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鸦自问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更不是善心泛滥之人。但看着李嫣然,以及回忆李嫣然的过往,仍旧不免想起慕白与他说的善恶 、仁慈。
李嫣然曾是怨鬼,若未造杀孽又如何能引来能改锁魂阵的云游和尚?
既是造过杀孽之人,即便有再多情非得已言不由衷,他在地府的那些年,见得太多,也已麻木,向来都是冷嗤一声因果报应。原本想着自己进来能快些解决,省得小白又一阵慈悲搞出舍身救人的戏码。
可当他独自一人面对时,那“你若想求死我也帮你”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犹豫许久,宋心悦又凑了过去,摸摸李嫣然的头,道:“姐姐别哭,我爹都这么安慰我的。”
黑鸦见状立马劝道:“世间仍有温情,你不必为了一时苦痛,而放弃世间所有。”
李嫣然朝着宋心悦笑了笑,而后目光凄凄,望着黑鸦:“您当真无法解这禁锢么?并非因我成厉鬼时造的杀孽而不肯帮我?”
黑鸦微讶,那和尚应当……那和尚似乎并未说过她会不记得那段时日的情形。
“我还知道,他的魂魄,也被锁进了另外一棵树中,对么?”李嫣然笑得凄惶。
她说的都是对的,黑鸦头一次被人逼到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这百年,意识虽然沉睡,可也在努力修炼。大抵是我比他天分好一些,仙缘深一些,我的感知能到树枝所及外几寸。他的枝叶已经快碰到我的枝叶了,过不了多久,我与他,便又要再见。活着时,便显而易见我与他并非良配,死了只剩一缕魂魄了,为何还得继续纠缠?大人,我真的累了……”
“您帮帮我吧……”
她的眼泪仿佛止不住一般往下流,眼底的绝望终于让黑鸦动摇:“我要如何帮你?”
“既然无法重归轮回,不若死了干净……”李嫣然听到答复,顿时又笑了起来。
黑鸦怔住,也不知她究竟知不知道:“你已仅剩一缕魂魄,若是一死,便是化归天地,再无重生。何至于此?”
“我知道啊!”李嫣然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日日纠缠我的梦魇相比,化归天地,更为轻松啊!”
“旁人求生,你求死。郑如元所做,虽折磨你良多,但我仍不觉得值得一死。人生在世,原本就是苦难居多,若人人都像你一般求死,那生者何欢?”黑鸦心底越发浮躁起来。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郑如元执着得惊人,李嫣然也执着得惊人。两人如此,竟是个不死不休的死局。
“那我求您将郑如元杀了呢?”李嫣然忽然偏头笑道。
黑鸦虽然性情较常人乖戾一些,却也在慕白的约束下并未滥杀无辜。诚然郑如元算不得无辜一列,可将人处以灰飞烟灭的下场,属他越权。只是再僵持下去,便不再是宋心悦失踪这么简单,他倒无妨,耗得起。可这里终归不是凡间之境,凡人躯体总会难受许多。
宋心悦活不活,黑鸦其实并不是太在意。
但宋心悦却是慕白执意救回,其中缘由他不理解,但事关慕白,他总不会无动于衷。
况且,宋心悦死后,定魂珠脱体,届时李嫣然如何动作他实在吃不准。人心本就欲壑难填,他筹码过多,对方孑然一身,若进赌局,无论如何都是他亏。
“好。”黑鸦思索再三,想着这大约是真的解决方式了。郑如元相较李嫣然而言,布下邪道所用的锁魂阵,本就万劫难逃,若是处置他,理由稍显充分一些。
若真到最后出了问题,横竖也是他应下此事,应当不会殃及慕白。
安全起见,之后得找个借口将慕白支开才好。
可李嫣然却刹那间笑容僵在了脸上,威胁旁人帮她杀人,她从未想过成功。那也并非她的所求。
“这小丫头我带走,我会将郑如元解决掉。”黑鸦牵着宋心悦准备离开,却仍旧感到有一处屏障,皱眉道,“想反悔么?”
“对,我反悔了。”李嫣然忽然长身而起,双目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宋心悦,“我不要郑如元死了,我要她。她身上定有宝物,才值得您亲自前来搭救。外头那位也是,一个凡间小姑娘,劳烦了两位大人,绝不一般。”
黑鸦回头,先前眼底对她的同情尽数扫去,化为冷意:“不要肖想你不该肖想之物。”
“此地为我做主,你能走,但你能带走这个凡人?”说罢李嫣然纤细的手指朝宋心悦一点,霎时间四面八方窜来无数树枝向宋心悦攻去!在接近宋心悦时,一根根树枝全部化为武器,刀枪剑戟,全是锐利开锋的兵器。
“啊!”宋心悦登时吓得扑进了黑鸦怀里,不住地发抖。
黑鸦顺势接住,双手护住,大发慈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双目盯着李嫣然,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破绽。
他希望这只是佯攻,只为激他。
可是她不收手,仿若疯了一般,定要致宋心悦于死地。
随即颇有些失望,人心,果真欲壑难填。
脚下一踩,一阵浓郁的黑雾化作漫天黑羽,坚硬如铁,防住那波兵器之后顺着绞上,将那些刀枪剑戟削成了无数小段。
落地,又成了一地截断的树枝,渐渐消失不见。
一个交手,李嫣然惨败。
反噬打在李嫣然身上,让她呕出一口血来。
黑鸦控制着那些黑羽静止在他身侧,只做防御。若是李嫣然不再动手,他并不想杀她,她生前实在无辜。
但李嫣然一口血刚吐完,干脆的双手都点向黑鸦,而她的魂魄开始渐渐透明,竟是动用魂魄之力也要取宋心悦性命!霎时间有成几倍的树枝朝着黑鸦怀中的宋心悦扎来!
黑鸦身周的黑羽护得严严实实,他心中始终怀疑李嫣然是在诱他动手,既然慕白曾与他提仁慈,那么他也想尽量仁慈一些……
但这毕竟是李嫣然栖身的杏树之中,有一根树枝凭空从黑鸦的身上忽然长出,朝着宋心悦扎去!
这根树枝刁钻得很,直探宋心悦眉心那颗朱砂痣!
千钧一发,所有黑羽卸开防御,全数朝着李嫣然本人削去。
黑鸦终究还是动了手。
那根从他身上长出的枝丫霎时间枯萎,他走至李嫣然面前,看着她,眉头深锁:“究竟何苦?”
李嫣然的魂魄从头到脚逐渐出现裂纹,第一道,第二道,第十道……
她向黑鸦投去一个笑:“谢谢大人。”
宋心悦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呆在了原地。
那一缕魂魄渐渐开始皲裂,她长舒一口气,似是解脱:“我生前琐事到我百年梦中,皆化为梦魇,可我挣脱不能,终有一日我挣脱开来,却发觉,这梦魇并未离开,那一瞬间,您可懂我?”
“但凡我能轮回,我便不会求这一个灰飞烟灭。”
“可我没机会!”
“或许千百年后我能得道,重塑魂魄,但那时,记忆便已刻在魂魄中,想忘,也忘不尽,又如何入轮回?”
“我与他之间,哪怕他能退一小步,都到不了如此境地。”
“原是我死时便能结束,却硬生生拖了百余年。”
“我能镇压心中苦痛不致疯魔,已是筋疲力尽。”
“我真的,觉得够了……”
黑鸦沉默不语地看着她一点点消散,做一个倾听者,听她说完最后的倾诉。
宋心悦只看着那女子渐渐消失,就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咬着唇又开始低低哭起来。
终于,李嫣然彻底消失不见,整个树中之境也开始崩塌起来,黑鸦触了触边界,那道阻拦的力道终于消失不见,他赶忙带着宋心悦离开了这株树。
慕白见这株杏树有异,冷漠疏离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担忧。
黑鸦一冲出来便看到这张脸,心情大好,凑到慕白面前:“担心我?我完好无损出来啦!”
慕白偏头盯着宋心悦,温声道:“可有不适?”
又见到一个不认识的人,且这人奇怪得很,年纪轻轻一头白发,宋心悦眨了眨眼问道:“你又是哪位啊?”
“心悦!”宋云鹤从一旁冲出来,抱着宋心悦上下打量,口里一个劲儿地问,“没事吧?没事吧?可吓死爹了!”
黑鸦嫌弃地瞅了一眼宋云鹤,这位宋大夫平日里的矜持此刻怕是全都喂了狗。
兴许是意识到有些不妥,宋云鹤向二位拱手道:“谢二位大人,我带心悦回去了,家里人还担心着。”
“走吧走吧。”黑鸦挥了挥手,像是送走了一个麻烦。
那株杏树忽然抖动起来,落了一地黄叶,慕白与黑鸦二人望着它,眼睁睁瞧着它渐渐枯萎,而后,从树根处干裂断开,朝着一旁倒去。
黑鸦沉默望着那棵树,眉眼间有些许忧虑。
这树倒得突然,慕白问道:“怎么了?”
黑鸦道:“李嫣然心愿已了。她比郑如元有天分,时间流速之术,恐怕是借树木年轮施展。”
慕白点了点头,既然心愿已了,便应当无后顾之忧,李嫣然既有天分,假以时日或许能有所成。
随即又见这株树倾倒的中途似乎擦到了墙边那株树的树叶。隔了一会儿,墙边的那棵杏树疯狂的抖动起来,那座早已无人的小院在这短短瞬间,也铺满了一地树叶。
这景象更为反常,慕白骤然偏头望着黑鸦,目光如炬,似乎希望他给一个解释。
黑鸦将他眼底的质疑收入心底,自顾自笑了笑,叹道:“但那却并非郑如元心愿。”
见慕白仍旧盯着他,黑鸦却是摇了摇头,并不想再多谈此事,转而对他笑道:“小白,若有一日,你我心愿相悖,且互相伤害,你会选择满足自己,还是成全我?”
慕白却是不搭话,转身走了:“没有那一日。”
“若有呢?若有呢?”黑鸦跟上,围着他闹。
慕白脚步站定,回头看那个满脸笑意的人,淡淡道:“那我就炖了你喝汤。”
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黑鸦大呼:“残忍啊!”
慕白转头,偷偷勾起一抹浅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对我来说是没得用的,完全没得用的。
写着写着跟原本大纲完全不一致。
原本以为在写各种奇幻 ,然后觉得在写感情纠纷小队,最后感觉在写渣男图鉴。
永远都想不到自己写的是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