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多歇一日,前一日李裹儿整日未见他人影……也算不上整日。
灶屋里荒唐行事,唐逢春回房去换了一身衣服便歇下了,第二日一早再去当贴身护卫,李裹儿还是照样屏退左右,拖着他手臂喊唐哥哥。
帝王家哪个不会做戏,李裹儿虽不算个中翘楚,也五相俱全。
唐逢春晓得她昨日里看到自己同姜百里灶屋里搂抱亲吻,此时心里五味杂陈。
姜百里在一旁亦面无表情,一副未听未见样子,见唐逢春看过来,便还笑一笑。
说是多留三日,护卫做三日。
世上万千事可耽误,这一件耽误不得,李裹儿要启程了。
小姑娘穿戴锦衣丝履,暗地里勾一勾唐逢春手指头,道:“唐哥哥当真不带我走?”
唐逢春不答,道一句:“公主一路……保重。”
李裹儿便笑道:“呀,就知道你说这一句。”
也无旁的一句可说。
李裹儿又道:“唐哥哥,我要同姜百里说话,你叫他过来。”
姜百里站得远,唐逢春向他招一招手,看到了便走过来。
“唐哥哥不许听。”李裹儿笑道。
唐逢春只好走到一旁去不听。
姜百里躬身附耳过去,李裹儿到他耳边轻声道:“愿赌服输,应你的事已妥当了,只是……”
“公主但讲。”姜百里道。
“若是你对唐哥哥不好,便要你的脑袋,诛你的十族。”李裹儿忿然道。
“哪里有十族,我又没有学生……”姜百里道,“放心罢,自当将你的唐哥哥护得好好的。”
李裹儿便笑:“好了,那你们快些走罢,再混进来,我便不保你们走得了了。”
姜百里心里对她还是有几分佩服,抱拳道:“此去路途遥远,公主保重。”
“行了,算你还比唐哥哥多说半句。”李裹儿眉眼弯弯,“看天色,我也要动身啦。”
姜百里与唐逢春不走前后门,使轻身功夫翻墙出去,两身护卫衣裳留在府里,便不带走了。
李裹儿好心细致,还许他们备了马,二人上马,手里马缰拉一拉,又要出镇往茫茫大漠里去了。
唐逢春早一日分了图出去,所做打算一字不落同姜百里说清。
姜百里作两句诗是:半朝明月见良人,夜半啼鸟又三声。
荒鸡过三时,姜百里怕他们断不出,将朝食二字拆放了,若是再有人瞧不出,只好算他倒霉含冤。
唐逢春看一看便夸他一句俗得好,同这图一道散出去了。
“便是明日了。”唐逢春道。
“嗯。”姜百里道,“是明日了。”
“明日你大仇得报,莫忘了请我喝酒。”唐逢春笑道,“这辛苦许久……”
“同你一道喝,不醉不归。”姜百里笑道。
二人悠哉骈骑,仍向北走。
姜百里在近处寻了一处客栈,暂且作落脚处,明日一早再走亦不迟。
夜里姜百里又强挤了唐逢春一间房,小栈里床窄,姜百里将手揽在唐逢春腰上睡,唐逢春便也让他占这点小便宜。
姜百里彻夜未眠。
第二日起身,唐逢春知他昨夜未睡多少时候,见他精神尚可,便也不多问,只当他是仇怨将了,睡不着觉难免。
慢悠悠吃过早饭,姜百里去将两匹马牵了,二人便向姜百里所说母亲梓里去了。
“逢春,前头不知多少人等我们。”姜百里道。
“是等你。”唐逢春道,“我不过算你帮手。”
“幸而有你相助。”姜百里道。
“这会儿便分起功劳来了?”唐逢春笑道,“省着些吧,待事了再细算。”
“便怕是算来六成都是你所劳。”姜百里笑道。
“这是在说我狗拿耗子越俎代庖……”
“绝无此意。”姜百里忙道。
唐逢春看姜百里一本正经接话,也觉得好笑,不禁大笑起来,姜百里便也随他大笑,二人水囊里灌了酒,唐逢春此时便灌一通,道:“虽未有美酒千樽……粗酿也可。”
姜百里笑一笑,也将自己酒囊取了饮酒。
“姜百里,你知我教阿宗几年,头一回教她的是什么?”唐逢春与他酒囊碰一碰道。
“不是断路么?”姜百里笑道。
“愚钝之人,便先学算时。”唐逢春笑道,“阿宗是聪明人。”
“她与你内家不同,想你也教不了旁的。”姜百里道。
“我教她的是……”
唐逢春想起那日漠里与不知何来的追兵一仗,第九宗双手持一把重剑,只身陷阵。
“一夫当关。”唐逢春道。
“万夫莫开。”姜百里念道。
唐逢春便笑了:“是。”
姜百里道:“万夫当前,不知这一夫可否破重围?”
唐逢春答:“不知,且看罢。”
唐逢春算得比第九宗更准几分,二人正在辰时到。
姜百里所言非虚,所见尽是焦墟,十几年来风沙竟不能掩没,支棱几根梁柱,蚀得不成样子。
唐逢春下马,往焦墟里走两步。
姜百里不知何时下马,站到他身后开口道:“本想来时总不是这副模样,高估了这漠里风霜。”
唐逢春道:“故地重游么。”
姜百里道:“可惜的是无什么感慨唏嘘。”
二人良久不语。
“本不该……”唐逢春开口道。
本不该空无一人。
奇就奇在他这一计应是万无一失,各门各派鹰犬都盯得紧,稍有风吹草动便可一传十十传百,此时他们明面里放出消息去,既然皆为悲问抄而来,不至于此时全打了退堂鼓。
便是退堂鼓,也没有一日里全打尽的道理。
“可是有伏?”姜百里道。
“便是有伏也不该无人远迎吧。”唐逢春道。
姜百里便疑惑转头看他,二人对视,姜百里眼神骤变,大吼一声:“小心!”
便一把将唐逢春拨开,挥刀便挡。
不知何来的暗箭转瞬如雨而至,姜百里一人一双刀,将唐逢春护住,且挡且退。
忽自另一面亦有箭雨疾出,姜百里双刀两面开花,将羽箭尽数打落。
唐逢春道:“顶得住么?”
姜百里道:“顶得住。”
唐逢春便点点头道:“再顶一会儿。”
姜百里:“……”
也未支撑太久,箭雨实在太密,姜百里额上冷汗沁出,虽见暗箭却不见来者真身,纵然有通天本领也无处施展。
“快些吧,逢春,快顶不住了。”姜百里咬牙道。
“快了。”唐逢春随口道一句。
唐逢春说快便是快,忽而暴喝一声自姜百里一侧跃起,手中散出漫天花雨,其势如电如霆,手中千百细针化形作数道幽光,直扑箭阵来处!
这短短一瞬,唐逢春竟将箭阵之所起全看得清清楚楚。
箭雨飞袭,不多时少了半数。
唐逢春与姜百里背立,道一句:“走!”
二人轻功破阵而出,姜百里一双弯刀快如鹰羽击空,将身前羽箭尽数挡下,无一支漏网;唐逢春手中暗镖出如银鱼破水,将面前羽箭根根打落,无一枚落空。
遽然一声长哨由远而近,沙丘里忽而破出数十伏兵,此时显出身形,直向姜百里与唐逢春二人迫来。
“多少人?”姜百里问。
“八九十……不,怕有上百。”唐逢春道,“都是同一门,你可认得?”
姜百里眉头紧蹙,沉声道:“是万刃阁。”
说罢便将握刀处紧一紧,纵身跃起,直向敌阵中掠去。
唐逢春顾不上说他鲁莽,机关毒刹旋踵布下,翻身自后跃去,手中一抉,霎时血肉横飞。
姜百里只身掠阵,唐逢春此时才有余暗道一声找死,反身疾走去寻他。
方才几招杀出,仍有将近百人,唐逢春将牙一咬,也腾身直掠进阵中,寻到姜百里身影,千机匣喀拉作响,弩箭连发,支支俱是击碎天灵,穿喉而出。
姜百里杀得红眼,刀比他前时所见更快,身形一闪,便是数人倒地。
是悲问抄千里进境。唐逢春心想。
便去姜百里身后与他同阵而立。
“撑得住么?”唐逢春问道。
姜百里不答,怒吼一声又杀上前去。
本是姜百里有悲问抄绝学在身,应当是不在话下,一时不察,竟又不知何来数十人,来者竟生生多了一半人马。
唐逢春机关亦布不及,手中千机匣擡放间也是穷急。
再看姜百里,虽刀利而疾,却始终双拳难敌四手。
唐逢春机关轰然破出,暂且抵一阵,转头看一眼姜百里,只见他脖颈手臂青筋暴出,双刀斩劈毫不犹疑,双目赤红。
不好。唐逢春心道。
姜百里其势是要强催内力,立时破出悲问抄五层神功。
“姜百里!”唐逢春叫道。
姜百里仍是不应,只一味挥刀砍杀,双目中戾气愈盛。
唐逢春见势不妙,反走一步上前要去封姜百里内劲气穴,姜百里忽而怒喝一声,双刀乒然一阵,周身气劲怒涨,溘然将四周围兵连唐逢春一道震出数尺,沙尘漫天而起,将天地俱染作一片浑黄。
唐逢春勉强站定,狂风挟沙狂卷,双目不能视物。
“姜百里!”一声出口便被灌了一嘴的沙子。
待狂风烟尘渐散,唐逢春吐出一口沙,终于可将眼睁了。
姜百里双刀滴血,足下踏数十具尸首,垂头站着。
伏兵似是被他悍势所慑,又一声长哨远远传来,未死的或还可救的便全数退走了。
姜百里仍垂头而立。
唐逢春走近一步,不敢再走,只叫一声:“姜百里?”
却见姜百里身形猛然间摇晃一下,跪倒在地。
唐逢春便无暇再怕他什么走火入魔,急走上前去将他扶住。
……竟是当真给他硬破了第五层么。
姜百里靠在唐逢春怀里,双目自无神到有神,张一张嘴,便闭了眼。
看他方才未出声,张口模样却分明是一句“逢春”。
唐逢春将姜百里拖上马,方才受惊跑走一匹,现下二人又只得同乘这余下的一匹了。
回到客栈里唐逢春已是精疲力竭。
姜百里叫不醒,唐逢春一路将他拖进房里。
医理虽不通,这内力气劲,习武之人总是能断的。
姜百里虽强自提内力冲破第五层,然修习时日仍短,以不足补足,便造了一个逆行,浑身内息倒转,是故仍这般昏迷不醒。
如今要教他醒转唯有一道。
便是以他人内力全数灌注,将逆行内息倒推,重走一个周天,此法凶险,但亦是救命之法,只是那灌注内力之人是自损修为,可去不可反,一身内力成空。
唐逢春思来想去几番,仍下不去决心。
忽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一路走来,自那日小栈偶遇丁济,而后万刃阁每每从中作梗时机都恰好,却又不伤二人,直至今日……
电光火石间,一切便明晰了。
唐逢春终是将这决心定了。
走到床铺边,将仍昏睡不醒的姜百里扶起,唐逢春先把他一手擡了。
姜百里常年握刀,手掌一层厚茧,唐逢春将自己手掌复上,二人俱是手上功夫,唐逢春手掌上一层茧便与姜百里掌心轻轻摩挲。
想来二人欢好时,姜百里亦是用的这么一双手,叫他情潮里翻覆,浑忘自己姓甚名谁。
唐逢春将内力尽驭丹田,提气渐伏,便缓缓沿双掌渡去姜百里体内。
内息尽出之时,唐逢春额上冷汗直冒,腹中绞痛不止。
姜百里仍沉睡,唐逢春松了他双掌,强忍疼痛坐到一旁,伸手去摸姜百里面颊。
“姜百里。”唐逢春道。
姜百里双目紧闭,半身胡血深邃轮廓,又加之几分汉人男子朗朗英气,确是一副好皮相。
“是不是该叫你……阁主?”唐逢春笑一笑道,额上冷汗已凝得豆大,沿颊下淌,“本没有什么丁济,你托人作假来演一场作假的戏,万刃阁阁主本就是你……”
唐逢春痛得一时不能开口,低头歇一会儿,待受得住些了,才继续开口道:“你要我这一身内力,算计我做什么,开口便是……偃云坊的毒物我都知晓,俱是无药可解的……本来全仗内力压着,却也度不了几日,现下失了内力,只不过早些毒发,早死几日罢了……”
“我既已看穿,却仍渡内力与你,便是无怨尤,唐某便祝你……大仇得报,告慰你九泉下双亲……”
唐逢春说着说着,便眼皮发沉,遍体发寒,腹痛亦渐渐隐了。
昏昏沉沉时候,似是有人拉了自己一双手。
唐逢春便混沌里笑叹一句:“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