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踏进北城这座医馆。当初是柳心悦的家,如今是宋云鹤偶尔来住的家。
因宋心悦是在这座屋子丢的,苏小茗一直在这屋子守着,见宋云鹤带着两人前来,连忙擦了眼泪,满是期待望着几人。宋云鹤将苏小茗带到一旁细细安慰,慕白与黑鸦二人自顾地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有一株杏树,与从前宋云鹤自己屋子后的那一株隔墙相望,枝叶已渐渐快长到了一起。
慕白伸手碰到那株树,一阵阵法力波动汇聚成极其细微的吸力,面对他,却起不了作用。若李嫣然给他们看的过往是真,那这树中困着她的魂魄,树下埋着她的骨灰,百年之后,当与这棵杏树合为一体。以怨鬼之身存续百年,远不至如此羸弱。
见他苦苦思索的模样,黑鸦靠在药炉旁的矮墙上,随口支了个主意。“要我说,直接砍了吧。”
慕白瞥他一眼,淡淡道:“若直接砍树,阵是破了,宋心悦兴许是能救出来,可李嫣然,怕就得直接魂飞魄散了。”
黑鸦不解:“你想救她?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当真要见一个救一个?你能受几次刑?”
“不是我要救她。”慕白微微蹙眉,“宋心悦在她手上,若我们不满足她的要求,恐怕会惹麻烦。”
黑鸦了然。定魂珠是他求出来的,他自有看管好的责任。而李嫣然,恰巧是个魂魄无依被锁的情形,即便在幻境中她死前最后的愿望再洒脱,也难保这许多年的困顿令她不生出些歪念来。
“那她所求为何?”黑鸦有些为难,“帮她逃出这个阵,重归轮回?那这事得找冥主啊……”
“不必。”慕白否决得干净利落,“不必惊动冥主。”
“既不砍树,又不惊动冥主,单靠我们二人,帮她破阵?”慕白此时的反应在黑鸦眼中只能说是固执,连他都不明白理由的固执。
“总有办法。”慕白沿着这棵杏树的树枝,目光落到了隔墙另一边的那棵杏树上。
黑鸦顺着看过去,撑着下巴道:“郑如元口口声声死了也会陪着,难道真的陪着了?”
两人干脆利落地跳入了原先宋云鹤的屋子。
自打宋云鹤成亲之后,这间屋子仅仅只有他们二人稍稍住过一段时日,等宋心悦生下来不久,二人便在冥主相助下躲进了山上。
这棵杏树,在他们二人住之时,也远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此刻二人一同将手试探着触上,却见有一道不怀好意的力量冲着二人而来,但遇到二人反斥的法力,顿时转为了吸力。
一时天旋地转,令二人措手不及,一眨眼,便进到了一座大宅子中。
正是李嫣然幻象中所显示的当年郑宅。
当年郑李二人琴瑟和鸣时的郑宅。
“郑如元早已将宅子分卖干净。”慕白很快便明白这又是一处幻象,与李嫣然不同的是,这个幻象只有郑宅,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安安静静。
黑鸦四周望了望,深以为然,指着一个偏僻的院落:“是那两棵杏树。”
二人还未擡步,景色变幻,那两株杏树直接出现在了二人面前,树下的软榻中睡着一个枯瘦的女子,榻旁有个男子细细抚着她的面庞,深情不已。
黑鸦与慕白对望一眼,出声:“郑如元。”
男子擡起头来,恰是那个癫狂得棋痴郑如元,只是此刻他眼中不见癫狂,也不见痴笨,眼底尽是幸福的笑意,见了两人不慌不忙:“感到二位大人与地府有关,便冒昧请二位前来,请二位见谅。”
“何事?”慕白瞧他既不惊讶又不慌张,活像等了他们二人许久一般。
“我在这棵树中等了百余年,只望等一人能救我们夫妻二人。”郑如元垂首道,“今日等到二位前来,实是天意如此。”
“你如何会在这棵树里?”黑鸦有些奇怪,李嫣然是郑如元用锁魂阵困进去的,郑如元又是怎么进去的?
郑如元静了一会儿,许久,叹了口气:“我本是前朝棋手郑如元,偶然遇到李嫣然,一见倾心。结成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后因嫣然师傅从中作梗,令我二人彼此反目多年。直到她油尽灯枯再无好转的时候,我才得知真相。”
“她曾向你求一纸休书,你为何不给?”慕白问道。
郑如元微微一惊:“二位如何知道?”转瞬却又不再在意两人知晓的缘由,只道,“前朝法度对女子颇为严苛,若是她拿一纸休书,哪怕一纸和离书回家,汾河李家,也无她的容身之地。今后,也再嫁不了人。既是如此,我便照顾她至死,再葬于我郑家祖坟,她永远是我郑如元的妻子。”
黑鸦嗤笑一声,抱手斜睨着床榻上那个瘦弱的女子:“既是前朝法度,李嫣然必是知晓。既是知晓,她仍想求一纸休书。此间她的心思转圜,你可曾仔细想过?”
郑如元默了许久,望着病恹恹沉睡着的李嫣然,略有些哑然:“我若是真不在意她,便放她过不好罢了。”
“她在你身侧或许会更痛苦。”
“可她在我身边仍有希望!她未见汾河李家弃她的情形,也未见旁人指指点点的情形,她只恨着我,汾河李家仍是她的希望!这样,不好么?”郑如元目光灼灼望着黑鸦,“若您面临如此抉择,您又该如何?”
黑鸦一愣,他若是郑如元……他竟真不知该如何选。
他记得,李嫣然临死前写下的那些遗言,里面便是对汾河李家无限的眷恋。哪怕知道下一刻自己可能会离世,唇角仍旧挂着餍足的笑。
对与错,当真难以辨白。
“锁魂阵,又是怎么回事?”慕白忽然开口,顺手替黑鸦解了围。
郑如元挠了挠头,有些丧气道:“我被骗了。”
当年李嫣然缠绵病榻,所有大夫都治不好,郑如元心焦之余,还得时时面对李嫣然逼他写休书,终于有些丧气。既然在她面前也无济于事,便学着那些绝望的人替她求神拜佛,祈求一番上天垂怜。
天不怜见,李嫣然仍旧一天天衰败下去。
直到有一日,有人引荐了一个“仙师”给郑如元,告知他只要照着他说的做,便能让李嫣然不死,即便死了,也能魂魄不散陪在他身侧,百年之后,再活过来。
“如今已百年,她未活过来。你虽为好心……”慕白看着他脸上的悔意,未继续再说下去。
“我将锁魂阵完成之后,便发觉出了问题。”郑如元手指颤抖,那段回忆于他,恐怕也是痛苦,“嫣然疯了,她的魂魄被锁进了杏树中,但也成了厉鬼。那时一个云游的和尚,诛邪诛到了我府上,发觉了这其中蹊跷,听我说过来龙去脉之后,他便替我改了那杏树中的阵法。嫣然这才重新平静下来,但也失去了意识。告诉我,百年之后,怨气消散,她便只是一缕魂魄。”
“哪个和尚这么厉害?能将邪道的锁魂阵直接改成如此?”黑鸦啧啧道,正想与慕白说些什么,却见慕白脸色倏地煞白下去,连忙抓着他,“小白?”
慕白摇摇头,示意他无事,轻轻拂开他的手,紧紧盯着郑如元:“万物有灵,他用杏树中还未成型的意识洗掉李嫣然身上怨气,而李嫣然在阵法之中,与杏树百年融合,她成了树灵,对不对?”
“大师的确是这个意思,可这般阵法所需极大,大师云游四方毫无积攒,我便变卖家产,以求大师能救嫣然于水火。她本不是作恶之人,不该遭报应。”郑如元对慕白此刻的表情感到有些奇特,却也未多问什么。
“他长什么模样?”慕白双目骤然亮了起来。
“是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骗子。可他告知我,在一个深山里的寺庙修行,最近才云游,诛邪除恶。”郑如元如实道。
“他可喜欢饮酒?”
“既是和尚,哪有喝酒的道理。”郑如元连连否认。
提起的一颗心,又跌落了谷底。
若是那位大人,他一向是注重外表的人,干干净净,纤尘不落。他相信,即便是在天庭,他也会是最出尘的那个仙人之一。
与他亲妹妹简直两个极端。
而即便,他真不介意外表了,他也曾说他魂魄里的隐伤需酒镇压,酒这一样东西是绝不可能少 。若少了,撑不了几日便可再魂飞魄散一次。
果然……仍旧未回来……
黑鸦眼见着慕白眼中的亮光渐渐暗淡下去,都不用细细去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知道了缘由。实在是这些年,他已见过太多次这样的慕白。
默默嗤了一声:“若真的将你们当回事,还会默不作声魂飞魄散么?”不等慕白发难,黑鸦转头便朝着郑如元道,“你又怎么进了树里,像是成了另外一个树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