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判词(六)

第十殿中低低的话语声忽然停了下来。

慕白稍稍擡眸瞥了归书一眼,发觉归书表情有异,有些难受的模样,便等着他,未再继续说下去。

果然只等了一会儿,归书的嗓音仿佛是硬挤出来一般沙哑:“你说,她嫁给了一个凡人?”未等慕白回答,跟着又道,“她嫁给了一个凡人?你是告诉我,她之后那么多年往返于凡世与地府之间只是为了找他的转世共续前缘?这太胡闹了!”

归书是地府的判官,千年来一丝不茍,从未逾越法度一毫,慕白能够理解他的失态。毕竟,第十殿殿主去凡间找了个凡人相公,之后居然在凡间地府来往却未得到冥主的管制,这是他无法想象的。

慕白眉目间情绪复杂:“她没有嫁给他。”

归书愣在那里,恍然迷离——方才究竟是为何如此气怒?是因为慕清澜破了地府规矩?还是,她居然会与一个凡人在一起……

可还未等他深想,便又听慕白叹了口气:“小书生不肯。你猜他说什么?”

小书生并非第一眼就知道慕清澜的身份,自打那日慕清澜将他带离茶馆,便心存疑惑,向来不看话本子的他,居然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本异志回去。

异志上写的都是凡人与妖魔鬼怪之间的故事,绮丽神奇,光怪陆离。

可他却是觉得,那上面写的,都不是她。

她与那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都不同,那些妖魔鬼怪要么是报恩,要么是报仇,又或者是结了一世情缘,可她仿佛只是来人间游玩一趟,遇见了有趣的便多停留一瞬,遇见的无趣的便也没多在意。

反倒,更像那些仙人。

是以在她认为他已经猜出了她是地府的人,便不再遮掩时,还是让他心里有些许惊讶。毕竟,他其实并不算真正猜出她的真实身份。

而他到这里,面相上还能保持冷静,不动声色与她继续交谈,可等她说出要嫁他的话来,他无法再如之前一般淡然处之。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

“不可!”他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回过神来,他已然将脑中的声音说了出来。

慕清澜的脸色蓦然变了,横眉怒目,斥道:“我这是在帮你,你居然不领情?”

地府之中,能随意上来凡间游玩还不会被惩治的,也绝不会是阴兵鬼差这种小角色。

小书生立刻略显惊惶地摆了摆手,生怕她一个动怒能要了他的小命:“在下是觉得,在下身为一介凡人,而姑娘身份高贵,与在下成亲,实是折煞了在下,也会给姑娘带来麻烦。”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慕清澜脸色好了许多,可没好多久,又皱起了眉,“那这该怎么帮你摆脱那方家人的追婚呢?”

“其实……此事过些时日也就淡了……”小书生喏喏说道。

慕清澜睨他一眼,暗自叹了口气,不一会儿又笑嘻嘻凑过来:“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心上人吧?”

小书生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看过那些缠绵悱恻情深义重的话本子啊?”慕清澜凑得更近了。

小书生往后退去,依旧呆愣愣地摇头。

“那日你在台上未曾瞧见,我却是瞧得一清二楚,目光未曾从你身上离开半分,面上始终带着羞红。我看那方小姐已将你放在心里,你要等过一些时日这事淡下去,怕是没戏。而且听说这两日方小姐思君心切,已忧虑成疾。”慕清澜与他一一道来,颇有几分惋惜的意味。

“那……那该如何是好……”小书生愁眉苦脸犹豫不决。

“不如你娶她?”慕清澜问道。

“不可!”

“那你娶我?”慕清澜再问。

“不可……”

慕清澜撇撇嘴,离他远了些,拿着琴撒气:“那你想如何!”

小书生踟蹰半晌,才小声道:“终生大事,怎可,怎可如此草率。”

慕清澜实在是拗不过他,败下阵来,丧气一般道:“那咱们不成亲,只对那方家人说你我是夫妻可行?不过做一场戏,你不会也固执到不肯答应?”

“……好吧。”小书生十分勉强。

“不过是做戏啊……”归书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之前郁结的一口气也没有了。

慕白笑了笑:“你就不担心他们假戏真做?”

归书又愣在了原地。

方家人知道慕清澜与小书生已成亲之后,肯定无法就此简单偃旗息鼓,不了了之,可也只再抹黑过小书生一段时日,也未再逼婚。而在小书生看来,再多的抹黑,也比逼婚来得更容易应付。

慕清澜倒是觉得诧异,她见过许多的人都把颜面虚名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甚至一生都在为此而奔波劳累,可这小书生却不大在意这颜面上的事情——按理而言,凡人欲望不会如此清淡才对——于是对他越发有兴趣。而另一边却又觉得,方家人就这么闹了一会儿便不闹了,也没什么趣味,过后竟有些可惜。

热闹没看成,便整日在水榭中弹着她的凤求凰。从早至晚,除了进食就寝,未有停顿。

假若她的琴音动人心脾还好,可这个要求于慕清澜这个才学了三日的人而言有些太高。小书生终于听到忍无可忍,问她可否换一首曲子,她手上依旧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琴弦,嘴上懒懒回了句:“再学一首又得花几日,这一首你便将就着听吧。”随即又嘟囔一句,“地府的人都没这么好的待遇呢。”

而他正准备将书收起来,正儿八经与她论一番道理时,原本包裹在水榭周围的水雾散开了,四周立刻出现了一片树林,明显能瞧见这水榭与周围景色仿佛出现了断层。小书生方才察觉这水榭若非法术建造的幻境,便是结界掩盖的另一方天地。

他这些日子与世隔绝,是真真正正处在一处世外桃源之中。

浩浩荡荡两队人马将水榭围了起来。吵吵闹闹,后面还瞧见有方小姐站在那里,被丫鬟扶在一旁,身形微晃眼角微红,努力地喊:“柳公子!柳公子我来救你了!”

小书生一脸茫然,望了一眼慕清澜:“她救我什么?”

慕清澜指了指人群前头,示意他瞧过去:“大约,觉得是我勾引你了?人间总有这种乡野怪谈,说妖怪把人掳走了,放在深山里养着。”

小书生皱了皱眉,望着那前头的人,似有不解:“可你不是啊。”

站在最前头的似乎是个道士,身着道袍,拂尘捧在怀里,双手合十,低喝:“妖孽,还不速速现形!”

小书生与慕清澜皆是第一次见到这番场面。小书生还在思索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他们怎么会误解慕清澜是妖怪?

慕清澜与小书生解释完毕后则是有些兴奋地望着最前头的人:“你是修道之人?”

道士眯眼望着她:“是。”

“那你会法术?”

道士一甩拂尘:“当然!”

慕清澜皱眉思索了一瞬,指了指他身后的人群道:“那这样,咱们两个人打,别伤到那些不会法术的人。”

于是她便走了出来。

“哎!”小书生拦了一拦,却没拦住。

慕清澜的心思很简单,很少遇到凡人是会法术的,而据传这些修道之人,若是功德圆满将来是可以位列仙班的,届时也属同僚,先认个面熟也是好的。

可她先前离得有些远,不知眼前这个道士是个假道士,披了一层道士的皮,就是听闻她有神通,便在京都散播谣言“她乃妖孽,柳书研乃是为她所惑”,于是集结一众人前来抓她,想要吸食她的元神。

她为地府第十殿殿主,眼前之人是人非人,一旦走近,便一览无遗。

而这假道士也未再收敛,面上再不是先前那般正气凛然,身后那群被他集结起来的人四周渐渐笼起了一阵凡人不可见的黑雾,他用只有慕清澜听得到的声音道:“千年难遇的机会啊……”

慕清澜脚下一顿,但此时已无法撤离,他可以伤害所有人无所顾忌,可慕清澜须保他们周全。

真正的妖孽拿着所有人的性命在威胁她。

心下一思量,当下只能高声叮嘱小书生:“去最里面的屋子,喊三声‘慕青玄’!”也不管小书生是否听清,立刻冲了过去。

“慕青玄?”听她语气急促紧张,小书生顿觉事情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脑中已经顾不得去思考,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去了最里面的屋子。

那屋子是个毫无光亮的黑屋子,一靠近便感觉到阴寒湿冷,门外的光也像被阻断了一般只落在了门框上,一点儿也漏不进来,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吞噬了。这屋子他从未来过,这其中的怪异也让他打从心底里冒出来无尽的恐惧。饶是他心中再是忐忑,想了想外面也许正在酣战的慕清澜,也不敢再犹豫,咬着牙闭着眼便踏了进去,三声慕青玄喊出。

“是你?”

高高在上的语调,带着无尽的威慑。

小书生心头狠狠一震,这才睁开了眼。

两个人似是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两人一般面无表情,其中一人白发白衣,甚为奇怪,小书生从未见过这般打扮之人。

另一人隐在黑暗中,目光冰寒刺骨,轻飘飘从他身上扫过,停在门外,正是慕清澜如今应当在的方向,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小书生明显觉得他的视线变得更为锐利了,跟着便瞧见他偏头与那白衣白发的人道:“将冥主叫来。”便从他身侧消失了。

小书生直觉他应当是赶往了慕清澜所在的地方,立刻跟了上去,奈何确实跟不上,等他到了那里,先前来观战的人群已经消失不见,水雾重新将这水榭包裹起来,而有一阵黑烟正渐渐散开。

那人正训斥着慕清澜,慕清澜先是抿着唇低头甚为乖巧的模样接受训斥,却又不知听到了什么,忽然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又过了一会儿,那白衣白发的人带来了一位面目温和的青年,青年手笼在袖子里,对着小书生笑了一笑,而后对着那个大概是慕青玄的人说话。应该是在劝说,没一会儿,慕青玄不再数落慕清澜了,变回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冷面阎罗站到了一旁。

慕清澜朝着小书生看了过来,目光复杂,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书生立在几人三十步开外,踌躇犹豫不敢靠近。

地府之人代表那几个人都是凡人避之不及之人,于他而言,震慑之力太过强大,即便与慕清澜相处这许多时日,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自在起来。况且慕清澜的个性,相处起来实则是不难的。

直到最后那些人将慕清澜带走了,水榭只剩了他一人,他也仍旧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吹来了一阵风,他脚下出现了一行字:小书生,你喜欢地府么?

慕白望向归书,道:“你知道,他们与清澜说了什么?”

归书完全不知慕白为何问他这个。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清澜当初要说你的判官得来,是个仁慈么?”慕白望了床榻上永不会再睁眼的慕清澜一眼,道,“因为那个小书生,便是等十世功德圆满修成,要下地府的新判官。而清澜,用了她命中第一道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