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殿的那位大人,是个女人。
十殿阎罗中,只有第十殿的这位是个女人。
而且是个一日也闲不下来,喜欢入轮回尝试人生百态的女人,是以第十殿即便有个如此闲不下来的殿主,也永远是地府中最冷清的大殿。
归书刚从人世享尽寿元到地府时,便已听到了关于她的事情。
那时他老态龙钟的外貌倏忽间变回年轻模样,惊讶间,便瞧见冥主拢着袖子站在忘川边,和善地笑看着他,背后一片彼岸花中突兀地绽放着一朵莲花。
一旁有个面容精致的少年上下审视他一番,咧开嘴笑了:“小子,运道不错,刚功德圆满便碰到好差事。”
他还未曾反应过来,那少年又道:“新任的判官大人。”
于是在浑浑噩噩间,他被冥主和这位后面才知道是第四殿殿主的少年带着走马观花般地参观了这座地府。一共十座大殿,分属十位阎罗,第一座大殿的主人也是这地府的主人。
冥主是个和善的人,喜欢拢着袖子,笑眯眯看着别人,这第四殿的殿主明空喜欢少年模样,便一直做少年模样行事。一路参观下去。大多是好相与的人,四殿明空谈论起来也是滔滔不绝,连一些丁点小事也不肯放过。
直到走到了第九殿和第十殿,明空停住了嘴。
冥主依旧笑眯眯地,回头望了他一眼,接过了话头:“这两位,大约你不会太喜欢。他们二人刚来地府时也不被他们喜欢,还受他们排挤过。”
冥主说到这里便停了,归书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开了个口:“现在呢?”
“现在啊……他们自在得很。他们二人是最后来的,又性子孤僻了些,所以才被他们排挤,像明空他们刚来时活泼好动,好与人交往才能在地府过得如鱼得水。”冥主呵呵笑了,不以为然,“每个人的性子是不同的,总不能强求他们改变。互相不招惹,便已然是很好了。”
“对,别去招惹他们,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明空狠狠点头道,觑了一眼冥主,偷偷凑到归书耳边嘟囔,“谁让他们二人是佛祖带下来的。”
一朝一夕了解这地府几万年乃至几万万年的故事实为勉强,归书虚心受教着,也牢牢谨记明空的提醒,最后到了他的住处。
“你任职判官,居我殿中。”冥主开口。
他不由得一问:“原先的判官呢?被提拔上天庭了?”凡间总有话本子会写到这些地府的人若是攒了大功德,便会被提拔上天庭任职。说不准封个仙君什么的。
明空嗤笑一声:“你以为天庭就那么好么?天庭天兵天将,还当不得你这个判官呢。”
冥主微微笑着又看了明空一眼,明空立刻又闭嘴了,冥主这才直白道:“前一任,因错判冤判,被人闯过十八道狱刑喊冤,冤情上达天听,天谴降下劈了个魂魄四散,魂魄重聚后被锁于无尽地狱中。所以,判官,你笔下,绝不可出错。”
他神色微敛,正色颔首:“谨遵大人吩咐。”
“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他擡眸将这位冥主的神色收入眼底,那一点锋芒与训诫未曾被他遗漏半分。再四下望一眼地府,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今后他会在这阴界度过千千万万年。
判官的事情无非便是赏善罚恶,书记生死,每日小鬼领来的幽魂不计其数,他一坐上去便像停不下来一般,头两日便有些昏头,但因刚上任便受过冥主敲打,是以绝不敢怠慢。
开始时冥主还担忧他处理不过来,便派明空来一旁守着,两个月过去,终于有些得心应手了,明空便也放心让他独自处理事情。期间空了,归书也会趁机多了解一番地府究竟是何境况。
明空只说了一个消息,便让他放心不少——第九殿与第十殿的那两位,如今都不在地府,尚不知何时归来。
这意味着,他在还不熟知地府时,不必碰上这些麻烦事情。
是以他原本以为,地府的麻烦应当是在那两位殿主归位后方会出现,谁知那两位还未见到,>
“我爱上一个人,我便告诉他我爱他,我不爱他了,我便告诉他我不爱他,判官大人,我如何犯事了?感情之事,难道不应该如此明明白白?”那缕幽魂是个女人,正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他作为刚上任不久的判官正在审判席上忍着发痛的额角,少见地与来受审的幽魂辩驳起来:“若你真心实意,此事无可厚非,可你非但不曾真心实意,还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中,你此时再用感情来做借口,怕也说不过去。”
“那只能说我花心,可这个感情的事情,由不得我控制,我也很为难。地府里有哪一条说花心便得定罪么?”那人依旧气势不减。
他无言以对,揉了揉额角,阅览了一遍她的这一生,皱眉道:“你哪一次是真心?”
“哪一次都是。”那人信誓旦旦。
“你当真懂情?”他不信。那里分明有许多偏头一瞥,搭个讪,闲扯两句便开始一段情缘的故事,感情交互苍白平淡,他也不是未曾成亲的人,那时他的心悸动是何种感觉,他虽然已经记不太清,但绝不是如她这般无理取闹。
那人沉吟了一会儿,诧异道:“难道判官大人比我更懂?”
“放肆!”当真是他脾气太好,与她辩驳了几句,便令她蹬鼻子上脸了?他想了想,也就是明空不在,若是明空在,此时定然在笑话他,一个判官,竟会被一缕来受审的幽魂冒犯。
久久悬在判词簿上的笔终于落下,随着他一字一句刻印到了她下一世的命理中:“既然你如此糟践旁人真心,便判你,下一世孤独终老,不得所爱,历尽情苦,方解此局。”
幽魂撇嘴道:“怎么不写我天煞孤星爱上谁谁死啊?”
他到底还是刚上任,没磨练出沉稳的个性,心气高,经不得激,立刻着笔:“那便如你所愿!拉下!”
谁知那幽魂还不知死活朝他做了个鬼脸。气得他鼻子都快歪了。
又过了几日,第九殿的大人终于出现在了地府,可他还在审问这些刚下地府犯了事的幽魂,未得一见,只瞧见一名白衣白发的冷漠男子走近后递给他一方名帖,他正在诧异,那人垂眸淡淡道:“十殿的大人给判官大人造成了麻烦,九殿大人深感抱歉,今日在殿中设宴,跟判官大人赔罪。”
他不禁纳闷,他何处被第十殿的大人给得罪了?第九殿的大人与第十殿的大人不受旁人喜爱,这两人倒是狼狈为奸过得潇洒?
那人也未多做解释,便走了。
他踌躇了许久到底该不该去赴宴,明空知晓了,只捧着肚子径自笑了许久,而后一本正经与他分析:“此番他赔罪,你即便心惊胆战也必须得去啊。而且,十殿那个女人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爱寻根究底的明空搭理不得,况且这些问题归书自己都没弄明白,只好三言两语将明空打发了,闷着头去第九殿。
第九殿因有宴席,是以进进出出的小鬼比平常多些,那个白发白衣的男人等在殿门口,见他只微微颔首:“九殿大人有事外出,令我带判官大人前去。”
“那我赴谁的宴?”他问道。
那人瞅他一眼,指着殿中的人道:“还有这位大人在。”
他望过去,殿中分明是那只不知死活顶嘴的幽魂,而这幽魂此时是个有肉身的,托腮坐在九殿的主位上,偏头看他,手拿着一只酒杯,遥遥敬他:“明日冥主召集我们有事相商,是以兄长提前将我抓了回来,未能令你的判词应验,深感抱歉。”
明日冥主召集的是十殿阎罗,十殿中只有第十殿阎罗是个女人,是个爱到凡世尝人生百态的女人。
他早已经呆在了原地,说不出话,甚至气也喘不上两口。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在脑中得出了两个结论。
那缕幽魂,便是这位令其他殿主都头疼的第十殿殿主。
第九殿殿主与第十殿殿主乃是兄妹。
“住手。”
温和却带有威严的一道声音在归书耳侧响起,这才令他回过神来,连忙躬身:“冥主大人。”
冥主一拂袖,撤了慕白身下的刑罚后,将手拢回了袖子,平日里笑眯眯的一张脸此刻带了一分疲倦:“慕白,不要命了?你这般求死,还能等到他回来?”
已经虚弱到几乎一吹就得散的魂魄轻轻靠着小鬼搀扶的手臂,望着归书:“你还记得,当年自求轮回十世护人姻缘的那个山野精怪么?”
归书皱眉不答,他遇见敢顶嘴他下判的,除了第十殿的殿主外,只有那只山野精怪。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答应她时所动的恻隐之心?”慕白又道。
此时冥主回过头审视着归书,归书立刻拱手道:“归书当年擅动恻隐之心,乱了公正,请冥主大人责罚。”
冥主问:“可有出什么乱子?”
归书思考了一番:“未曾。”
“那你觉得,轮回对她而言更为难受,还是直接灰飞烟灭更为难受?”
“若她对那位书生是真心,那么轮回更令她痛苦。”
“既是如此,你并未徇私枉法,何来责罚?”冥主道。
慕白说到那个山野精怪时,归书这才一算,恰至那只精怪十世轮回,此时应当正临灰飞烟灭:“十世已至,却是令她等到了人来相救,追本溯源,却是我造的因。”
“十世轮回,有人相救或否,这不过是她的造化。”冥主叹了口气道,走到慕白身前,探了探他的魂魄,指尖蓄了法,替他修补过于伤重的魂魄,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样,如何等得到他回来?”
慕白低垂着眼眸,喃喃道:“他还会回来么?”
“你想让他回来么?”
“想。所以我来了。”慕白擡眸,定定望着冥主道。
“你闯过了十六道刑罚,最后两道,因你原本便是地府之人,便为你免了。定魂珠,你拿去。但是你这魂魄得好好养着,切不可再乱来了。如若不慎,你千万年修成的魂魄,会消失在天地间,回归你的本体。”冥主拿出一颗血亮的珠子,放在了慕白手上。
定魂珠果真神物,他此时不过一道虚无缥缈的魂魄,这珠子依旧可以被握在手中,而且方才还是虚弱不堪的魂体,接触到它,便在一阵热流中变得强健起来。
“冥主……”见定魂珠被给出,归书还是垂死挣扎般叫了一声。
冥主回头望着他,恢复了往日和善的笑容:“我相信,青玄会回来,我也相信,清澜会回来的。”
“可他们……都已经魂飞魄散了……”归书喃喃道。
“我地府下一任冥主还未见到,他们二人怎可以就这么消失?”
归书不知心底是什么滋味。
冥主能如此淡然地说起当初那二人狂妄的言语——即便冥主死了,我们也会活着看到下一任冥主,你就放心吧!
已五百多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