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将过,小小一间客栈里无新客。
姜百里与唐逢春双掌相覆,悲问抄神功五层奇息与他本身明教内力相辅相协,纯厚真气流转,自掌心缓缓化入唐逢春体内。
这内力灌注竟如泥牛入海,要么便是直自掌心里顶回来,唐逢春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姜百里将醒未醒之时只来得及听唐逢春最后一番话,来不及懊悔,将唐逢春双手抵住便运功将内力渡去。
唐逢春双手冰冷,如夜里寒泉水一般,这般内力渡去却丝毫不见暖起来的迹象。
姜百里终于也受不住,松了手一把将唐逢春抱在怀里,唐逢春浑身冰凉,嘴唇苍白起皱,面上一丝生气也无。
“逢春……逢春……”姜百里抱着唐逢春,颤着手去抚他面目,连唇都发抖,去亲他嘴唇,口里喃喃道。
姜百里将脸面埋在唐逢春肩窝处,嘶哑出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想你失了内力好将你困住,我不想你同我一道去送死……我……”
姜百里哽咽,话说不完全,怀里抱着唐逢春冰冷身体,仍将头抵在他肩窝里,忽而发出数声嘶哑的大叫,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掌柜的被他惊动,闯了门进来,被这副场景震得不敢说话。
姜百里的痛叫撕心裂肺,泪水将唐逢春前襟沾得透湿。
掌柜哆嗦着正要开口,身后猛然一阵声若洪钟话音:“在此处么!叫小僧好找!”
竟是那多日不见的晏光。
“去不得长安了,便是去了青青也……”晏光边说话边伸手挡开掌柜的向房内走。
见姜百里与唐逢春此时情状,便伸手要去拉唐逢春:“姓唐的怎么……”
“放开他。”姜百里赤着眼道。
晏光眉头一皱:“姓唐的死了?”
说罢便改去拉姜百里:“你让开……”
“滚!”姜百里怒吼道。
“阿弥陀佛。”晏光忽然朗声道一句佛号,声震四方,一股无形气劲于他僧棍下轰然而出,将姜百里震得闭嘴,只是仍紧紧抱住唐逢春不放。
“让开!”晏光怒道,“你这副模样,不死也给你耽搁死了!”
姜百里闻言稍稍松一松手,晏光看得着急,一把将他拖开,自己坐到床边去给唐逢春搭脉。
晏光搭脉与旁人不同,二指直探颈陷处。
姜百里一副了无生趣模样,失魂落魄立在一旁。
晏光看他一眼,未说话。
也是,观唐逢春面色,哪里还像是活人。
掌柜的却还未走,畏畏缩缩开口道:“客……客官,我看这位……额,这位客官似乎还有气……他这个……指头动了……”
姜百里双眼骤然回出些神采来,去看唐逢春。
晏光看他一眼,冷声道:“回神了便将他身上那股不伦不类内力收回去!”
“他……”姜百里开口道。
“没死。”晏光道,“只是也差得不远了。”
姜百里欣喜若狂,慌忙去唐逢春面前坐定,擡了他双掌正要将方才胡乱渡去的内力回渡,一掌却兀地被晏光拍开。
晏光将唐逢春一掌与自己一掌相抵,闭眼凝神聚气。
见姜百里不动便道:“愣着做什么!要给他收尸么!”
说罢再将眼闭了。
姜百里领会他意思,便只将一掌相抵,只觉自己方才渡入内力被渐渐自唐逢春掌中推出,纳回自己体内。
那边晏光将少林内派真气灌注。
世尊如来于八境之间入灭,非枯非荣,亦枯亦荣。
姜百里将内力尽收后便松手,晏光另出一手,将唐逢春另一只手啪地一擡,四掌相对,眉头紧蹙,自身浑厚真气流转,缓缓纳入唐逢春丹田之内。
良久,晏光将手松了,长出一口气。
唐逢春面上少许显出些血色来,身上也并非前时冰凉。
姜百里问道:“逢春他……”
“命吊着,毒逼不出来。”晏光道,“醒不醒看造化。”
姜百里双目仍红着,道:“谢……”
“我助姓唐的,要谢不是你谢。”晏光看他一眼道。
便起身将自己包袱向肩上一甩,问掌柜道:“可还有空房?”
掌柜眼见他二人方才这一回烟气缭绕来回,晓得定是些武林高手,忙道:“有,还有。”
晏光便道一句佛偈,大步走出去了。
掌柜便慌忙跟上为他引路,还不忘将姜百里唐逢春二人房门带上了。
姜百里缓过神来,摸一把脸去坐到唐逢春身边,唐逢春仍是不醒,便将他手握了,好歹此时有些暖意了,却仍是比寻常冷上几分。
姜百里便将唐逢春二手都握过来,捂在手里,想将他一双手都捂热了。
“怎么你从未告诉我,你中的什么毒?”姜百里一边捂他双手一边问道,“早便觉出我瞒你么?”
唐逢春自是不能答的,只静静睡着。
姜百里亦不是要他答,便自顾自慢慢说话。
“丁济确有其人。”姜百里道,“他是我父旧友,当日我那倒霉爹被围杀时,他亦在场……我寻到他时,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便当我面自尽了。”
“那图……确是散出去了,只是我托李裹儿散的消息是明日,说来也怪……分明是江湖里杂事,那些人却偏偏更信朝廷消息。”姜百里道,“本想……你失了内力,我便能将你困住,有五层悲问抄足矣,也可暂保你平安无虞,未想到你……”
“唉。”姜百里道,“只瞒你这么两件,便落了满盘皆输。”
说罢去亲唐逢春一双干裂苍白嘴唇。
“今后定不会再瞒你了。”姜百里道,“担惊受怕只这一回便足了,你若是见我方才……想必要笑话我。”
唐逢春只无知觉昏睡,面上无悲无喜。
姜百里便拿手去抚一抚他鬓边白发。
“你这白发……是少年白么?”姜百里道,“或是为你阿辞白的?”
问完亦觉得可笑,便真笑了。
笑过再开口,姜百里整肃面目低声道:“逢春,若我死了,你可莫为我多添几根白发。”
傍晚时候,晏光填了肚子,便在屋里做晚课,今日的经越念越不顺,气急之下将佛珠拨得重了些,便整串哗啦一声撒了满地。
不知同谁怄气,晏光将一旁僧棍一震,佛珠登时散撞于四壁墙角,再弹出了满地纷扰之声。
有人叩门道:“晏光大师。”
“进!”晏光粗声道。
进来的是姜百里。
“你来做什么?”晏光横眉道。
“我来是有要事相托。”姜百里沉声道。
晏光经未念完,横竖念得不顺,遂将经本合了问:“什么事?”
“逢春不知何时醒。”姜百里道,“但我还有事要办,不得不抽身亲去一趟,望大师能替我照料他,若过三日我不回转,便烦大师替我送他去杭州第九宗处。”
晏光便道:“好。”
姜百里松一口气道:“那便谢过大师。”
“先说好。”晏光道,“姓唐的死或不死都未有定数,若是三日内他死了,我便将他就地埋了。”
姜百里皱一皱眉,片刻又展眉道:“逢春怕是不那么容易死的。”
晏光便道:“说不好。”
姜百里夜里去仍在唐逢春房里守着。
唐逢春一双手捂不暖,姜百里索性挤到床铺上去搂着他睡,不知唐逢春梦里有谁,也不望与他同梦了,这误会难解,却不知何时才可解。
姜百里是从未做过什么大梦的,本是孤身一人,繁华盛世里来去一遭,所想是不可全不在乎,报仇作一道,便将如何活再作一道,先报仇,再去讲生死。
了无牵挂的刀才快,刀一旦快了,便不需去管钝不钝了。
再去想少时,习武时候师父说他练得过勤,刀里戾气重。
与师兄弟一番比试总是不知点到为止,好几回险些便要了人命,罚了许多次亦不改,教也是教不好的。
本想着不过逐出师门罢,本就是捡来的,既无父母亦无亲眷,到底不过是孑然一身,这世间少有完满,待爹娘与乡里大仇都报了,今后是死是活,怎么去活,也非是要事,想也未去想过。
如今却是忍不住要想一想。
若他回得来,唐逢春再醒转来,带他去遍访名医也可,先将毒解了,叫唐逢春选一处,二人同寻常市井人一般做做小生意过活也好……银钱是不会短的。
再不济,若唐逢春未醒,便一辈子守着他,亦不是件为难事。
姜百里再凑过去亲一亲唐逢春耳侧:“……不知你若是醒了,肯不肯等我。”
怕便是怕唐逢春不肯等了。
若是唐逢春不愿等也罢,回头去寻他便是,姜百里晓得他常常心软,面上杀伐决断狠戾,铜墙铁壁下掩着一副好心肠。
想想不论是秦佩还是李裹儿,都是折在唐逢春这一副好心肠上,白白地将一片芳心暗许了。
做这许多年杀手刺客……姜百里笑一笑。
自己初时说唐门失了他可惜,此时想来也是说错。
“唐门失了你……是我幸事。”姜百里对唐逢春道。
第二日一早,姜百里便要走了。
临走前仍不放心,去寻晏光叮嘱,要照料好唐逢春,晏光道一句佛偈,也不愿多与他说话。
姜百里不晓得这大和尚是不是听进去了,奈何有求于人,亦不可急了眼。
只好再三请托一番,便出去了。
到客栈外牵马走三四里,姜百里擡头看一看,食指略曲伸到唇边,一声长哨。
足有数百人着一般武服自沙丘后鱼贯而出,到姜百里面前齐整站定。
姜百里道:“昨日折了多少人?”
“阁主,昨日死伤兄弟一共六十三人。”领头的赫然是那日客栈里见的丁济。
“现下还余多少人?”姜百里问。
“三百三十七。”领头的答道。
姜百里摸一摸身边马鬃,翻身上马道:“分三百人去设伏吧,余的三十七人跟我走,荆礼,那三百人交由你部署。”
那本叫做荆礼的领头人便道:“阁主,三百人设伏……”
姜百里便笑了:“三百人设伏有何不妥?礼尚往来罢了。”
荆礼便道:“是。”
将手一挥,连自己划出三百人,正要走时,姜百里却又道:“等等,还有一句。”
三百余人皆不动,听姜百里说话。
“兵不厌诈。”姜百里笑道,“记好了,这一招是阁主夫人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