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判词(一)

幽暗的阎罗大殿上,端坐的人不是冥主。

那人身板笔直,正襟危坐,长长的头发,顺服的地贴着脸垂下,手拿毛笔,笔尖沾着一点墨,手下压着一本簿子,上面是凡生轮回。

自打地狱十殿阎罗出了岔子,冥主心伤至极,便开始深居简出,一应事情尽皆交给了判官来做。这判官也不过千年前凑满十世功德,从人间寿尽到了地府任职。相比于地府中十殿阎罗以及冥主,实在是个再新不过的新人,可相比这些小鬼,却又着实是个头儿。尤其这八百年间大都只有他处理地府中事宜,且向来不茍言笑,小鬼们便更加惧怕。

此时殿下跪着一个在凡间犯了事的孤魂。判官垂眸,轻轻看他一眼,边下判词,边提笔在簿子上记录:“纵火行凶,以命相偿,判,下铜柱地狱,堕畜生道,轮回三世,方可转世为人。”写毕一挥手,那只孤魂,被押了下去。

再一擡手,示意让下一名受审之人前来。

谁知小鬼却不动弹,面面相觑,判官只稍稍一眯眼,小鬼丝毫不敢再犹豫,立刻上来一人,报道:“大人,有人求见。”

“谁?”判官有些诧异,这地府几百年来从未有人求见,若是九重天上的客人,小鬼们还不至于等着通报他,早就领了进来喝茶。

“那人一头白发,一身白衣,他称是大人的故人。”

白发白衣,故人。

判官了然。

着人将他请了进来,这过程中,他抽空又再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判词簿子,核对一番可有错漏,虽然千年来从未有过差错。

是以人已经到了殿前,他才堪堪擡起头来,瞧见了他,皱眉问道:“许久不见,怎么成了一缕孤魂?”

而这前因后果,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判官,早已经习惯性的开始思考,难道碰到什么厉害的妖物,偷了他的身躯?早就告诫过他们,不要出地府,他们偏偏不听,冥主大人居然还同意了,这下弄得自己仙身也没有了,想起来到地府来求救了?

慕白依旧是清淡的眉眼,面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即便见着老友,也只是客套地笑了笑后立即收敛了,郑重道:“说来话长,我来求见冥主。”

“何事?”

慕白稍稍惊讶了一番,按道理来说,判官无权过问他来求见冥主的事情,判官也不会越权过问,但他既然问了,那么必然这些权力,冥主早就默许他来使用。只是稍稍这般一想,也没打算再遮掩,便道:“求三样东西。”

“哪三样?”

“忘川水,忘情莲,”慕白顿了顿,才将最后一样东西道出,“定魂珠。”

判官脸色青了下去,有发怒的前兆,但他还是给够了慕白面子:“忘川进地府就能看到,想捞多少带走便捞多少,忘情莲本就是你的东西,你爱取便取,可是,这定魂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至宝,全天下,也就这一颗。”

“那你还来求?!”判官难得地拍桌发怒,周边小鬼吓得瑟瑟发抖。

慕白瞥了眼四周,垂眸淡淡道:“定魂珠非你能做主的东西,我要见冥主。”

“我不会让你拿走定魂珠的。”判官难得地不依不饶,怒瞪着慕白,强自紧闭着嘴,似乎张开就能将眼前的这缕魂魄吞下。

慕白毫不胆怯,仰头回视过去。

周遭刮起阵阵阴风,神仙斗法,小鬼遭殃,周边小鬼已经怕得抱着头蹲了下来。

两人僵持不下,慕白叹了口气:“你要如何才能给?”

“休想!”判官冷哼一声。

慕白沉默了半晌,道:“若我历尽十八层酷刑,你就必须将冥主唤出,让我一见。”

这是地府的规矩,有人喊冤申诉到冥主那里,则必须历经十八层地狱酷刑。

莫说判官上任以来从未有过这等情形,即便是有冤,大多也就受一受原本刑罚,便够了,总比十八层地狱酷刑全历了个干净来得痛快。

从古至今只有寥寥几人用过这个方法,上一个用这法子的人,直接令当时的判官被罢免,锁进了无尽地狱,永世不可出来。

这才有了如今这位判官的上任。

“你疯了。”历尽十八层酷刑,并非一般人能够做到,此言一出,令判官倒是冷静了下来,扫视他两眼,非常客观地道,“你求定魂珠,莫非是黑鸦出了事情?”

“他无事,不过替另一个人求。”

“我刚进地府时,有人告诉我,你这个人死心眼,因第九殿的大人对你好,你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不在了,你消沉直到黑鸦出现,如今,你为了另外的人历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没有多少为什么。”

“是么?”判官冷笑一声,“没有原因,哪里来的结果?”

慕白微微阖眼,重新擡头望着他时,一脸怜悯:“归书,你种了因,那果,又是你想要的么?”

“拉他去历刑!”

慕白被小鬼拉着时,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小鬼有些感叹,去历刑还能笑得出来,真的不是一般人。

而判官更多的神思停留在他的那句因果中。

三界轮回之中谈因果,都是超然之态,只有他归书谈因果,纯是个笑话。

他去历刑,也不忘诛他一回心,横竖不亏。果真是那个第九殿的大人教出来的,睚眦必报的个性继承了个十成十。

第一道刑,拔舌。

小鬼掰开了慕白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拉长,慢拽……

此时慕白是魂体,刑法直接打在灵魂上,痛到他一阵精神恍惚,几乎连叫也叫不出来,只能喘出些细碎的气。

既然是闯十八道酷刑,那么便不如平常判刑一般受够几年,每一道,坚持一炷香时间没有昏厥过去,便算闯过。

时间在这里过得十分漫长,可是他只有半日时间。

地狱一日,人间一年。

他只允诺了柳心悦半年时光。

第二道刑,剪刑。

慕白的手指白皙修长,比女人的还漂亮,此时放在剪刀下一根根轧过,虽未见血,十指连心实在痛苦难当。本就是魂体的脸更加惨白。

小鬼甚至也有些于心不忍,偷偷轻了些。

如若不是魂体,恐怕汗水早就湿了一地。

而这个时候,黑鸦在做什么呢?估摸着,还在与自己生闷气吧……他擅作主张救人,擅作主张来地府,黑鸦那个一根筋的人肯定在想,让慕白这个傻子受点苦也好。

即便这么想的,可能也不会真的让他受这些刑。

但是他如果……知道他是来求定魂珠的,估摸着第一道刑就得将他折磨到晕过去,然后便有理由将自己带走。

所以再苦,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

慕白生生受着这些痛苦,还要保持精神不昏厥,他有一瞬间是有些委屈的,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地府,也信誓旦旦可以闯过去,但真真正正将自己像一块鱼肉一般任人宰割,他很委屈。

他从未在地府受过这些。

不管那位第九殿的大人在与不在。

地府的人一向尊重他,前后都会叫他一声慕大人,即便他并未在地府任职。

判官归书从来就是一个只靠着法度过活的人,认死理,从不知同情为何物,既然下了这个令,便不会中途喊停。

他回头看了一眼归书,他眉头早就紧紧皱起,似乎在挣扎。

毕竟也是故人,他们二人并无矛盾,没有必要互相这么折磨。

可是他也明白,归书不肯将定魂珠给出的原因——他也有一个想救的人,即便那个人已经再无可能,他仍旧不死心。

第七道刑,刀山。

思绪飘散了许久,这刑罚似乎也过得快了许多,瞧见刀山时,他心中竟然有一丝高兴,既然能够坚持到第七道,那么第八道,第九道,第十道,甚至第十八道,也不会是问题。

魂体似乎是已经习惯了痛楚一般,远没有刚开始那般疼到眼前发黑的程度。

“停住吧。”归书还是开口了。

慕白挺直脊背朝着刀山爬了上去,既然已经习惯了痛楚,那么此时更不能够放弃。

“你知道,你的魂魄已经坚持不住了么?”归书看着那个似乎有些缥缈的魂体,有些不忍心。

慕白停了一瞬,站在刀尖上,看着自己的双脚。

他一直是魂魄的模样,所以比旁人看着会虚很多,但是,这直接能够透过去看到刀尖的情况,却是从未有过的。

再前进,很可能他等不到冥主,他就得魂飞魄散。

但是后退,便救不了那个人了,而且之前受的苦全都白受了。

“你说,这种时候,如果以前第九殿的大人在的话,会怎么选择呢?”手指在发抖的慕白轻轻道。

他也很害怕,魂飞魄散。

等不到那个人回来便魂飞魄散。

归书答不出来,他跟第九殿的大人相处得实在很少。

“你与他没什么交情,问你也白问。可是,你说,如果是第十殿的那位大人呢?”慕白竟然笑了起来。

这个答案归书非常清楚。

那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锱铢必较到了极点,十殿阎罗中就是这位大人最难惹,可是,却也是这位大人,一旦说出什么,便不管结果,定会达成。

“第十殿的那位大人是个傻子。”归书阖眼道。

想起她最后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讥讽:“这个结果,判官大人可满意?”

咬牙道:“我恨她。”

作者有话要说: 归书不是主角,但我最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