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凋零,冬梅始开,银装素裹几点红。
一眼望去,无论是山川还是河流,尽是一派冰雪覆盖的苍茫景象。
慕白睁开眼,落入眼中的便是此种情景。四周转了两圈,在他长久的岁月里,这些景象极其陌生,没有半点印象,他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里。
再回到原地,另一道熟悉的墨黑身影在苍茫山川中极其显眼。
他打量此地的神色与慕白十分不同,似是有几分熟稔,巡视过后,当机立断便召出一支黑羽朝着河面冰层破去。冰层“轰”的一声炸开一个口子,他便挽袖伸出手朝着口子里探去。他的肤色极白,在他一身玄黑的长袖下衬得越发没有血色,手上有许许多多细小的口子,落在他修长匀称的手臂上,似一方美玉布满裂痕一般可惜。
慕白未见过这些伤口。
等手从冰洞中伸出,他的手上攥了一尾鱼,这鱼长得颇为奇异,仅有一只生硬凸起的眼睛,还生了两只山羊角一般的硬角。
“妖界。”黑鸦稍稍眯眼,吐出这两个字,便将这尾鱼重新丢入他破开的洞中。
随即转过身来,朝着站在一侧许久都不发声的人,露出个笑来:“瞧够了?怎么也学得偷摸起来?”
慕白目光落在他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上,在他将袖子落下盖住后才转开目光,伸手将食指指节放在嘴边咬着蹙眉:“你是真的黑鸦,不是貘的梦境造的吧?”
冰层上的洞缓缓消失,整个河面又是光滑平整的厚冰层。
黑鸦立刻明了,这是个梦境。横了他一眼,朝着那条河流的上游边走边答:“这是你的梦境?为何会在妖界?”
慕白赶紧跟了上去,追上之后在他身侧位置不远不近地与他一般行走。黑衣黑发,白衣白发,苍茫雪地之中相依而行,像极了水墨中旅步于山水间的游人,宁静悠远。他四处望着:“我从未来过妖界,此处于我而言陌生至极。但若是貘造之境,此处只有我们二人,那么若非我的梦境,那便是你的梦境?”
黑鸦忽然顿步,偏头打量着他:“这里是否为我的梦境,走下去便知晓了。但……貘为何伤我们,你却像一点儿也不奇怪?”
慕白眉头轻轻皱了皱,随即颇为冷漠地将目光移开,偏过头去,将眼底那抹不自在悄悄收起。
这个表情黑鸦熟悉得很,只要与他口中的“第九殿大人”有关,他向来都是避而不答。
“你不愿说,我也没兴趣听。”黑鸦已经见惯不怪,只心里着实不大舒服,兀自步子快了起来。说来妖界他待的年月也不过几十年,但怎么也比这个从未来过的稍稍认路一些,自是有几分法门知道该去何处查探。
慕白瞧他忽然便快了步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后面叫他:“黑鸦。”
前面走着的人充耳不闻,甚至越发快了,这是真动了气。
黑鸦原身本就是禽类,速度极快,若是他全力移动,慕白在他身后着实有些跟不上,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慕白认输。
“等我们出去,等出去我便告诉你!”
黑衣黑发的男子在百步外的雪地中转过身来,鲜红的嘴唇咧开,勾起一抹笑,黑眸映着雪色闪亮,颇为得意:“说好的,可不许食言。”
变脸之快,仿佛刚才生闷气的人完全不存在。
宛如一个陷阱,等着他去跳。
慕白微微蹙眉追了上去,拽着他的袖子,一把掀开,指着那些细碎的伤口:“交换。”
那人却像半点也不在意,砸了咂嘴,凑到他耳旁:“我现在就告诉你,那你是不是现在就告诉我?”
陷阱竟然接二连三,慕白察觉这份交换,大概是自己亏了。
再一想黑鸦问他的事情令他如此为难,他定会在心底好好将此事记上一笔,日后寻机会讨回来。
小矛盾来的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又如从前一般相伴而行。
两人走了不多会儿,便见一群小妖追着一个形态瘦弱的孩子,一边动手一边大声嘲笑:“哦!哦!乌鸦精!乌鸦精!倒霉招厄的乌鸦精!”
那孩子分外可怜,身上四处都是伤痕,看着似乎都是旧伤还未好,便盖上了新伤。被追逐之下只能捂着头狼狈躲避。
慕白看在眼里十分不忍,面露愁容,向一旁已经陷入深思的黑鸦投去同情的目光:“未曾想过,你的童年竟是如此。”
黑鸦从沉思中回神,一脸莫名,有几分怔愣道:“你看清楚了,那不是只男妖。”
慕白一脸疑惑:“你们妖类不是都是幼年时雌雄难辨,要等成年才能分出性别么?”
“我是半妖,生下来便知男女。”黑鸦咬牙切齿道。
“哦……那果真是我错了。虽则不管凡人或是妖类,大多因错觉乌鸦报丧而看不起乌鸦,但半妖因颇为羸弱,在妖族更被轻视,因而此妖若为你孩提时,追逐之人口中嚷叫的应当是‘半妖’二字才对。”慕白重新捋了一遍细节,这才真信了这确然不是黑鸦,而非黑鸦害羞而咬死不承认。
偏头一看,一旁黑鸦眼中早已隐隐有滔天怒火闪烁。慕白满意地勾起了唇角,如此算来,那笔交易当算不得亏。
他二人的你来我往间,那个可怜的小乌鸦精却是在三面包围追逐之下慌不择路,越逃越远了,随着那条被冰雪覆盖的小河下流而去,在前面的山头处,拐了个弯,进了一个山谷中。
黑鸦凝神朝着那处望去,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等他终于想明白这熟悉感是什么,随即脱口一声:“不好!”
一旁慕白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一只手拽着朝那处飞奔过去。
绕过山谷之后,那乌鸦精越走,冰雪越盛。她也只是只未成年的小妖,在妖界孤苦伶仃,常年被欺侮,衣物也没有半点好的。追逐她的人或许还能抵抗住这里的寒意,她却仅仅是靠着意志在死撑。到了最后,连意识都有几分模糊,只要合上眼,大概就会冻晕过去。
身后追逐的小妖们瞧着这路线,盛气凌人之下又有几分忐忑:“那后头可没有路了!看你还往哪里逃!”
果然,冰雪极盛之地,是一道极高的冰壁,高耸入云,下至地底截断河流,左右却是延绵不知多少里,在面前几人的包围之下,是真真正正的死路。
乌鸦精面对步步紧逼的小妖们,一步步往后倒退回去,退到紧紧与冰壁贴合,既冷又绝望。她的性命大概也就交待在这里了,只是她真的不想就这么认输。
妖界不比凡间,更不比天界冥界秩序分明,这里是真正血淋淋的弱肉强食之地,少一只妖,多一只妖,没有谁会在意。除了自己的双手,没有别的可以期待。
正当她要殊死一搏时,冰壁上骤然裂开一道光芒,将她整个笼罩在了里面。
那些追逐的小妖沐浴在那道光之下,一刹那像是神识被抽干,顿住许久,才缓缓跌倒在雪地中,化作了原形。
黑鸦慕白二人赶来之时,正好瞧见,那只乌鸦精消失在冰壁边。黑鸦瞧着那几只豺狼虎豹,正自愣神间,二人眼前景象又一转,到了一座荒山前,那只乌鸦精又出现在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不解。
这地方他二人再熟悉不过,兀虚山,冥界与妖界的交界之处。
也是慕白教导黑鸦百年之地。
“我当时……也是被那块冰壁吸过来的。”黑鸦怔怔望着那座山,当时他与那只乌鸦精几乎一般的情形,被那些更凶狠一些的小妖追逐欺侮,但他与那只乌鸦精不同,他生来魂魄比旁的要强劲许多,哪怕是最为虚弱的半妖之身,在妖界,也不是谁都能将他压制住。
可他在儿时,能教训那些小妖,却无法撼动那些已经成年力量大增的大妖。
随后他闯入这里,慕白告诉他,这座山便是交界的封印,在妖界是一方无穷无尽的冰壁,在冥界是一座庞大的山脉。妖界的妖灵冰河流至冰壁之下被截断,冥界的忘川流至山脚,汇入两界封印之中。
但他始终不知道,那块冰壁为何会将他吸入进来。
黑鸦偏头望着慕白,想问问他可知道什么,却见那人站在原地,盯着一个地方似乎失了神。
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看着那个乌鸦精走到了山脚,忘川的尽头。
忘川尽头有一叶小舟,一支似乎不被需要的船桨。一位黑衣黑发的男子半躺在那叶小舟上,手指拎着一只白玉酒壶,慵懒肆意地用壶底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水纹,漾得不知何处飘落下来的几瓣莲花在水面打着旋儿,逐渐聚集在一起。听见了声响,目光只落在乌鸦精身上一瞬,随即又转回去,眉头皱得死紧,语气颇为嫌弃:“竟然是只如此羸弱的妖。”
见到眼前的人对她的震慑,她顿时觉得之前那几只小妖实在不够看。他就如同妖界那些连瞧都懒得瞧她一眼的那些大妖一般,气息力量与她悬殊得无法计量,不必他动手,她便能感应到,这是真正强大的可怕。
大概是常年被欺侮,锻炼出了一副刚强的姿态,乌鸦精在求生欲地推动下不自量力,话语却有几分哆嗦:“我、我不怕你!”
那人拎起酒壶,灌了口酒,目光迷离地失神了一瞬,而后从袖口掏出一颗莹白玉珠来,随手一掷,刚一触及乌鸦精,便融进了乌鸦精的身体里,随后他又喝了口酒,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暴躁:“好生融合它,三日后我要看效果。”
黑鸦从未想过这辈子竟真会有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哪怕慕白一直在找这人的线索。慕白始终相信,与这个被传闻已然魂飞魄散但慕白始终认为只是消失的“第九殿大人”,还会有重见的一日,他往日信誓旦旦定然便是如传闻一般,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提到他也不过就是讥讽几句,心中不痛快一些时日。随即还要在慕白面前点破,要出现早就出现了,不会等到如今还没有半点消息。
这些年慕白在此事上一向与他不多谈。他便也当他或许只是放不下当年的恩情,远非他认为的那般执着。
可现在,貘有提取梦境再显示于人前的能力,此情此景,毋庸置疑,他们二人,只有慕白与这人有交集。他竟日日夜夜想着他的这位大人,执着到能被貘捕捉到重新显示在他面前来圆他一次相见的愿望?他竟还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梦境,不禁露出几分讥笑:“这是你的梦?何必不认,我在你看来如此小心眼?”
黑鸦仔细打量一番从前只听慕白提起过的这位第九殿殿主,除了样貌稍微好一些,居高临下的吩咐,一脸不耐的表情,任何一点,都是会令人厌恶的那种人才对。
慕白对他念念不忘,大概是眼瞎。
他在心里暗暗道。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很久该怎么切入这个小故事。
因为关系到两个男主之间的矛盾以及传说中的第九殿大人。
男人之间的感情我很少写,我不想写成露骨的爱恨,又必须要表现出黑鸦的一点点占有欲和慕白的迁就。同时还要时刻表明慕白对九殿的执念。至于九殿对慕白什么设定,哈哈哈,那是结局的事情了。
稍有不慎就可以将小白写成绿茶婊,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但其实,这个小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黑白啊哈哈哈哈哈哈,小故事的主角是这个乌鸦精啊!!
这只乌鸦精才是个狠角色啊,九殿是配角,黑白是视角。
哦,小白会客串一把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