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明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此刻天已全黑,只有里屋和主街有些昏黄的灯光。主街与里屋离得太远,安静的夜里只有街上的野狗在不时叫上两声,敲门声格外明显。
他做事向来喜欢恪守着礼数,敲门也只敲三声,敲完便立在一旁,等了许久都未等到人开门,这才皱着眉头再次敲响这座辛家门板。
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却是里面“哐当当”似乎砸了东西,显得有些慌乱。
宋心悦也听到了这声音,眼珠子一转,福至心灵,立刻在外头叫道:“辛婶!怎么啦!宋大夫说你们家小儿子是夜里受了惊吓,最好夜里去看看,唤我来叫你呐!”
里面随即传来焦急地脚步声,跟着门便打开了。
里头出来的老者瞅了一眼笑嘻嘻的宋心悦,低骂一声:“哪里来的小孩捣乱!”便准备关门。
却见一旁曹玉明格在门框,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而后面色冷峻地问道:“辛伯,有人托我二人来寻两位少女,说是在辛家见过,只是问上一问。”
辛伯一出现,宋心悦身侧的少女全都朝后躲了去,仿佛是遇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宋心悦悄悄告诉了曹玉明,曹玉明随即了然。
令这些少女害怕的杀气,兴许就是这个辛伯。只是这辛伯,虽然面相上显得刻薄了些,终归一身读书人打扮,杀气又是如何形成?
“什么少女?”辛伯明显有些不耐烦,手抓着门板,似是随时随地想要将人打发走。
“一人叫箐箐,一人叫静舞。”曹玉明淡淡道,随即紧紧盯着辛伯反应。
果然见辛伯面色有一瞬慌乱之后,立刻冷硬地回道:“不认识!找人找我们老辛家做什么!都知道我们老辛家只有一个儿子,连女儿都没有一个!”
说罢便想回身离开关门,曹玉明却是死死抓着门板,一点也不让辛伯动。
到了此刻,颇有几分强入民宅的味道,若是辛家报了官,于曹玉明而言,实在讨不得半点好。
果然辛伯想到了此茬,赶紧唤道:“孩儿他娘!去衙门报官!这曹家小子要强入民宅了啊!”
宋心悦被这一唬,倒是有些被吓到,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他们要报官啦!我们是不是先走?不然真被抓起来了……”
哪里知道曹玉明充耳不闻,见辛伯兴许被他气势吓到退了几步,他连忙跟上抓紧他,紧紧盯着他:“只有一个儿子?我为何听闻当年疫症蔓延,老辛家连年丧女,幸余一子可享天伦?那些女儿,真是疫症去世?”
“当然!疫症多难治你问问宋大夫不就明了?”辛伯忽然间就有了底气。
曹玉明默了一会儿,随即脸上忽然挂起笑来:“我前日里梦到蓁蓁,她向我托梦,说她死于辛伯之手。我心想,虎毒不食子,辛伯家中虽不富裕,但供养一个女儿仍是供得起的,实在供不起,也能送入苏府,做个浣洗的营生,早早赚钱贴补家用。如此与她解释了,可她却仍要我来闹一番,否则便报应在我身上。我若孤家寡人也便罢了,可如今有妻有子,心有挂念,实在不敢不来找辛伯试探一番,实为抱歉。”
这一番说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间缓和下来,辛伯冷硬的脸也缓和了半分:“闹了半日,可以走了?走了我便不报官了。”
见曹玉明有与辛伯握手言和的趋势,那群少女便要群起而攻,宋心悦哪里知道曹玉明要做什么,但也隐隐觉得曹玉明兴许只是换种方式来试探,只能硬着头皮安抚那些少女。
曹玉明颔首笑道:“自然要走的,不过既然来了,可否让我至蓁蓁牌位前上炷香?”不等辛伯回答,他又接着道,“我与蓁蓁青梅竹马,她既过世,又托梦于我威胁,定然是怪罪我不记得她,我想上柱香,让她消消气,也顺带着保佑一番我妻子肚中孩子能顺利诞生,不受苦难。”
“大晚上的……上什么香……”辛伯面色忽然有些不自然。
宋心悦这回听出来意思了,连忙呛声道:“该不是你们连自己女儿的牌位都未立吧?无牌无位,死后可是会被当做野鬼的!你们想让自己女儿当野鬼啊?”
辛伯摆手怒道:“有牌位也轮不到你们上香!”
“好啊!我去看看有没有!”宋心悦好歹在黑鸦手下活了两年,一些逃窜的小本事学得有模有样,又仗着自己个子小,一溜烟便窜进了屋内。
辛伯气急败坏:“报官!报官!没有王法了!”
辛婶闻声走出来,先被宋心悦撞了一头,后见曹玉明愣了一会儿,最后见自家老头子面色铁青,也明白不能多问,趁着辛伯被曹玉明按着一只手没空搭理她的时候直奔府衙而去。
曹玉明原本也就只是找个机会让宋心悦进去查探一番而已,辛婶溜出去之后心下在想的仅是回去之后如何向妻子解释这一遭事情。
宋心悦进了屋内,屋内如屋外一般,窗明几净,一眼望得到头的简陋,以及掰着指头便能数出的装饰,连地里种的萝卜都被搬进了屋内当摆设。撇撇嘴,心下暗道真是比她山上的小阁楼还简朴。
却等她走进辛家小子的屋子中之后,方才的想法一扫而空,只觉得败家二字活脱脱出现在她眼前。
眼前的小少年不过十三岁,穿着虽比不得城中富商,却也比一般家中的少年要精致得多,就连屋外能靠着自己的一手字吃饭的曹玉明都不敢说能比他穿得更好。
辛家小子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道:“你是谁!为何在我家!”
“啧啧啧……”宋心悦却是抱肩摇头,此时觉得黑鸦时常嘲讽她时的姿势如此适合她此时借用,“你同胞姐姐一个个化为孤魂野鬼,你却一个人吃香喝辣享受人生,不公平,真不公平。”
“什么姐姐!你胡说什么!”辛家小子跳起来就要揍她。
宋心悦一惊,她以为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蛮不讲理的人了,但好歹她娘亲是苏府的独女,这辛家在她眼里已经够得上家徒四壁了,又是如何养出辛家小子这么个性子来的?不立牌位便也罢了,居然连姐姐也不让提么?
她躲这毫无章法的攻击自是悠闲,躲也便罢了,嘴上还不饶人:“你连你有姐姐都不知道啊?那你家肯定没有你姐姐的牌位了,你们家可真是狠毒,今生有缘做了你们家女儿,却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
“你胡说!你胡说!什么牌位!什么姐姐!你肯定是小偷来偷我家钱的!我要让阿爹报官抓你!”
里屋闹出了动静,辛伯自然是反身要回去看一眼,曹玉明这回也不拦着他,跟在他身后也过去了。
里面一追一逃,倒是有些滑稽。
追的那个气喘吁吁,逃的那个潇洒自然,嘴里还得刺他几句:“你爹娘穿得如此简陋,你却恨不得穿金戴银,传出去你以为你脸上多好看呐!啧啧啧!羞羞羞!”
跟过来的曹玉明终究没忍住笑。
“哪里来的野丫头!”辛伯见自家儿子被一旁的曹家小子取笑,只感觉自己老脸丢尽,怒不可遏。伸手抓了根杆子便要去打宋心悦。
宋心悦机灵的很,见势不妙赶紧溜到后院,绕着那口喝水的井躲杆子。
曹玉明瞥了一眼辛家小子,实在懒得揍这么个臭小子,但到底是个小孩,大人过错他也不打算算在小孩头上,便只将他制得服服帖帖,不敢动弹。
到底是宋心悦年纪小,体格轻,一个不注意还是被辛伯给打中,倒在地上,辛伯却不停手,拿着杆子趁着她倒地赶紧又想补上几棍。曹玉明见这辛伯心狠手辣,甩开辛家小子连忙过去拦人,那辛伯却像是发了狠,一把推开了曹玉明,势要将宋心悦打个皮开肉绽。
他们原本就是在水井旁,曹玉明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脚步不稳,扑通一声竟是栽进了那口喝水的水井里。
“玉明!”
宋心悦听到这声惊呼,连忙回头看了一眼,喜道:“蓁蓁!你没事!”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水井,颤抖道,“辛伯你杀人啦!”
辛伯见宋心悦望着虚空,嘴里还叫着“蓁蓁”,吓得连忙扔了杆子,拎着一旁还在拍手称快的儿子赶紧想往屋里逃去。再一听宋心悦扯着嗓子喊杀人,更是浑身一抖。
眼见着房门在眼前,他却见身后一阵阴风刮来,直吹得他们二人几乎站不稳要往后退去,眼前的房门也哐当一声在二人面前关上。
蓁蓁目光逐渐疯狂,似发了狠,指甲在倏忽间增长几寸,宛如利刃一般在夜色下泛着冷光。竟是在这一瞬成了厉鬼。
辛伯回头,便见到一个疯了一般的少女在朝自己抓来!
“啊啊啊!”辛伯只能抱着自己家的儿子缩成一团。
“什么事!”衙门的人在此刻到场,一旁的辛婶伸着指头准备说什么,却看到面前那疯狂凌厉的少女,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缩到了众多官兵身后。
官兵也是第一次瞧见这阵仗,心下有些发寒,却仍旧强打着精神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气势来:“列阵!何方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蓁蓁姐!”
身后又来一个少女,宋心悦一瞅,居然是昨日的箐箐,而她身后也跟着略有些疲惫的静舞。
箐箐见这情形,怒气上扬,尤其看着辛伯怀中那个少年竟然如此娇惯,更是怨恨:“我们活着时,你们苛待我们吃穿!得了疫症,你们便不管不顾将我们丢入南四街的乞丐窝里,任我们自生自灭!就因为我们是女儿?你们有了儿子便砸锅卖铁也要对他好?”
这话随着夜风回荡在小院中,也传到了屋外那群少女耳中,似乎脑海里有什么回忆起来,渐渐的,这些少女都如蓁蓁一般,面色狂乱,挣扎着也要进院中,似乎都要讨个说法!屋中的狂风骤然间更加强力起来。
辛伯心有愧疚被吓得不轻,一个劲地嚷嚷:“你们都是自己死的,关我什么事情!”
辛家小子脑子一顿昏沉,只管嘴硬:“你们都是骗子!胡说八道!”
官兵面面相觑,显然不知这其中如此多内情,但这些小鬼俨然已狂乱,也许已经说不通道理。果然,还未他们做多少反应,便有小鬼飞扑下来,一抓之下,挡在身前的官兵血流如注。
已然疯狂的小鬼见血之后更显兴奋,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蓁蓁仰天道:“你们不立牌位,不设香案,便是怕我入地府捅出你们的罪行!既然总入不了轮回,那我也要拉你们垫背!”
唯一未狂乱的静舞望着这一幕,只面色悲哀地对辛家三口道:“你们可曾想过,辛家每代费尽心思求子,却越发艰难,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你们能让我们成为孤魂野鬼,可又是否能免进地府接受刑罚拷问?”随即却又失笑,“或许,你们仅仅只是想保一生安稳,怕我们找回来罢了……我竟期盼着你们有些许良知……”
静舞漂浮在空中,举目望了望这些发狂的小鬼,声音越发凄厉:“你们看看呐!你们辛家究竟造了多少孽!你们一代代,信了以女儿性命祭换儿子的鬼话,造了多少孤魂野鬼绕在你们辛家四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你辛家的血肉至亲!”
官兵与辛家三口在女鬼们的攻击下简直溃不成军,四下窜逃之下狼狈不堪,连那个一直嘴硬的辛家高傲独子也只能抱着头,心疼他已经被撕碎的衣衫。
“闹够了!”淡淡的声音从院中传开,中间站着一道白衣白发的身影,冷冷扫视少女们一眼,最后目光却是停在辛家三口身上,“你二人身为父母,对女儿不尽养育义务,女儿死后亦特意不设牌位供奉,令她们成为孤魂野鬼,连轮回也入不得。可知今日之罪,皆因往日过错?”
那些女鬼们天生便忌惮阴间气息,更何况慕白曾跟着两位殿主成千上万年,他一站在中间,便震慑得她们不敢再妄动。
“她们是厉鬼!”辛伯似乎认出来这是当初城里做过一段时间大夫的慕白,见女鬼们消停了,连忙道,“慕大夫!别信她们!”
慕白淡淡扫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能退她们一次,却不能保你们一世安稳,你们可得想清楚了。”
辛伯心有戚戚瞅了一眼那些女鬼手中的爪子,又哀求地望着这些官兵。
官兵的头儿原本就气这辛家将他们卷入这种事情来,如今竟还想拖他们下水?于是狠狠剜了他一眼,却是收了兵器,朝慕白拱手:“慕大夫觉得该如何?”
“她们活着时的是非已不可考,只她们死后所求不过一方牌位,能入轮回。既如此,你们二人设立她们所有人牌位。不管是你们女儿,亦或是你们祖上的女儿,一日三供奉,直至她们怨气消散。她们必定不会再为祸辛家。”慕白紧紧盯着他道。
官兵的头儿转头拉着辛伯令他在女鬼面前跪下,冷声道:“你们一家做的孽,如今能赎还不赶紧答应?”
辛伯见已被逼至如此,只好颓然应下,但表情始终有几分不情愿。
却见慕白又道:“你们若是阳奉阴违,她们必会卷土重来。”
官兵的头儿也道:“我回去便回禀府衙大人,你们辛家再因此事报官,为了同僚性命,定让他们莫接!”
如此将辛家退路赶尽杀绝,辛伯浑身一抖,只好忙不叠地点头。
“退!”慕白此时方转身朝着少女们一喝,满院的女鬼全数到了辛家大门外,那里一个黑衣黑发的人正笑嘻嘻地等着她们。
宋心悦还想让慕白救救曹玉明,却在慕白冷寒的目光下缩缩脖子,也赶紧离开了。
院外已有一个板正的男子指挥着一群鬼差押送这些女鬼进地府,手里还捧着本册子,撚着支笔,不时地在上面记录些什么。
宋心悦好奇,便凑到黑鸦身侧问道:“这是谁?未见过呀!”
黑鸦瞥了一眼,却是不愿搭话一般,连身体也转开:“判官。”
“判官亲自抓小鬼?”宋心悦不敢置信。又偷偷瞅上一眼,只觉那人也是生得好看,但与黑鸦慕白二人全然不同,严肃归严肃,但她却仿佛见到他笑起来的模样,如春风化雨,暖阳初升。
“醉翁之意不在酒。”黑鸦又冷冷哼了一声。
却见那边判官清点完数量,几步走过来,到他们面前,目光半点也未落在黑鸦身上,只盯着宋心悦,许久,才淡漠道:“你一个小孩,以后莫要瞎折腾。”随后,便跟着鬼差消失在夜里。
“他他他他他是在关心我么?”宋心悦激动得舌头都打了结,“判官啊!在籍的仙人啊!跟我说话了?”
判官言下之意黑鸦自然明白,见宋心悦如此,只无奈地摇摇头:“怎么收了个傻徒弟……”
“咳咳……”宋心悦认真道,“曹大哥还在水井里泡着呢,还有救么?”
“送回家了。跟我回山。”黑鸦瞥她一眼,转身先擡步走了。
“哦。”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急了些,有些错别字来不及改了,也来不及修了
周末事情太多了妈诶,就挺难的
回头有机会会回来改哒!
总之就是一个因为重男轻女遭了报应的故事。
辛家的依然是个渣男,请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