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雪 作品

第97章 纠缠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

沃修大胆猜测, 百里没能说完的话跟他在那条小道上想的差不了太多,可见他和百里真的是跨越物种的好兄弟。

而好兄弟惨遭禁言,这似乎还是电子管家头一次被勒令长久闭嘴, 没得到解除禁言通知前都没法再开口,至于他本人,则在进门后被崖会泉直接带进会客厅,崖会泉冲两个相对摆放的单座沙发一擡下颌, 示意他自行选一个滚进去。

“我……”沃修没有坐,他只站在高背沙发侧边,手按上了靠背边缘。

他开了口。

崖会泉敏锐觉出沃修好像不想等了,还没来得及走到对面沙发的他猛然扭头,几乎是下意识打断沃修:“等等!”

沃修只发出一个音节,便又闭了嘴, 他看着也放弃走向沙发, 径直转身面朝他的崖会泉。

“我来问。”崖会泉在灯光下静默了一会后说, 他盯着沃修的眼睛, “我问,你答,别撒谎, 别答非所问。”

“好。”沃修说。

崖会泉得到保证,他轻轻抿起唇, 第一个问题却是足足过了五分钟, 才被他从快平直一线的嘴唇间吐出来。

他问:“你是当年血色天使事件的当事人?”

沃修答:“我是。”

“你是一家三口里那个五岁的孩子。”

“是。”

“……你对那时的记忆还有多少。”

“很多。”沃修顿了一下,他补充,“我从两岁开始记事,两岁时收到过什么样的玩具,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最喜欢屋子里哪个角落,最喜欢去屋外哪块草地上爬,把那当成我自认为的‘最佳领地’,这些我都还记得,所以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沃修记得基本全部,他说起这些的语气很平和,又平和得让听的人心惊肉跳。

崖会泉的大脑在接受这些内容时,擅自做了想象,他顺着沃修的话,试着设想了两岁的沃修人就那么一丁点大,却像个活蹦乱跳的球,每天不仅要出门玩,竟然还知道哪块草地是“最佳地盘”的样子。

那画面照理说,是让人想要发笑的,还足够让人感慨,说一句“你还真是小时候就很能闹”。

但转瞬,这幅臆想里的画面也被烈火燎着了。

“你查过血色天使号的事件前因后果,追踪过那一伙海盗的动向,看过……”崖会泉说到这里,他好像一没留意,略显尖锐的一侧齿尖在口腔内侧划了过去,立即品出一点血气。

他把这点腥锈咽了下去后才继续说:“看过关联的时评么?”

沃修就又顿了一会,比之前的缄默时间要长。

会客厅里有一个很复古的小挂钟,它垂着一个会规律摆动的钟摆,随着时间的流逝,发出一声一声细微的“滴答”。

会客厅里的灯不常被启用,今天难得打开,崖会泉方才发觉它是暖黄光,而黄调似乎有些过重的光线笼罩着相对的两人,就像给他们的蒙上一层滤镜,带着某种复古油画般的质感。

色温是暖的,两人间的氛围却不是。

沃修在一百三十下钟摆滴答声过去后说:“嗯,我查过,追过,所有官方时评和别人发在社交媒体上的个人揣测,包括完全捕风捉影和不靠谱的胡诌,我都看过,也整理过。”

崖会泉无言以对,他在沃修说第一个“查过”时呼吸一窒,继而忘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应对,在沃修的肯定下忽然张口忘言,无话好说。

沃修仿佛是觉得把话彻底讲开比较好,这样一点一滴的试探是一种情感消耗,毕竟,有些令人不得不去在意的东西,并不会因为当事人一时踯躅,一时出于私人情感恐怕不想细究,它们便明事理又通人情,会排队跑去自行灭亡,就地消失了。

总要说清楚的,不然今天回避一时,它们继续悄然埋藏在一段关系的底色里,会腐蚀基底,早晚变成一起更加不可控制的灾难。

“我知道那个流传最广的推论。”沃修违反了一次规则,他没有等崖会泉提下一个问题就说,“他们怀疑海盗的消息渠道来自星盟,嫌疑人员名单包括已故前高阶文化专员崖倚松,以及其夫人,俞见月议员。”

崖倚松和俞见月——崖会泉有太久没听人提起过父母的大名了,以至于当这两个名字从沃修口中冒出来,他听在耳中,第一反应却是觉得陌生,像猝不及防翻开一份年代久远的资料,对着电子档案里填写的陈旧名字愣神。

似曾相识,又熟悉得很有限。

……并不像是听人提起了两个跟他血脉至亲的人。

崖会泉愣神一瞬,回神后慢了半拍地继续理解沃修话意,他心里某个角落蓦地“咯噔”一声。

他发现那柄悬剑上的细绳正在断裂。

它开始落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崖会泉问。

沃修看着他,就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岁。”

十岁,对照沃修指挥官如今的年龄,真的就是很早之前,是个很小的年纪了。

而这也意味着,崖会泉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几十年前就听见了盛传的流言蜚语,在庞大的信息里“找到”了他的敌人。

那么……

那么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忒弥斯星区边界隔着无声的硝烟和阵营的沟壑对望,沃修那时在想什么,“崖会泉”对他来说,真的只是纯粹的敌方阵营指挥官么?

“我知道了。”崖会泉在又一阵沉默后点了下头,他看着沃修。

半晌,他又说:“我明白了。”

沃修按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松弛了,他似乎想要往崖会泉身边走,肢体语言已在表达靠近的意图。

“别动!”崖会泉眼尖地制止了他。

想要保持距离的人伸出一只手,示意沃修站在已然无形划下的“安全线”之后。

崖会泉拿着沃修亲自肯定的答复,就好似拿着一把开启记忆秘匣的钥匙,所有两人间的过往他逐一追溯回去,终于看清它在起点上就涂有另一种颜色。

“你那个时候说你是来考试的。”崖会泉保持着安全距离,在界线外紧紧盯着沃修,他把一个又一个原来早有预兆的细节挖了出来,记忆调取得前所未有的快,“这句话其实带着另一层深意,和常规的‘考试’不同,对么?你以我为目标,为参照线,却始终比别人更多一项目的,是因为我在你眼里不单是对立阵营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掺杂了你父母血债的仇敌。”

所以包括沃修特意筹备的“见面礼”,包括被专门提及的文化领域——

“崖将军,我听说你的姓氏非常古老……”

“这是一份据说在星盟内部已经失传的资料……”

并没有什么巧合,这些看似不经意勾连家世背景的每一句背后,都藏着未曾昭然的暗示,是沃修隐晦给过崖会泉的提醒。

只不过崖会泉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底蔓延上来,占据心胸又席卷大脑,崖会泉望着被他勒令停在原地的沃修,感到荒谬得简直有点可笑。

他被许多人评价像Ai,情感系统浑似先天就缺零件,后天又发育不良,于是长成了一副“半身不遂”的残废样子,但又实在遗憾,他再怎么像,也不是真的人工智能,不是可以后台操作一下,就随意关闭某个功能扇区的仿生人偶,所以在血肉构筑的躯壳里,崖会泉确实还是长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沃修对他有着超越一般敌人的执著,对他的“探索之心”似乎也不单是来自立场对立,而他被超出常规的执著吸引,无可避免地对总在眼前晃的对象生出注意。

然后他又先是觉得烦,后来觉得对方聒噪得也有点有趣,他小心翼翼接受着对方一切的“有别于常”。

他可能还以为……这些只是基于某种更纯粹的东西。

但他好像错了。

这段关系最初的底色原来如此不同,那由它延伸出的后来所有,它们是不是也都只是一种误解,是非常可笑的自我意识过剩?

崖会泉天生擅长做最坏打算,他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近乎一种本能。

沃修被制止了靠近,崖会泉能看见青年的手已从沙发靠背上滑下来,对方的手在身侧轻轻攥起,身体依旧是一个想要走近他又被强硬打断的姿态。

他们在半空对上目光,沃修动了动嘴唇:“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崖会泉截断了沃修的话,“我刚才在对你提问,你还没有回答,你那时候是那样想的么?”

亲口答应过的“别撒谎”与“别答非所问”高悬于头顶,沃修无法再对崖会泉做任何欺瞒,他只好说:“是,但是……”

沃修紧急给话音补了一个转折。

“是就足够了。”崖会泉却又打断他。

这回,崖会泉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穿了整晚的礼服之前一直没觉得束缚,他甚至穿着它还进行一场多人格斗,然而此时,他却开始感到着装的压迫,衬衫仿佛正桎梏胸口,半立的衣领严丝合缝缠着脖子绕了一圈,再配上规整的领带、徽章及领带夹等零碎玩意,他的咽喉像也被一只手给扣着,让他几乎有些难以顺畅呼吸。

“……你憎恨我。”崖会泉在又半晌过去后,他用宣判什么一般的语气平静说。

这是他按着最坏设想得出的结论,这也是习惯性做最糟打算的他愿意相信的结论。

他已经拿到了“沃修憎恨他”的动机,而往后一路探究,沃修是有心欺瞒他也好,以猫的身份悄悄躲藏在他身边,看笑话一般旁观他这几个月的行为也好,这都说得通,他能够捋请其中逻辑了。

仇视是动机,欺瞒与看笑话是动机致使的行为。

沃修并没有理由对他产生任何超出常规的感情,是他想多了,眼前的人也不只一回的笑话过他容易多想的特质,他早该对此警醒,意识到这样做会招至风险,却又放纵自己,自以为是的陷入想多想偏的深渊里,像个走偏还死不承认的蠢货。

所以,是他该为偏执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但我要是憎恨你。”沃修终于找到开口机会,他在崖会泉宣判结束后的静默里说,“我又为什么要去抢先进入核心内域,想要把你送出去呢?”

“谁知道呢?”崖会泉这回没有计较沃修的“擅自作答”,听沃修提起天灾核心,这堪称崖会泉的另一桩“ptsd”,让他当即口不择言,“也许是你个人英雄主义爆发,觉得救你的敌人比杀了他更能让他永远记住你?”

沃修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

在刚开口的那刻,沃修看起来像是想要跟崖会泉讲道理,可当崖会泉以冰冷口吻提起“杀了他”,落在“杀”这个尖锐字眼上的重音倏地刺穿了沃修的冷静,他好像被这个词打破了稳定情绪的壳,忽然没办法再维系“尽量镇静”的处事态度,便也不再管崖会泉对他提出的禁止靠近。

沃修动作快得以崖会泉能同时捕捉六面动态坐标的眼力也没看清。

崖会泉只感到一片炽热倏地靠了过来,仿佛怀里骤然拥抱一团火,他下意识后退,又因肩背抵上阻碍而退无可退,随即手腕一沉。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抵到紧邻沙发的墙面上。

他眼前有一片突然而至的海——也可能是天空。

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沃修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片停泊在虹膜里的蓝不似以往通透,此刻翻涌着激荡的浪潮与乌云,激浪将沉埋在最底部的深色海水卷上来,而乌云厚重密布,像在虹膜里无声掀起一场飓风。

唇上传来刺痛,崖会泉艰难从藏在虹膜中的海域里抽身,他再才后知后觉第二件事——

沃修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在他的退避里仍精准捕捉了他的嘴唇。

他们呼吸交错,沃修的吻带出了年轻人独有的急躁,又像一场进攻,仿佛猛兽终于朝着盯视已久的狩猎目标下手,牙尖在在他唇上不小心磕碰,制造了一个小小破口,呼吸纠缠间,唇齿匆忙得简直带了吞吃味道。

崖会泉的手腕挣动了一瞬,他还有一只自由的空手,也可以去擒住沃修的肩膀。

但最终,他将自由的空手垂回身侧,被抓住的手腕贴在沃修的手掌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青年的掌心暖到有点灼烫,仿佛“变猫后遗症”持续至今,让对方体温依旧偏高。

那点破口当然牵带出了一点腥锈味,它很快通过交叠的呼吸传递,让沃修又倏地惊醒,随即放缓节奏。

他小心在破口上贴了贴舌尖,像是运用某种大猫的原始手段去帮助愈合伤口。

沃修还快速擡了下眼睛。

崖会泉的目光正从微垂的眼睫下方淌出来,静静与他相望。

会客厅的暖黄光线与崖会泉的目光一样安静,它还是悄然落在两人身上,悬挂的壁钟滴滴答答。

百里被禁言了,宅邸方圆几十里内再无人迹,于是,只有一室的家具摆设不动声色,齐齐围观它们这很少光顾会客厅的主人。

过去良久,在快要锣鼓喧天的心跳声下,沃修终于缓缓撤开些,他还是盯着崖会泉的眼睛,和他保持鼻尖能轻易相碰的距离。

“我今晚已经答了那么多问题了,让我也问一个,好吗?”沃修若有似无地蹭着崖会泉的鼻尖,他低声说,“为什么‘被记住’,在你看来也会是一种报复?”

沃修的提问,便近乎在逼不善于表达自我的人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想要压逼出那一句崖会泉竭力隐藏的真心。

崖会泉被桎梏的手腕再次动了动。

崖会泉被沃修问出了姗姗来迟的惊愕与微妙的羞恼,他好像神经方才断连,大脑被沃修的突袭突得直接掉出脑子——还可鞥出门跑了个马拉松什么的,这时,这些早该浮现的情感才被他所感知。

他并不想回答问题,只肌肉绷紧,核心力量做好了把沃修一把掀翻的准备。

再下一刻,沃修却临场变招,一点也不按套路出牌地又说:“我喜欢你。”

崖会泉被强抢回合,顿住了。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缠绕上来,还不依不饶地勾了他的腿,又从腿一路扫至他绷着的腰侧。

“稳定剂有点失效了。”沃修的视线只短暂向下移了片刻,他在很近的距离轻轻“啧”了一声,呼吸自来熟地融在了崖会泉的气息里。

那条毛茸茸的东西是尾巴。

还是刚刚呼吸纠缠时的姿势,沃修也仍扣着崖会泉的手,他把错失逃离良机的人圈在自己和墙面之中。

背后描着一轮黑色绒边的圆弧状耳朵立在他发丝间,偶尔还捕捉到什么动静般无声转动一下。

他注视崖会泉的眼睛,两人所在的这一小方地界温度都比其他地方高两度。

他的尾巴四处游移里一阵,最后绕上崖会泉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腕。

“想要来和我一起算算时长,看我喜欢你的时间到底能有另一种情感多少倍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