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百年来,慕白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样貌,在慕白心里早已日渐模糊。黑鸦说错了,他的梦中从未有此人入梦,他以为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人身上行不通。
冥主告诉他,第九殿的这位大人有几分奇特,看着孤僻冷淡,其实是在避免与旁人扯上关系,至于为何如此做,却只有那人自己才知道。是以在他自己身上用什么奇怪的方式,施展个谁都梦不到,甚至谁都记不得的术法,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而这五百年,他不断不断地提醒自己,曾受教于这位大人,曾受恩于这位大人,不过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因那一刻的松懈,会将他彻底忘记,那么便枉费了他挂在嘴边的心心念念。
当日分明不过是消失不见,没有魂飞魄散的征兆,冥主却定言他应劫走了。
他未曾信过。
却也未曾看到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佐证他的不信。
每次在旁人口中听到“第九殿大人应劫走了”,甚至自己也要如此说时,他都十分烦闷。
至于他是否真的能归来,既然冥主都相信,那么他便也会试着妄想一番。
妄想而已,他都懂得的,不过是妄想而已。
是以重新见到,即便不是真的,那也是莫大的惊喜。
慕白盯着这份惊喜,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思及方才黑鸦问他的话,才露出些许落寞:“大人虽允了我出入兀虚山的资格,但此处是他驻守之地,事关冥界安危,他一向不许任何人到此处来。”顿了顿,他又将心底才出现了一瞬的埋怨清扫干净,望着他的目光是露骨而拘谨的崇敬。黑鸦兴许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于是他未停多久便继续道:“他大多时候都在此处看着交界处的封印,在外人看来,我跟在他身边的时日最长,但其实他有许多事情,我并不知晓。”
他从未见过这些,又怎么可能是他的梦。
却也不知,既不是他的,又不是黑鸦的,那么此梦,又是从何而来?
黑鸦冷嗤一声,不依不饶:“这不就放进来一只乌鸦精?酒喝多了,便渎职了?你这位第九殿的大人,也不过如此。”
“大人有他的缘由,莫要妄加揣测!”他从不喜在旁人嘴里听见编排这人的话语,尤其此人还是他眼中可以倾心相交的黑鸦,心中更是难受。慕白难得对着黑鸦皱起眉,有几分严肃地呵斥起来。却在这一瞬忘了,自打他见到黑鸦起,他便少有对黑鸦这番言辞凌厉。
他一甩衣袖,似乎在他们二人之间划出一条道来,他还随着动作往后倒退了两步,在黑鸦瞧来分明有几分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意味。
他向来是维护他口中那位大人的。
他又不是第一日知道。
黑鸦稍稍弯了弯唇,抱肩又仔仔细细打量起那位大人来。与他一般的黑衣黑发,何其相似,若非他的发丝坚韧难铰所以从来不铰,黑衣也是因他自己原身是黑鸦所以爱穿,他定会在甫一见到这个人的这一刻要问上几句,慕白整日与他在一处,是何感受?瞧着他时,可是真的在瞧他?整日在他面前提及这位大人,又是何居心?
但这一切巧合得如此经得起推敲,他倒没了立场去埋怨慕白。
说来说去,慕白承了那位大人教导之情,他又何尝不是承了慕白教导之情?
黑鸦揉揉鼻子,颇有些想笑。
亏得他总以为自己孤高骄傲,不甘屈于旁人之下,慕白迁就他的个性,他便也越发蹬鼻子上脸来。说来其实是他不配,他从一开始,便仅是只与众不同的半妖罢了,得了机缘,呵,竟还不满足。
妄想什么呢?
珠子一进入乌鸦精的身体,便在她身周笼起一道轻纱一般的光罩,然后逐渐遁入乌鸦精的身体里。那厢乌鸦精似乎凝神感受了一番那颗珠子入体后的效果,迟疑了许久,开口的声音软软糯糯:“这是什么?感觉好舒服,我的身体似乎更强健了?”
说着朝着山脚一颗落石凝起一道法力来,
“可有听过定魂珠?”慕青玄从小舟上缓缓坐起,目光落在她身上反复审视。
“定、定魂珠?”乌鸦精瞠目结舌。
黑鸦见过定魂珠,一眼便瞧出这当然不是定魂珠。正要在心中冷笑一声“连个不懂事的小妖也诓骗”时,慕青玄已经否认了:“这不是定魂珠。”
那厢慕青玄不知为何,似乎每次喝了酒都会失神片刻,而后才能继续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是仿着定魂珠做的小法器。洗魂之用,便该以洗魂为名,我有个小朋友给它取名洗魂明琅。”
“如此珍贵之物……”
未等她说完,慕青玄摆了摆手,眉头皱得死紧:“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没什么稀奇。只是这次做来是为一个机缘,虽然你看上去实在与机缘无关,可机缘因果一事,向来与常理不可并论。”
“机缘?因果?”乌鸦精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颇有几分不解。
慕青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似未落在她身上,良久,又恍然般喃喃开口:“你竟不是那个机缘……”顿了许久,又低语,“却又因你而起……麻烦。”
听得乌鸦精更是如坠云中。
忽然间,慕青玄瞬身至她跟前,手掌附上她的额头,嘴里倒是在解释:“你既不是那个机缘,我便不必再浪费三日,否则……”
否则?否则什么?慕青玄未再说下去。
一旁的黑鸦看着颇有几分难受,慕青玄说话吞吞吐吐,一点儿也不痛快,他便胸口跟吃了鱼,卡了根鱼刺不上不下似的,憋闷得烦躁。原想着,这么一个看着忒不好相处的人,应当是个爽快人,哪里知道居然也是个爱故作高深的,着实令人讨厌。
果然他不喜欢他,是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喜欢。
“我这是怎么了?”
乌鸦精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黑鸦跟着将目光重新投过去。
前后不过几息,那只小乌鸦精似雨后春笋一般,身量逐渐拔高至成年女子一般,身材也愈发丰满起来,方才一只干巴巴的瘦弱小妖,这会儿已经是个鹅蛋脸杏仁眼的明媚丽人。可即便是骤然间成长了,这双未经过多少阅历的双眼仍旧是澄澈得单纯,又偏偏是这份单纯,黑鸦想,他见过的形态各异的妖界女子中也没有几个比她更值得多看上两眼。
慕青玄将手掌从她额头离开,他的额角此时倒是因方才施法过甚,流出了几滴汗水。他直接用袖子抹了一把,随即打量着她,窈窕的粉嫩少女身上偏偏是那件早被撕得残破的旧衣,此时身形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这件旧衣显得十分局促。
他手凭空一点,拿出一套衣衫来:“从别人殿中随意拿了一件,你先穿着吧。”
小乌鸦精面带羞红地接过衣衫,随即有些为难:“借了旁人的衣衫,我是不是该谢谢她?”
“你谢不到她。”
乌鸦精很懂事,见他脸色不太好,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又糯糯道:“我……该去何处换衣衫?”
“她又用了命咒……”慕青玄原本凝望着虚空某处,似乎在瞧什么,听她此语,偏过头时的脸色极其不好看,随手一指,便直接将衣衫套在了她的身上,“你不可再待在此处,我送你出冥界。方才我已极力催动洗魂明琅,你身上妖气已被洗掉大半,但其原本应当是与魂魄连结之后经年累月反复萃洗才能发挥极致效用。若你便是那道机缘,我等等也无妨,可你不是。所以,我不可留你在冥界,你可明白?”慕青玄少有的说了这么多,脸色极其严肃,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远处的情形。
毕竟是直面阎罗,周身气势未压制时溢出的威压令乌鸦精战战兢兢才道:“我……在妖界时听说凡间很快活,不必终日忧心如何生存……”
慕青玄盯着她许久,以他冥界阎罗之身,看尽冥界轮回之人的前生苦难,实在不太理解她从何处听来的“凡间快活”。
但见得她眼中如此期盼,慕青玄再一望远方不知何时开始凝聚的劫云,已经渐渐成型。他未再多说什么,伸手将人带进怀中,两人便从兀虚山消失。
眼前二人一离开,那团劫云便轰地砸下一道道响雷。
天雷落下之处离兀虚山不算太远,冥界之中,第十殿外。
近些年来,慕白听说过的冥界渡劫一事,仅有五百年前判官历劫却砸了慕清澜灰飞烟灭那一次。那道道惊雷落下,震天动地的声响,整个兀虚山都仿佛随着天雷震震在晃动,慕白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能将阎罗之身劈个魂飞魄散的天劫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刻他不知该庆幸,慕青玄果真是消失并非一同应劫,还是该恼怒他带着小乌鸦精消失的时候便是慕清澜应劫那一刻。
黑鸦盯着那团久久不散的劫云,也忘了方才还在生气,道:“所以,你的这位大人放着自杀的亲妹妹不管,带着一只乌鸦精,私奔了?”
慕白狠狠瞪了一眼过去:“这只乌鸦精虽然我未见过,但她身上的东西我倒是很清楚。”
黑鸦点头:“他且言并非第一次做,此物用来洗魂之用,我原本还诧异,冥界为何会有人能做仙身,想必就是他仿造定魂珠,替你做成的吧?”慕白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硬生生忍住了,黑鸦不多做在意,继续道,“你就这么相信你这位大人?我倒是瞧他行事奇异,不合常理。他做这洗魂明琅做什么?且毫不避讳告知是仿造定魂珠。若第一次做出这个叫洗魂明琅的,且可当做是个巧合。可这次,他言之凿凿说的是为一个机缘。你又明白这个机缘是什么?他为何要这个机缘?他什么都未说明便消失了,若我未记错,你是告诉我,自第十殿殿主死后,便再也未见过这位第九殿的大人。你可知他又是去做了什么?”
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黑鸦不信他,无可厚非。但他是跟着慕青玄几千年的人,他目光坚定回望黑鸦,只道:“我信他。”
黑鸦似乎很清楚他会有这种想法,略笑了一声:“是不是有问题,跟上去瞧一眼便明白了。你敢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哦哟哟吵架了吵架了,矛盾了矛盾了,小吵怡情,非常快落。
黑鸦:让你明白什么叫做识人不清。
慕白:等回头你就知道什么叫做不孝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