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雪 作品

第98章 卡修尔 他曾在寂静处完成一场情感的转……

沃修曾改过名字, 在他五岁以前,他叫卡修尔,按着他妈妈玛琪莉的说法, 那在对方的族语里是“小太阳”,“灿烂的光芒”的意思。

“真有这种说法?”他亲爹在妻子做科普时听得纳闷,“我们不是一族的吗?”

公老虎康克怀疑妻子骗小孩,玛琪莉在仗着卡修尔年纪还小, 是个人还没门口小灌丛高的小崽,正是说什么都信的年纪,所以就可劲儿的忽悠,回头,玛琪莉的个人终端没准还会全程给卡修尔录像,精心记录下他们家小老虎童年时期真情实感信过的每一句鬼话, 然后等有朝一日卡修尔长大了, 终于是个不会被妈妈随意忽悠的成年虎了, 玛琪莉就嘻嘻一笑, 亲昵地招呼着儿子说:“快来,妈妈给你看个好东西呀!”

——再无情把卡修尔的黑历史公开。

“我说有就有。”玛琪莉带着孩子坐在家门口的大树上,“而且你想什么呢?”

她有点坐没坐相, 是个很无拘无束的女人,金棕的长发散在身后, 忽然伸臂一揽儿子, 在树下康克险些就地心梗的表情里,哈哈笑着直接揽着孩子来了个“倒挂金钩”。

“把忽悠人的全过程记录下来,日后再倾情复播给当事人看,这是我坑你的老把戏了,再复制到我们的卡修尔身上多无聊?”玛琪莉大喇喇说, 毫无对昔日坑丈夫行为的羞愧,她倒挂在大树的枝杈上,两臂间还举着孩子,重量全负担在一双勾着树枝的腿,却极其稳定,还能游刃有余地同时逗孩子,“哎小卡修,你说是不是?我们冒险家要懂得创新,最怕无聊了,连坑蒙拐骗逗人玩这种事啊,也是绝不能沦于老套的,得时时悉心磨练自己,让它们经常更新,才能保证每回都给人带去惊喜,让被你盯上倒霉蛋……咳,幸运儿永远摸不准你的下一招!”

小卡修尔被妈妈举在手上,他还是很小很小的一团,短胳膊短腿大眼睛,歪着完美符合“虎头虎脑”的小脑袋盯了一会妈妈。

“妈妈。”小老虎答非所问地说,“你好像一支倒挂在树上的美丽扫把。”

玛琪莉诧异了一瞬,随即爆笑出声。

康克实在看不下去了,他终于也身手敏捷地爬到了大树上。

卡修尔感到爸爸到达邻近一根强健枝杈上时,他就已被妈妈抱回身前,玛琪莉双手圈牢了孩子,一边继续哈哈笑个不停,还一边开始晃,像个人体秋千,抱着卡修尔一次荡得比一次高。

“莉莉。”卡修尔听见爸爸叹了好大一口气,对方无奈地说,“你基因里真的混了猩猩吧?”

“闭嘴小白虎。”比爸爸要更能打一点的妈妈霸道说,“再说我像猩猩,我们就按‘老规矩’去后山解决一下。”

康克的头发是少见的银白色,卡修尔有他的眼睛,根据幼崽基因检测结果显示,卡修尔的异种基因恐怕也更像他一些。

玛琪莉口中的“老规矩”,就是夫妻俩去后山打上一架。

五岁以前的卡修尔拥有全世界,他住在门口有高大老树的房子里,自家背后是一个一年四季都会开满鲜花的小山坡,门前还有大片绒毯似的草地,顺着平整的草原一路奔跑,他可以一直跑到一条清冽的小河边上,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颗星球四季分明,是域外生态环境最好的天然行星之一,酷暑时他可以跑去大树的树荫下玩,感受古地球时的人们“借荫纳凉”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也可以跑去小河边,快乐释放自己天赋里的亲水天性,在沁凉的河水里一泡小半天,再被前来找他的父母给提溜回去。

而冬天来临,他们家后山上有个童话色彩极浓重的小洞窟,卡修尔在刚发现洞窟时总幻想里面有巨龙、有怪兽、有神秘宝藏……后来他被父母带着进去亲自“探险”一回,就才知道,原来洞窟里有个小温泉池,那里成了他冬天最爱呆的地方。

“少听你妈妈不靠谱的瞎话,我和你妈妈是濒危文明及物种研究保护学家。”康克纠正玛琪莉灌输给卡修尔的“冒险家”说法。

卡修尔说:“爸爸,你敢当着妈妈的面说她的话是瞎话吗?”

“……”银白头发的男人沉默一下,父子俩神似的蓝眼睛对望。

“好吧。”爸爸很没有出息地说,“我不敢。”

卡修尔一脸“你看我好了解你们哦”的表情看着爸爸,康克就弹了一把儿子的额头:“所以绝大多数时候,妈妈的话都还是要听,这也不只是因为她是妈妈,还因为她确实是对的,你妈妈只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地方容易放飞,但她在重要的事上从不出错,是个很值得信赖和尊重的人。”

卡修尔便似懂非懂。

玛琪莉爱说我们的小卡修尔是小太阳,她把听起来很高深的研究保护项目说成更通俗的“冒险”,她还坦然跟孩子分享自己的《坑蒙拐骗逗人大全》。

五岁生日前后,卡修尔知道父母接下来要出个远差,他对大人的事懵懵懂懂,以孩子的理解力,他只大体明白,这件事应该是很重要,这次出门可能比玛琪莉和康克以往任何一次出门都重要。

“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冒险吗?”玛琪莉忽然问卡修尔。

小男孩感到非常意外:“我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康克揉了一把男孩毛茸茸的后脑勺,“邀请函里有亲眷名额。”

“那我要去!”

卡修尔唯恐大人反悔,飞快做出了回答。

域外的“域外”里会有什么呢?看起来似乎时刻在闪闪发光的星盟又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对于五岁男孩来说,他好奇的东西可就真的太多了。

他们离开居住星球时是夏季,小男孩掰着手指算归期。

“我们秋天的时候能回来吗?后山上的苹果树应该快结果啦。”

“唔,秋天距离现在太短了。”

“那冬天的时候能回来吗?山洞里的温泉今年应该也很暖和吧。”

“冬天有可能,但如果项目延期,我们也许会在星盟内度过新年……哎,封闭式管理的学校也会放寒假,是吧?”

男孩没留意父母忽然转了方向的谈话,他只高高兴兴地想,那最迟明年春天,他们就又回家了,春天回来也是很棒的,后山上的苹果也许没有了,但是从草地到山坡会开出成片的花,他过了新年就会又长大一点,会变得更高,更有力量,然后这么快快长下去,很快就可以跟父母去更远更多的地方冒险,可以成为他们家新晋的“冒险家”。

“拜拜!”卡修尔在起航的星舰上回望身后快速缩小的星球,他孩子气地跟它挥手,“别担心,我们就是出门一阵。”

“轰”!

谁还没有个失去一切的时候,见证一切在自己眼前毁灭呢?

卡修尔再也没能回家。

他的异种基因信息需要做加密保护,需要将他的个人信息与父母的信息做彻底切割,所以他不能再拥有自己曾经的名字。

他给自己争取回了一个“修”,在域外联合公民登记系统里更名沃修。

他不能再回去那颗有着漂亮四季的星球,因为他的年龄与外貌特征也许会暴露他,会招至不必要的麻烦,域外联合是多片原独立星区签署协议后建立的另类联盟,各方高层对于该将他送去哪的意见不一致。

他便开始颠沛,辗转去过许多地方。

十岁,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年纪,小到依旧能被称作“小男孩”的孩子在难以入睡的夜晚遥望天空,他擡起还很稚嫩的手,用手指虚虚搭出“瞄准”的模样。

十岁的沃修想:“我的仇敌在星盟。”

他还没长成能辨听那些纷繁复杂声音的大人。

而等男孩再长大一点,孩提时烙在心底的印便已然深刻,不容易再被外力动摇扭转了。

少年时的沃修进入域外联合军校,他遥遥关注着星盟那位姓崖的年轻士官,那个姓氏实在特殊又少见,让他不存在任何找错对象的可能。

姓崖的士官节节高升,前途在歌颂里光辉灿烂,被誉为星盟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星盟方的报道里,崖会泉还被描绘为“能带领光辉之翼走向盛大,用太阳般的耀目光芒肃清遮蔽星辰的晦暗”,他很快变成“崖将军”,又一路站得更高,荣登上将,成为星历300年后最年轻的一代上将。

少年沃修挑起了嘴角。

他说:“哈。”

卡修尔也曾经是“小太阳”,是“灿烂的光芒”,可小太阳只能被迫从光明退进阴影里,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法保全,他变成了域外联合的幽影,在阴影里打磨了爪牙,再带着一身锋芒毕露的凛冽,张狂地从黑暗里一路追出来,想要去撕咬另一个方向冉冉升起的光辉一口。

“也谢谢你的鼓励,崖将军,为了不辜负期望,我们一定多多努力。”

——这是影子对光辉说的第一句话。

沃修那会在通讯端口后方,他单方面审视了崖将军那副无处不彰显傲慢,又无处不一丝不茍的皮囊一番,机甲舱室里的光线被有意调暗,反正光线亮度完全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在昏暗中微微偏着头,虹膜收缩,瞳孔放大,视野达到猫科独有的两百度。

崖会泉。沃修在心里默念了这人的姓名,源自基因的躁动天性在他血管里流淌。

这是他关注已久的人,是背负了他们继承自父辈仇怨的人,是揽走了所有光辉代词的对象。

是他的狩猎目标。

“我是来考试的。”沃修在第二回 的正式相见里,以十分吊儿郎当的姿态对通讯屏另一头的崖会泉笑着说。

他口吻轻佻,掩在散漫衣着下的身躯却蓄着力量,蓄势待发的等待进攻。

“我来试试你。”他想。

往后是二十五年的纠葛。

沃修举着打磨好的利爪,呲着同样锋利的尖牙,他绕着自己的猎物转了好几圈,两人在星际战争里交手的次数不计其数,每一片打有“战时”标志的星区都曾见证他们的角逐,他们仿佛是在以整个星区版图为舞台,跳一支漫长又别开生面的双人舞。

沃修终于在这较量里渐渐生出迟疑。

他发现,自己的目标和他预想的可能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崖会泉好像也只是命运推着走,对陈年旧案里的恩怨一无所知。

并且稀里糊涂就荣光满身,再不知不觉就活成了一个标志。

“你说假如没有战争,你现在会在做什么?”沃修在荒星上不动声色递出试探。

他看见崖会泉闻声似乎陷入愕然,对方原本专注观察某一点的目光失了片刻焦。

随即崖会泉又很快把自己调整好,这人恢复素有的冷淡模样,以相当爱答不理的态度,头也不擡地对他说:“没想过,不知道。”

海面恰好升起的金色日光,沃修便借着日光的遮掩,悄然看崖会泉。

“你不知道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尖牙意意思思地收回去了,利爪也要伸不伸地停住了。

从阴影里奔出来的猛兽就这么举棋不定地继续跟在这个人后面,他还是习惯性与人擡杠,斗嘴,角逐,关注对方在战场上的实时动向。

最后到了决断的岔路口,在进入天灾核心内域之前,他左右张望一下,便用收了爪子的肉垫把人一拍——将崖会泉怼进了那条生路里。

“我再和你打最后一个商量,你要是能出去,这次就多去体验一点和以往生活不同的东西,行不行?”

你不是我应该报复的人,不是应该承担憎恶的人。

“免得别人再问你没有战争会做什么——也许那时候都不用加‘假如’这个限定词了,你却还回答不知道,也太惨了。”

我一生虽然有点短,但我去过许多地方,在辗转岁月里学了一打稀奇古怪的玩意,也体会过丰富又多彩的情感,除了剩下少数遗憾,总的来说,已经比较够本。

小男孩卡修尔曾经有个漂亮罐子,生活里每发生一件他觉得值得纪念的事,不管是好释怀,他都往罐子里放一颗糖,高兴事就放甜的,不高兴的事就放酸的,这个罐子通常只进不出,他攒了满满一罐缤纷颜色,只跟喜欢的人偶尔分享。

沃修没有罐子了,它在他回不去的记忆里,不过,他还有“生活”这个比较抽象的大罐子,里面也陆陆续续填入了色彩,有个小世界。

他想把小世界和色彩都留给崖会泉,把整个大罐子也慷慨送给他。

他曾在寂静处完成一场情感的转换,想请他出去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