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悦如今拜师慕白与黑鸦二人,这二人又与地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面对一只孤鬼的好友之约,她有些微迟疑。这少女说话直率,做人时必定是个开朗的姑娘,如今却成了游魂孤鬼在北城晃荡,同龄的宋心悦心下有些触动。
思前想后,只好道:“我问问我师父能不能与你做朋友?”
少女偏过头去,腮帮鼓鼓:“朋友是我和你的事情,你为何还要问旁人!哼!不理你了!白与你聊这么久!”说罢,少女起身便准备离开。
情急之下,宋心悦居然伸手去抓她。她伸手的一刹那便后悔了,哪里有人可以抓到魂魄的?
可冰凉的肌肤触感传来之后,她愣了半晌。
少女也愣了半晌,直勾勾地看着她抓着她的手,从她的手中传来丝丝的暖意,令她空落落的心神似乎渐渐被一些未知的东西填满。
宋心悦打小在宋云鹤的教导下,胡闹归胡闹,一些礼数还是稍稍懂一些。忽然抓住旁人,还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着实有些唐突。
反应过来,便赶紧抽回手来,投去一个笑:“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我不想你走。”说着又趴了回去,继续盯着屋内的人,心思却落了大半在她身旁的少女身上。
少女呆呆地又趴回她身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话都有些磕绊:“无事……我脑子有些乱。”
“恩?”宋心悦偏头去瞅她。
“你很神奇,好像令我想起来了不少事情。”少女冲她咧嘴一笑,“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是谁,可是现在我知道啦!”
宋心悦也笑道:“那你叫什么?”
少女皱眉了许久,略有些苦恼,“名字还未想起,但是我记得我家门前应该有棵大槐树,很大很大的那种,小时候我与朋友两个人都围不住。”
“槐树?”宋心悦想了想,方才在城中四处转悠的时候的确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槐树,连忙拉着少女朝着那处奔去。
少女被拉着,从相触处传来的温热又朝她袭来,脑子又开始乱哄哄的,迷迷糊糊中,已经被宋心悦拉着穿过了两条街,走到了南二街的一户人家门口。
这户门庭除了门口一棵大槐树外,也就只剩屋外一对已经被风雨洗得变色的对联,宋心悦仔细读了读,大抵也不过是家和万事兴之类的愿景,不过便是有她爹那样的毛病,一个词硬要掰成一句诗来写的九曲回肠。
对联上的字倒是苍劲有力、铁画银钩,板正之外仅余几分潇洒意味,当初他爹评这样的字时道:“若以字观人,此人定是极于自律之人,横平竖直、落笔刚劲,收笔时的随心所欲或许才能看出他胸中乾坤。但大体观来,不免平平……嗯,君子中庸,却也未必不好。”
她还记得那幅字下的姓名便是个姓曹的书生。
那年似乎是递了喜帖过来,娶了一位在苏府浣衣的姑娘。
宋心悦方才一路狂奔,指着这棵槐树喘气道:“这里,这个是不是?”
少女绕着转了两圈,高兴地拍拍手:“对对对!就是这棵!”
“那就好,你姓曹呀?那名字呢?有没有想起来一些?”宋心悦凑到槐树边,伸手试了试,果然她这点个子,在这棵大槐树下不值一提。
“好像……有人叫过我……蓁蓁?”少女弯弯的细眉拧在一起,蜡黄的脸上满是苦恼。
“我去问问。”宋心悦说做便做,当即敲上了这座小屋的门。
此时近戌时,屋中微微透出昏黄的亮光,里面的主人应当还未睡下。是以只听得里面有个清冷的男声道:“我出去瞧瞧,你休息,兴许是学堂的人又找来了。”
随即有个娇怯的女声嘟囔:“怎么学堂还未死心,你都拒绝多少次了。”
“呵呵……”男子笑着,已经打开了门,瞧见门口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有些莫名,怔忪一瞬,又温声开口,似乎怕吓到宋心悦一般,“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敲我家的门?”
宋心悦见他在夜里披了件外衣便走了出来开门,有些赧然:“咳咳……我是帮朋友来打听一件事情。曹先生,您可知道一位叫蓁蓁的姑娘,是您家里的孩子么?”
原本还微笑着的男子脸色几乎一瞬间苍白,而后浮上几分忧虑,盯着宋心悦许久,才苦笑道:“小孩子莫要开这些玩笑,我已是有家室之人,如何能与旁的姑娘牵扯上关系。你是哪家的孩子,我送你回去吧。”说罢,将身上的外衣整整齐齐系好了,转身关上了屋门,先宋心悦两步离开了自家屋子门口。
宋心悦咬唇道:“不对,这城里只有你家有这般大的槐树,蓁蓁说了,即便她不记得再多事情,家总归是记得的,家里有槐树也是记得的。你莫要骗我!”
“槐树么……”这位曹先生凝望那棵槐树许久,忽然眼眶有丝丝红色渐渐染上,而后眨眨眼,眼底的伤心一扫而过,笑道,“那兴许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我也不记得了,但我家真的从未有过蓁蓁这个人。”
“可是……”宋心悦还想再说什么,身旁的少女拉了拉她,她转过身,便见少女已经眼眶已经红透,扁着嘴,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怎么了?”宋心悦不解地问。
蓁蓁摇摇头,用细弱的哽咽声音道:“他不是。”
曹先生四下看了看,不解地问:“你在与谁说话?”
“蓁蓁啊。”宋心悦没好气地道,眼前情况着实奇怪,蓁蓁定然是因为这个书生而哭,这个书生摆明了就是知道什么还不告诉她,对于诓骗她的人,她没必要给好脸色。
曹先生仿佛被吓到了一般,赶紧离开了两步,才四处望着虚空,试探道:“蓁蓁?她……她在哪里?”
宋心悦见他吓到,心下才高兴一些,指着他的身侧:“在你旁边,盯着你呢。泪汪汪的,你肯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才死了都不得安宁,一定要回来找你。”
果然他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双目有些无神地喃喃:“我虽总觉得你不在了,却从未想过,你真的不在了……”随即双手捂着脸,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喑哑地哭了起来。
少女蹑步过去,想要安慰地抚摸他的背脊,却只能任由自己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的身体,没有感知到任何触感。顿时除了失落,还有些不甘。
到了最后,只能无助地唤一声:“玉明……”
宋心悦瞧着,偏头道:“你叫曹玉明?”
曹先生点了点头。
“你瞧,蓁蓁都知道你的名字,你肯定认识她,你若是骗我,我可以叫我师父来揍你。他脾气可差了,动不动就将人丢到狼堆里吓唬你,你试试被吓一次,肯定什么都得说。我爹说你是个好人,我也不想跟我师父似的做事没轻没重,所以你还是招了吧!”宋心悦老神在在,连吓带哄,威逼利诱,最后又套了个他师父这些年审问她时的惯用语,不伦不类,着实令曹玉明愣神好半晌。
“噗。”暗处盯着宋心悦的慕白也有忍不住笑出来的时候。
黑鸦摩拳擦掌:“我去收拾她一顿,看她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说的本事越发见长了!”
“诶……”慕白拉住了他,“若非你压迫得狠了,她也不会对你怨念深重。我从前教你时,也未如此对你吧?”
“哼。”板了百十年的冷脸,比揍人更可怕。
遑论宋心悦一番话语是否真的有道理,效果却是不错,至少令曹玉明开了口。
“我与蓁蓁青梅竹马,我每日下了学堂便是与她待在一起,那些日子里我尚不知晓何为开怀,总要与她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置气,可……许多年后,我却再也没有那种打从心底舒畅的感觉。”
如今的曹玉明二十五岁,三年前成亲。
他从十三年前未在槐树下等到蓁蓁开始,便再也未见过她。
此后的人生,按部就班,成亲,生子,那个幼年的玩伴,已经消失在记忆的长河中,许久未出现。
“我曾去她家中寻她,她父母却是告知我,他们穷,养不起她,便央着亲戚带到外地找个人家收养去了。”曹玉明冷笑了笑,“届时我也不过一个孩子,信了他们鬼话。哪有人家收养要收养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如此大了如何收养?倒不如说有些喜欢倒卖人的更爱这些十来岁的姑娘!可等我明白这其中猫腻,我却似乎再也没办法去找到她,甚至心中隐隐觉得,她兴许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不敢去想……”随即,曹玉明目光灼灼盯着宋心悦,“我如今瞧不见她,可你却能瞧见她,她确是死了,对么?”
宋心悦原本是来找他算账的,却听来听去,罪魁祸首并非他,可能是她冤枉了人,心中正暗自羞恼,见他目光热烈地询问,只能呆呆地点头。
“果然……呵呵……”曹玉明笑了笑,眼眶里之前憋回去的泪水悄悄流了下来,触碰到唇角,浸入到嘴里,略微有些苦涩。
“玉明……”蓁蓁在一旁唤道,却与那个书生阴阳相隔,无助的模样落在宋心悦眼里有些不忍。
“蓁蓁在叫你,她能听到你说话,你有没有想跟她说的?”宋心悦道。
曹玉明望着虚空,张了张口,面色悲哀,最终却是露出个笑来:“别担心,我过得很好。原是不知你已身死,不敢为你立牌供香,怕损你阳间寿辰,你放心,我总是记挂你的。明日起,不,等会儿我回去便为你开设香炉,每日供奉,只盼你早入轮回,下辈子投个好人家,莫受如此多的苦难。”
少女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一大心愿满足,却是对着宋心悦道:“认识你真好!日后我便不再是孤魂野鬼啦!”
宋心悦摸摸鼻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曹玉明见她笑起来,有些莫名,但想到兴许是蓁蓁对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多问,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