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郑如元所言,那个云游的和尚替他改了李嫣然的阵法之后,需经百年岁月,李嫣然方能苏醒。百年太长,凡人等不及,便询问可有法子令他能等她百年时光。
云游和尚摸着脑袋想了许久,下意识瞥了另外一棵杏树一眼,道:“她已成树灵,日后若非修得正果,便将一直困在这棵杏树中。百年后苏醒,亦只是个估测。而施主又与仙道无缘……”
郑如元顺着和尚的视线,目光落在了那棵杏树上,忽而灵光一闪:“大师可有法子将我也化为那棵杏树树灵?百年后我与她都是魂魄灵体,若树未死,我们终有相见相伴之日。”
“施主亲手布过锁魂阵,其中残酷也已亲眼见过,施主你不怕?”和尚慢悠悠地恐吓他,他的要求于他而言不算难,但有些麻烦,能吓走自然是最好。
哪知郑如元一往无前:“不怕!我只是想再见见她,日后我与她依树而生,有成百上千年的寿数,我总能与她重新开始。”
“咳咳……”郑如元对着他一个和尚说这些要跟妻子说的剖白,令他颇有些尴尬,“既然如此……”
“我是不是得再准备许多东西?我这宅子还剩几间,我去卖了!”郑如元风风火火,留和尚瞠目结舌。末了,转身朝着那棵杏树双手合十,有些无奈摇了摇头,低喃:“阿弥陀佛。”
郑如元有了先前的经验,屋子卖的快,东西买的也快,不出几日,便将上回和尚用过的东西一股脑堆到和尚面前。
和尚叹了口气,还是问道:“郑施主,贫僧不行非常之法,但活人成草木之灵……”
郑如元像是早思考过许多遍一般,又掏出另外的一包东西来,正是当初那个邪道告知他锁魂阵的那些符纸:“若是大师为难,也无妨。我自己用之前的法子将我锁进树中,之后大师您只需与救我夫人一般再救我一次便可!”
准备得如此充分,况且话里话外隐有以身威逼之意,和尚再也拒绝不能:“小僧倒不必如此麻烦,只是施主肉身将会被献祭,施主当真不后悔?”
郑如元未回答,只坐在了那棵杏树下,翘首以待。
和尚长长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罢了。人之执念,果真难除。”
和尚的法阵较邪道之阵而言,要温和得多,远没有需要郑如元拿刀砍李嫣然那般残忍。郑如元只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渐渐的,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离自己愈发远了。
最后一个天旋地转,便进了那棵树中,与李嫣然不同的是,郑如元并未失去意识。
和尚在外面嘱咐:“此后施主便是这棵杏树树灵,万勿作恶,否则天罚之下,灰飞烟灭,再无重生可能。”
杏树抖了抖,落下一片树叶。
和尚捡了起来,撚在手里细细端详,树叶已经有了极其微弱的法力:“施主原身并非怨鬼,也并未受洗涤之法,魂魄尚未受损,施主可在此好生修炼。愿施主能在李施主苏醒之前,灵体可踏出杏树禁锢,与她相见。”
杏树又抖了一抖。
“为免有人阻拦,贫僧施下禁断,若非附于你树干之上细细查探,便无人能感应施主夫妻二人与这杏树关联。”
“贫僧已尽力相助,愿施主得偿所愿。”
说罢,和尚已缓步离开,身后那棵杏树迎风落叶,铺满了一地。
那具肉身也不知被和尚施了什么法,竟渐渐化为尘埃,融入了杏树扎根的这片土地中。
“所以……你是自愿成了这树中之灵?”黑鸦上下打量着郑如元,果然未染半分怨气,反倒接近草木气息。
慕白倒是略微有些担忧,眉头渐渐蹙起。若郑如元所言非虚,李嫣然已并非最初的锁魂阵,而是已成树灵,与杏树同脉而生,那她的愿景,还是原先的魂魄解脱么?
“如今百年已过,李嫣然已醒了。”慕白问他,“你要如何做?”
“嫣然醒了?”郑如元听到这消息颇为诧异,掩不住的欣喜,“我这百年虽勤加修炼,却也如当初的大师所言,与仙道无缘,是以百年进境缓慢。我栖身之处若无人碰触,我也无法感知外界究竟是何光景。敢问二位大人,嫣然可好?”
“还未见过。”黑鸦答道。
“那……”郑如元左右看看这二人,迟疑道,“二位如何得知嫣然之事?”
“友人之女在她杏树下坐着时,被她带了进去,已有几日,至今未归。”慕白道,“既然已从你处得知那处阵法如何修改,我有办法进去探一探,可有话需带?”
郑如元听到此,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我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见我,是否愿意听我的消息……她……还是不带话了吧,有些话,我想亲自与她说。”说罢,咧嘴笑了起来,倒是有几分百年前的痴样。
慕白原本也仅是为救宋心悦而来,但既然牵扯了旁人因缘,便顺水推舟帮一把。但见他并无相求之意,便不再多言。
等二人从郑如元树中出来,外头的宋云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担忧地问:“二位大人,未救出小女?”
“说来话长,我先进去见见李嫣然。”慕白说罢便想强行进医馆后的那棵树。
黑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面色不悦:“谈话而已,你已是仙躯,树灵近妖,我去。”跟着,不等慕白反驳,直接跳了进去。
如此顺畅,里面的人看来等他良久。
宋云鹤怔怔看着两人:“这……”
慕白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无奈的模样,手指不住的转着小指的那枚指环:“无妨,黑鸦知分寸。”
默了许久,宋云鹤才开口问道:“黑鸦大人是妖?”
慕白冷淡瞥他一眼:“不是。”
树中的幻象仍旧停在锁魂阵结束,一片鲜红的场景,黑鸦走进来,巡视一番周围,便啧啧道:“幸好不是小白,他可最不喜欢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李嫣然仍在温柔地抚着宋心悦的背脊,黑鸦走到她身后了,那幻象突然间便收了,宋心悦也在此时醒来。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温柔地妇人,又看看那个看着就不大好惹的男子,下意识地竟往妇人怀里躲去:“你又是谁啊?”
黑鸦面色铁青:“我是你黑鸦叔叔。”
“啊?”宋心悦显然未见过他,忽然又自称叔叔,太过诡异。
“罢了。”黑鸦懒得在这上面争执,“你爹让我来救你。”
“真的?!”宋心悦从榻上一蹦蹦下来,往他扑去,扑到一半,又拧眉问道,“我爹姓甚名谁?你可知道?”
“……”黑鸦咬牙道,“宋云鹤。”
宋心悦又准备扑上去,而后半路又满面怀疑道:“我爹名字北城人人都知道,这个不算。我娘姓甚名谁?”
“……”黑鸦想着不与小孩计较,“苏小茗。”
“我娘苏家大小姐,北城许多人也知道她叫什么……”宋心悦眉头皱得老紧,实在不知道下一个问题该问什么。
黑鸦忍无可忍,道:“你年初一生辰,今年五岁,额头一点红天生就有,打小没出过门。你家在苏家,但你爹是城中大夫带着你娘常在医馆住。近日你死活非缠你爹娘一定带你出府,便被你爹娘带到医馆,结果你在医馆失踪,是被这女人抓进这里。所以你还不给我过来!”
“哦。”宋心悦被他满脸怒气震慑,慢吞吞挪了过去。
等到宋心悦到了手边,黑鸦能护住了,这才擡头对着那女子道:“李嫣然?”
女子点点头,微微笑着,颇为温顺的模样。
黑鸦默了默,她与郑如元之间的事情他也算这短短时间内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又是个女子,他对她实在也是难以强硬,只好迫使自己略微温和一些,问道:“你所化幻象,与其说是给宋心悦看,实则想给我们看?”
李嫣然笑了笑:“这小姑娘靠着我时,我便知晓,她身上既然有护身结界,便一定有厉害之人可以帮我。”随即又有些落寞,“我本以为是有仙人与这小姑娘结缘,哪里知道你竟是……”
“无妨,外面还有一位,我们二人原是地府中人,如今在外闲逛散心罢了。”黑鸦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大费周章想让我们助你何事?”
宋心悦摇了摇黑鸦的腿:“你是什么?”
黑鸦一把打开:“大人说话小孩一边儿待着。”说完嘀咕道,“大时就烦人,哪知道小时更难缠。”
见黑鸦一张脸果然凶得很,宋心悦立刻躲到了一边静静待着了。
李嫣然瞧了两人举动,呵呵笑了:“大人果真对这孩子极好,她日后必是有福之人。”
“我不是对她好……与此事无关。说吧,你有何事相求,我若能相助必然帮你。”黑鸦道。
李嫣然叹了口气,颇有些委屈的模样:“我本以为将过往放在您眼前了,您应该明白,我想魂魄自由,重入轮回。”
她期盼良久,黑鸦也不想一开始便打击她。便想了想,换了个话头慢慢聊:“我已见过郑如元,他在用锁魂阵将你锁在此树中之后,便有一云游和尚到访告知,锁魂阵乃邪阵,之后和尚便动手修改了邪阵。”
“然后呢?既然改了,我为何还在这树中?”李嫣然有些不明白。
“锁魂阵除了冥界之主,无人能解。那和尚能令你魂魄不受怨气侵染化为怨鬼,已是他能所到极致。”
骤闻噩耗,李嫣然颓然道:“那……我出不去了?”
黑鸦道:“你已是树灵,与这棵杏树一脉相生,借草木之躯吸收日月精华,日后或有成精可能。那时……”黑鸦见她的面色越来越绝望,忽然便不忍再说下去。
“成精?百年?千年?”李嫣然丧气地蹲下,话语中也带了些哽咽,“我已困了百年。我醒来时,通天彻地的黑暗,又有谁问过我怕不怕?我努力借着这棵树修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您却告诉我没有办法?”
“修成精灵,便可脱离本源,自由行走。”黑鸦仍想劝劝她,“精怪虽难成仙,但仍是有希望……”
“可我还是会记得那些事情。”李嫣然看着他,面露悲戚,“我只是一介凡人,天待我残忍,令我一生挫折,我不怨。我只想着来日重入轮回,前尘因果尽数斩断,我开启另外一段人生,届时是悲是喜,全无定论,皆靠我自己重新踏出。”
“如今……您却告知我,我得一世记得这些令我痛彻心扉的过往么?”
“而这一世,不是几十年,还有可能是成百上千年?”
“我已然困了百余年,大人,您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