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判词(七)

地府的第十殿殿主慕清澜,是个随性而为不顾后果之人。

先前也未惹出什么大乱子来,冥主也便只跟第九殿殿主慕青玄打过两声招呼,命他管教着些。第九殿殿主又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主,于是第十殿殿主向来过得比旁人快活一些,除了冥主常一张笑脸对人外,只有慕清澜脸上时常能见到笑意。

这次也不知怎么的,她从凡间被冥主和第九殿殿主带回来之后,便被锁在了第十殿中,连第十殿中的小鬼都被赶了出来,只有那位白衣白发的慕白大人才能进出——九殿主倒是从未来过。

小鬼们附在殿边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才得出结论:这大约是真真正正犯了事。

慕白走进第十殿的时候,慕清澜正蹲在地上,盯着地上她用笔写的一行字发呆。他草草扫了一眼,是对小书生说的话。他们两兄妹最喜欢隔空传信,所以这些把戏他屡见不鲜,他未说什么,只走到她身旁在那儿坐了下来。

慕清澜望了他一眼,也转蹲为坐,靠在他身上,目光却是一直盯着那行字:“小白,你说,这是命么?”

慕清澜的兄长不喜欢人黏着,慕清澜便时常黏着慕白,慕白也早已经习惯,拍了拍她的头:“你是十殿阎罗之一,命理之事,在你面前,我怎敢下定论。”

“那就是命了。”慕清澜轻轻叹了一口气,甚为惆怅,“他在凡间,快一个月了吧?也不知科举到底中了没……方家有没有再找他麻烦。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在水榭了。不然我问他的问题,为何他一直没有回答呢?”

慕白低头又看了那句话一眼——小书生,你喜欢地府么——偏头看着她:“那你呢?你喜欢地府么?”

“小白,你知道西天么?原先我和哥哥跟着佛祖的时候,虽然也无趣,但那里是能瞧见光的,不似地府一般阴森幽冷,这里有太多的怨气与阴气,令我很不舒服。不过地府有个好处啊,可以去凡间打个转,若是在佛祖面前,定然不能如这里这般随意。”慕清澜将整个身子都缩在了一起,阖眼叹息,“可我们生来身上便背着东西,若无这些,我倒是愿意如凡人一般轮回转世,再多苦难,一碗孟婆汤也便罢了,不用看尽人世痛苦之后还不得遗忘。”

慕白想,大概第九殿殿主也是如她一般想法,是以常常对她不加管束,未惹出什么大乱子来便也都随她了。又看了那行字一眼,问道:“你是在等他回你话么?”

慕清澜指着那行字,…不过,你看他多没良心,我被关在这里,没人陪我,他连与我说说话也不肯。”

“你想等到什么答案呢?”

慕清澜手指顿在了空中,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而后有些困扰一般笑了:“我想等到什么答案呢?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他……”

“那咱们不等了好么?”慕白劝道。

慕清澜没有再靠着他,抱着自己的腿坐在地上:“或许他等会儿就回话了,地府一日人间一年,我稍稍离开一会儿,说不准就错过了。”

慕白站起身,垂目望着她,语气虽然清淡,仍旧不掩担忧:“清澜,他十世功德圆满是下地府的判官啊……”

你不该再与他还是凡人时有牵连……

坐在地上的人,静默地望着地上留下的那句话发呆。身后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举步走远了。等彻底听不到脚步声,发呆的人才轻声喃喃道:“我知道啊……”

慕白又来过两次,后来慕清澜只盯着那行字发呆,没有再与他说话。等第三次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再进殿,便发觉禁足她不能出地府的结界已经有了异常,整个第十殿已经没有了慕清澜的身影。大殿上的那行字下多了一行字:你,不会再出现了么?

那个小书生回答了她。

小书生在这一年间考取了功名,又在京城分封了府邸,等回过头想起来慕清澜已经很久未曾出现了。那水榭是慕清澜所造,慕清澜不在,他无法找到,一个午后忽然想起来那天出现在他脚下的字,他便也拿着树枝试着在脚下写了写。

方写完,便发觉自己大概是在犯蠢。

自嘲般地笑了笑,转身正打算离开,身后便响起那个久违的声音,清冽干脆,记忆里有点恼人,也有点令人欣喜:“你想我啦?”

迟疑了片刻,他回过身来,看着那张喜笑颜开的脸庞,有种久违了的温暖的感觉。时隔一年,他见她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垂眸踢着脚下的石子,有些犹豫地低声道:“其实……你可以来地府找我的。”

他有些不明所以,想起她喜欢捉弄人的性子来,便笑道:“我百年后身归黄土,的确可以在地府见到你。”

慕清澜似乎是急了,道:“我是说你似我这般待在地府。”

这话背后的意思,他不敢猜测。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仍旧是他一眼就能看懂情绪的干净的双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你一般啊……”一转话头,又问道,“清澜,你觉得你更喜欢待在哪里?”

慕清澜被他这么直视着,那些违心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小书生似感慨一般又道:“其实长长久久地活着,或许都没有做一个凡人朋友来得更多。”他指着地上他突发奇想写给她的话,“我见清澜,便是很寂寞啊……”

是寂寞,是孤独,她成千上万年的活着,地府里除了慕白与她哥哥,便再没有更亲近一些的人。但慕白喜欢跟着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跟着他一起装石头,于是千万年来,她竟找不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听着那些凡人在地府审判时吐露心中真情,方才发觉,这世上原来还有那些她从未见过感受过的东西。她方才觉得,过去的千万年,竟不知是活了个什么盼头。

也从未有人与她说过……

我见清澜,便是很寂寞啊……

她就这么望着他,在视线渐渐的有些模糊的时候,两步上前拥抱住他:“你会轮回,会过忘川,会喝孟婆汤,会转生……那个时候你便不会记得我,谁还陪我玩儿啊……”

小书生呵呵笑了,温柔抚了抚她的头:“清澜可以来找我呀。”

抱着他的双手紧了紧,头紧紧埋在了他的衣襟处:“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一定……会来的……”慕清澜抱膝蹲在偌大的院子里,头紧紧埋在双臂中,显得有些孤零零。

“那次科考,柳书研位列第二,榜首是个叫苏梦里的书生,与他一般年纪,一般谈吐,两人很是聊得来,在清澜消失的一年里成了好友。换命这种事情,虽则清澜身带三道咒,可老天也不是瞎子,动了它定的命,代价可是很大的。她几乎是用了一身修为做供奉,才使这二人换了命与魂。我们赶到的时候,柳书研的身体里,已经是叫苏梦里的书生,而苏梦里的身体里,才是柳书研。坏了十世功德,清澜被冥主下令带回去关了两个月,她一出来,便去了凡间四处寻找。可她几乎没了修为,无法找到那个她想找的人。”慕白长久的沉默,应当是将这个故事说完了。

归书在后来与清澜相处的几百年间虽然已经隐隐有感觉她当初是在找人,可如此一听,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恶人,搅了旁人的约定还理直气壮,此时羞愧之余,还有一丝不甘:“我知道,当年她应劫时我便知道了,她与我做了几百年的知己好友,只不过是因我那一句武断的判词而报复罢了。可我总在想,几百年的相处,几百年……她对我……”

“呵呵……”慕白扯了扯嘴角,无比爱怜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慕清澜,“你以为,是谁应劫?你,判官大人,你当初将她随口而出的赌气之言下在了判词之中,她果然爱上了你,可是……她计划的报复即将圆满之时,却又是多痛苦。她那样的人,怎么会真的忍心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因自己而去死?上一次是满身修为,这一次,是魂飞魄散。”

归书怔怔望着床榻上的人,脑中浮过她撚着酒盏坐在大殿之上对他勾唇的模样,浮过她几百年如一日般找他茬的光景,浮过她在他耳边最后的呢语,仿佛心中偷偷期待过的某种希冀忽然成了真,他无法置信:“你说……你说她喜欢我?”

慕白望着他的目光带上了同情,但显然不愿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谈下去:“该告诉你的也告诉你了,若你真的懂她,便不会再与我争这定魂珠。”再望了清澜一眼,将她的手放进被子中,仔仔细细安顿好,望了一眼屋外,那里有道身影,长发及地,被微微吹起,“黑鸦来了,我也该走了。”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归书在他身后仍旧不放弃。

慕白觉着这个人就是这点有些让人无奈,也许这件事情给他的打击太大,他确实无法如他们一般走出来,就比如,慕青玄魂飞魄散 ,他也无法走出一般。

屋外等着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他一向就不喜欢慕白跟过去的人有牵扯,那样显得他有些多余,毕竟他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见不得任何人的怠慢。

身后的人似乎在等着答复,许久许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仿佛真的看到了五百年前的自己,无助,彷徨,终于他还是停了下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一心一意重然诺之人,可她却喜欢上了你。虽然初衷是报复,可她不能说,不可说,说了,便真的背弃了她心中的那个自己。你只不过……出现的晚了……”

屋外的人脸色果然很难看,慕白走近,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啧,来趟地府,差点死在这儿吧。若你死了,是不是便等不到他了?”

慕白未置可否,只道:“还有忘川水与忘情莲,取了便可回去了。”

“你想做什么?你若要用定魂珠救她,必得借一妇人肚子生下来,可这小城有几位正有身孕的妇人?即便有,妇人本身的孩子怎么办?”

慕白低头默了一会儿,道:“宋云鹤的妻子,第一胎,是个死胎。”

黑鸦难得地倒吸一口气,这回连看戏的心情也没有了,只觉得他大约是疯了:“宋云鹤会恨死你。”

“他们二人本就没有姻缘,你未瞧见么?宋云鹤命中的红线是牵在他妻子身上的,此番助他们了断,也当做了好事。”

“呵……这是好事呵……”黑鸦摇摇头,先行一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