐逢春……裸着半身,一个不知哪儿来的万花弟子红着一张脸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怎么他还未死,唐逢春便有再娶的势头么?
“逢春?”姜百里道。
唐逢春闻声转头看他,不冷不热问一句:“又醒了?”
姜百里从地上爬起来,动一动手脚,伤处也都上过药,浑身上下反倒没一处不爽利,拍一拍身上尘土道:“……醒了。”
唐逢春便笑一笑:“醒了就好。”
姜百里看清了,才知道这万花弟子是在给唐逢春施针。
这针施得不轻松,万花弟子满头是汗。
姜百里便也识相,不多说话,自己到一边去坐着。
分明是中了毒针,毒性发作极快,唐逢春将他背了一路……怎么这会儿却反倒无碍了。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索性一会儿再问。
待施针毕了,那江闻正要说什么,被唐逢春止了。
江闻看一看一旁姜百里心里明白几分,便道:“那我去……给你开张方子。”
这脸还红着,便到一旁桌上去真从包袱里取纸笔,舔一舔笔,便压了腕写字。
姜百里与唐逢春坐在一处,问道:“这位是……”
唐逢春把衣服穿好,整一整才开口:“江闻,不记得了?”
姜百里便想起来了:“扶州城里……”
唐逢春答:“对。”
姜百里单眉挑一挑,饶有兴味地转头看一看这江闻。
“他晓得你就是……”
“方才晓得的。”唐逢春道。
“这不会也是个好龙阳的罢?”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似笑非笑看他:“你怕什么?”
姜百里便一本正经道:“怕给人横刀夺爱。”
姜百里横刀夺爱四个字刚说完,江闻将那方子折了折,成一个小方块儿,递到唐逢春手里。
唐逢春手里捏了这方子,道一声谢。
江闻似是还想说什么,最终唉地叹了一声,道:“那……在下告辞了。”
脸盘儿仍是红的,走到一旁去牵了自己的马便走了。
姜百里便道:“我不是中毒了么,他治的?”
唐逢春看看他,笑道:“怎么不猜是我救的?”
姜百里大惊小怪道:“那你救我不止两命,如何是好?”
唐逢春把早放凉的一碗茶饮尽了道:“以身相许吧。”
姜百里便凑过去压着唐逢春后脑不住亲,唇舌交缠里囫囵说一句好。
唐逢春也不怕人看,也同他胡闹亲吻,驿站里驿卒看得傻眼,手里一个茶碗啪嚓落地,沙地里出不了平安,捡起来再擦擦,自己倒一碗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姜百里看了眼这驿卒,亲完了在唐逢春面上拇指抚一抚,唐逢春与他对看着,想一想年岁消长,许多事问了也未必有用。
“仇也报了。”唐逢春道,“想去中原么,说好带你去趟蜀中。”
“嗯。”姜百里道,“去过蜀中还去别处么?”
唐逢春便笑:“去。”
姜百里起身去牵马,唐逢春掏了几枚铜板压在桌上,便也起身跟着姜百里一起骑马走了。
驿卒去桌上取了铜板,却见那小小几枚铜板下压着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正是江闻给唐逢春那张方子,上面写着毒行周身不净,施针镇之五脉六穴,今后切忌动武,切记切记。
驿卒本不识字,看一眼纸上没画儿,便随手揉作一团扔了。
万顷黄沙里火伞高张,骑马的二人慢悠悠地走着,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这漠里连天的厮杀苦鏖与旧愁新恨全灼成了飞灰,给贴地的打卷风儿一吹,当空四散了。
唐逢春带姜百里回了恭州,头一件便是去拜祭卫辞。
正走着,唐逢春忽而站着不动了,姜百里便问:“要到了?”
唐逢春道:“要到了。”
再叹一口气迈步:“走吧。”
姜百里便跟上他。
本以为这墓前定是齐整清爽,不想却是杂草丛生,连碑上刻的什么字都几乎看不清。
姜百里退一步,眯着眼仔细瞧,认上头的字,一个个念出来“爱子……唐……诚……”
便不念了。
原是未出世的儿子同母亲俱在一处,本是连名字都起好的。
唐逢春低头将墓前杂草用手全拔了,在将碑上灰土用手和袖口抹一抹,字迹才看得清了。
“阿辞……”唐逢春唤一句,便直直跪下。
姜百里不去扶,也不走近,只在一旁看着。
“除眼见你下葬外我反倒一次都未到此处来看你过……”唐逢春道,“非是不能,是不敢,阿辞,是我负你。”
说罢重重磕一个头。
“不想头回来便是如此情景。”
再是重重的一个响头。
“本应带你回江南去,累了你长眠客乡。”
再低头叩首。
唐逢春不知说了多少句,只是如此,说一句便磕一次头,次次是叩得作响。自认是做了负心人,亏欠有二十分,见了不知从何说起,平日里话语是寸毫不差,到墓前是前言与后语不知何处。
只好对薄土石碑叩首,尸身于棺木中静受他大礼。
姜百里不阻不拦,待唐逢春起身,问道:“好些了?”
唐逢春摸一摸额上叩出血来,道:“没有。”
姜百里便捏一捏他手,再松开,兀自走到那石碑前恭敬行一礼,虽不跪拜不叩首,面上是肃穆严正。
“便放心安息罢,定将他照顾得妥帖。”姜百里低声道。
唐逢春一旁看着,便笑了笑。
走时姜百里贴在唐逢春身旁不肯让,唐逢春被他挤着肩,让开一些却又被姜百里贴上来,两回后便随他去了。
姜百里得寸进尺,去抓他的手,二人十指相扣,唐逢春侧头看一看他,姜百里又趁机去他唇上啄一记,道:“方才应了,要将你照顾妥帖。”
“阿辞温良,想来你不认账也不敢对你做什么。”唐逢春嘲道。
“怎敢欺她良善。”姜百里笑眯眯道,“也不舍得叫你再有半分不称意了。”
唐逢春笑一笑,道:“去趟杭州吧,第九老爷得了孙儿,送份贺礼去。”
姜百里问道:“送什么?”
唐逢春想一想答:“到杭州再去买吧,你出银钱,我选贺礼。”
姜百里便笑道:“好。”
仲秋,杭州城里正是青黄相接时候,不至于满目枯桠,还有些许黄花立枝头。
“春日里杭州有柳絮。”唐逢春道,“还是现下好些。”
姜百里同他一道走着,二人一身平常打扮,姜百里却带一双刀,这么一来便还是要给人看出是个武夫。
“府里我们进得去么?”姜百里问道。
唐逢春道:“说不好。”
唐逢春选一座珊瑚,叫姜百里捧着,做客便要显眼些,难为第九宗府上养一个闲人数年,送个贵重东西不为过。
姜百里混充苦劳力,捧着贺礼同他一路到第九宗府邸。
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第九宗立在门口迎客,姜百里看了片刻才晓得哪里看着怪,竟是粘了束不伦不类的胡子。
唐逢春胳膊肘撞一撞姜百里,道:“这便是进得去了。”
说罢上前一步道:“恭喜第九少爷喜得麟儿啊。”
第九宗方笑应一句多谢,猛然间见了唐逢春脸面,一双大眼仿佛要瞪得落地:“唐大哥!”
唐逢春忙道:“哎,莫要在大门口红眼,进去说话罢。”
第九宗连客都不迎了,将唐逢春拉进去,风风火火叫人看茶,边走边问道:“我当你死了……姜百里呢?”
“……承蒙挂心。”姜百里跟在他们身后,艰难自珊瑚后露了半张脸。
第九宗大笑道:“呀,我还以为是唐大哥带的小厮……快把这东西接了!多上一盏茶!”
姜百里手中松快了,三人到堂里坐下,第九宗问东问西,还是叹几句无恙便好无恙便好,只说到晏光,沉默一阵。
叫下人去同郭霖说了,如今郭霖是第九家少奶奶,礼数更多一些,过一时才道,四人一道谈天说笑,正仿佛扶州城一围里那一场兄友弟恭的戏。
唐逢春道:“阿宗,你爹娘仍是……”
第九宗微微一怔,便笑道:“是啊,第九家一脉单传,到我这一辈却……罢了,不过是给他们做一世儿子,哪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第九家家大业大,只是苦了你了。”唐逢春道。
第九宗笑一笑答:“不说这个,看我儿子么?”
唐逢春便道:“正是想问这个,哪里来的儿子?”
“府里的丫头和人私通有了身子,生了不敢认,索性我领了当亲儿子养。”第九宗满不在乎道。
说着奶娘便抱着小少爷到厅里来了。
第九宗上前去接了抱着到唐逢春面前道:“小孩子看不出好看难看来,喏,要抱抱么?”
唐逢春不动声色向后退一些笑道:“免了吧。”
第九宗便笑他胆小,到郭霖身边去,郭霖伸手,自然地接了小儿,手臂微微晃一晃,小孩儿眨着眼转头东看西看。
姜百里看他们和乐模样,再看一看唐逢春看那小儿面色,笑着喝一口茶。
忽然院里一阵喧嚷,第九宗皱一皱眉起身,郭霖将小娃儿交到奶娘手里,四人都去后院看。
邢雷站在假山上,手里拿一根不知何处折的树枝,大叫道:“我要学剑!我要学轻功!别拦着我!我去找爹!”
几个下人站在边上急得要哭,一叠声地喊着小少爷诶小祖宗诶您快下来吧。
第九宗走到后院怒道:“邢雷!你给我下来!”
邢雷被她一吼震得愣了,眼睛眨一眨。
姜百里赶紧捂了耳朵道:“完了完了……”
唐逢春不明所以地看看他。
忽然之间,“哇”地一声哭号冲天而起,邢雷蹲在假山上大哭。
第九宗:“……”
只好同郭霖走过去,好说歹说把他哄下来。
邢雷抱住第九宗的大腿哭得要断气。
“好好好……是爹错了,爹不该对你发火……”第九宗哄道。
郭霖蹲下来摸一摸邢雷头发道:“你爹脾气暴,来,娘抱一抱。”
第九宗怒道:“不准!”
郭霖道:“莫管她……来不哭了……”
说着将扑到她怀里的邢雷抱着轻轻拍后背。
第九宗摇头道:“……宠子不发啊。”
邢雷抽抽噎噎道:“我要学剑。”
郭霖道:“好,明天让阿宗……让你爹教你。”
邢雷强忍欢喜,继续装相抽噎道:“我要学轻功。”
郭霖道:“好,明天娘教你。”
邢雷大叫:“娘真好!”
说罢在郭霖面上吧嗒亲一口,立刻被第九宗提着领子揪走。
“像什么话!先给我把今天的字练完了!回书房去!”第九宗道。
邢雷得了郭霖护着,扮个鬼脸一溜烟跑回书房去。
姜百里和唐逢春忍了半天,终于大笑出声。
第九宗怕是遇着对手了。
然郭霖见第九宗一张臭脸,便也去拉一拉她手道:“跟小孩子吃什么醋。”
第九宗垮着脸看郭霖,郭霖只好去她面上亲一记道:“府里这么多人看着。”
第九少爷于是心满意足重整威仪。
唐逢春便笑着摇一摇头,如此这般,亦不算是过得苦罢。
做客无多少时辰,二人便告辞,第九宗要留他们住一阵,唐逢春便推辞道:“改日吧。”
只好作罢。
临走时少爷少奶奶亲自出来送行,给姜百里与唐逢春牵两匹好马,挥一挥手作别。
唐逢春与姜百里还是回了恭州,唐家堡传书要唐逢春回去教唐门弟子习武,唐逢春本推说一身功夫全废,动不得武,可到底禁不住师兄弟轮番书信来劝,还是去外堡寻地方住下了,偶尔去武场指点一二,自己便不动手了。
论本门武学中正意,唐逢春仍是少有人及,习武到难处无进境了,许多弟子还是愿意去寻唐逢春指点。
唐逢春不管教只管指点,自然是看来性情比他们师父都温和,现在弟子辈分都要喊他师叔,小弟子们叫得亲热便喊逢春师叔。
恭州落一场薄雪,零散几片下来便止了,唐逢春将窗关了,把阿宗的信拆了。
姜百里像一只大熊一般裹着被褥挤过来,手一张,一把将唐逢春也裹进被褥里。
唐逢春:“……”
“暖和么?”姜百里邀功似地问他,“方才便焐着。”
唐逢春失了内力,到冬日里受不住冷,姜百里恰相反,得六层神功,每日都热得能在雪地里打滚。
“怎么不穿衣服?”唐逢春道。
“裹在被里穿什么衣服。”姜百里说着去拱他,那物立着,顶在唐逢春腰侧。
唐逢春道:“我刚拆了信。”
“看什么信。”姜百里一把将唐逢春手里的信丢到一边,便把唐逢春按在床上亲。
今日不出门,唐逢春随他去。
等唐逢春衣服被姜百里剥得差不了多少,二人都渐入佳境时,门忽然被敲得咚咚响。
“没人!”姜百里怒道。
“小师叔?小师叔!”来人继续咚咚地砸门。
唐逢春把姜百里推开,自己起身理了衣服,顺便在姜百里面上亲一记,权当安抚。
开了门走出去再把门掩上了,问道:“唐风?怎么今日还来……连弩又用不好么?”
边说边将唐风往院子外引。
到院门口,唐风道:“我是来谢谢小师叔的,师父夸我有进益。”
便从怀里掏出几块包得严实的糕点来:“我娘做的,我给我娘说了,她也说小师叔人好,叫你尝尝。”
算是心意,唐逢春便接了笑道:“替我谢谢你娘,今日冷得很,你早些回……”
话未说完,瞥见姜百里赤身裸体从屋里蹿出来,嗖地一下便到屋后去了。
唐逢春:“……”
“小师叔,刚才是不是……”唐风揉了揉眼。
“……天寒地冻的,你赶紧回去吧。”唐逢春急急忙忙将唐风送出去,啪地将门关了。
“姜百里!”唐逢春转头怒道,“从屋里出来不会穿衣服吗?”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啪一声关上。
唐逢春叹口气走回屋里去。
姜百里又裹回被里了,唐逢春过来便又被他圈进被褥里。
“出去降降火……”姜百里笑道,“你多穿些吧,这几日冷,出去一会儿人便冰了。”
姜百里浑身有内力相护,热得很,唐逢春被他这么焐着,便也懒得计较方才险些惊着唐风这回事了。
便这么拥着,这么一搅谁也无心思了,外堡里摆摊儿的都收起来,大冷天不做生意,在家煮热饭吃。
“逢春。”姜百里道。
“嗯?”唐逢春暖和起来便有些困。
“我常想,幸而当日我偷……借来的那头骆驼菩萨心肠。”姜百里道,“是要谢它做媒的。”
“不谢我,反倒谢个畜生。”唐逢春闭着眼嘲道。
姜百里转头去亲一亲他:“也是,要谢也该谢你。”
“嗯,就当谢了。”唐逢春答。
“我本是早就想问的……”姜百里道,“你那毒……真解了么?”
唐逢春便笑一笑:“解了便是解了,骗你做什么。”
姜百里便将他拥得紧些道:“原本想活得久亦无甚意思,如今只想同你长长久久,漠里一路真是不虚此行。”
唐逢春道:“是,也不知是你运道好,还是我倒了大霉。”
姜百里笑着再去亲他嘴角,道:“二者皆有吧。”
蜀地恭州唐家堡山石嶙峋,零星又落了几片雪,缀得陡壁上薄云缭绕,雾气烟烟袅袅,近黄昏时,一缕斜阳残照,寒鸦绕树而归。
-正文 完-
番外一:亲你我会先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