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一座小城,因其位于洛水之北,故而名为北城。
初春的时节,冬寒尚未褪尽,便又飘起了细雨。落了一整日,脚下的青石板路也被细雨润湿。城中多是来来往往脚上沾泥的人,若不当心,还真能在这种天气里在每日走着的路上摔倒。擡眼是暗沉的天色与朦胧的烟雨,偶然而过几位行人也似未瞧见她这个人,急匆匆赶回家。都说细雨最湿衣,城中大夫早就出城采药去了,已半月未归,此时若病了,必然是自己不好受。
她眼前的青衫男子仗着撑了把油纸伞,便毫无畏惧地往城外走去。
已近巳时,这种时候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再者他手上那把油纸伞实在算不得好看,侧目而来的众人皆微微一讶“这种时候还有人出城”和“这柄伞真奇怪”。
油纸伞之所以奇怪,是因那上面的图案过于醒目,纯白的伞面有一大片红,颜色鲜艳若血浸过一般。北城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一柄伞面奇特的油纸伞,不禁在疑惑这是谁家的手艺,如此特别。伞柄尽头挂着一条红流苏,打了个同心结。流苏随着男子的步伐,一前一后颇有节奏地晃动。
伞下是个面容清秀文质彬彬的男子,面目带着一丝神伤,垂眸瞧着脚步前不远的路,缓缓走着,直直朝城外而去。
这种时候目的明确地走向城外,她不禁在想,城外有什么?
北城以北有山为北山,北山上有一片茶林,将开的茶花被这一冻,只能延了花期。此时茶林中除了那些刚冒出的嫩芽和待放的花苞外,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她又望了一眼天色,愈发暗沉,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再一回头,那男子在她这出神的间隙已然走了一段距离。烟雨朦胧中来往的人影全是模糊的,若非他别于众人撑了柄伞,差点便让她找不到人,立刻快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两步距离。
“天都要黑了,你别上山了。”
“你别看北城乡里乡亲都挺好的,可是山里人迹罕至的,做坏人也没人知道的。你一个细皮嫩肉的俊俏公子,总要留点心啊……”
“喂!听到没有啊!”
她在他身后喃喃,见他步子坚定,似乎没有回头的打算,她沮丧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不急不慢上了山,虽已开春却还未回暖,林中连鸟鸣也寥寥无几,一路上便都是踩着落叶的声响,格外清脆也格外冷清。男子一直平视着前方,像个人偶一般步行,不说话,不打望。
穿过了树林,也穿过了茶林,最后他停在了一处悬崖,悬崖处很少有人来,野草丛生,他便站在野草中,凝视着前方虚空,静默了许久。久到他撑着伞的手都冻得通红,然后他垂下头,一直撑着的伞也放了下来,望着悬崖底的云雾,喃喃自语了些什么,一擡手,将这柄受了太多目光的油纸伞丢了下去。
山崖下有风,大片的红被吹得飘摇不定,降得很是缓慢。他静静站在那里,眼底是浓烈的悲伤,望着那鲜艳的一抹点缀渐渐消失,这才退后两步,靠着树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那张清秀的脸。
他一直是静默的,直到双手间渐渐渗出了水滴,滴落在了他身上的青衫上,才隐隐听到细细的抽泣声。
“喂,你哭什么呀。”她站在他身侧有些惊慌失措。
她记得他在与她说难以忘怀的少年事时,顶多眼眶中有些水光,而后笑她一脸泪:“你又哭什么,我这个经历过的人都不难过了。”
那人未曾搭理她,她说出话来的时候也就后悔了,只好也与他一般垂眸坐在他身侧,轻轻靠着他,望着细细烟雨,出神发呆。
男子哭了半个时辰,而后又在那儿坐了半个时辰,等眼眶的红肿好些了,才又往山下走去。
从头至尾,除了扔伞时的喃喃,未曾说过一句话。谁也弄不明白,他在这种时候一个人上山,一个人哭泣,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跟在后头,脚步故意碾着石子走,想要弄出些声响来,可是那人却像没听见一般,埋头赶路。她停下来望着他的背影埋怨:“急急忙忙的,肯定又是去见小茗。”
男子下山的步子比上山的步子快许多,兴许也确实是怕那个叫小茗的担心。女子的步伐如何与男子相比,她跟在后头便有些气喘吁吁,低低骂:“没良心,想起了小茗就一个劲地往回赶,出来的时候倒不看什么时辰了。这不是我遭罪么……”
男子是北城中百川书院最厉害的教书先生,懂天文知地理,府衙上的老爷都想请他去当师爷。按理言,他一个人住在北城,又与大户家的小姐订了亲,若是能在府衙讨门差事定是锦上添花的运势。可他却拒绝了,这便得说到以前一桩旧事。
他名为宋云鹤,是原先北城赫赫有名宋家的小公子,因年少时长得秀气,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娃娃,到了十三岁时,更是被书院的人当做“百川木兰”,时时要来调戏一番。
那段时日,恰逢京中一纨绔因惹恼了权贵被家中人遣到此处来避难,路过宋家大宅,见了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子,心中万分可惜。去酒楼里喝酒,都得感叹两句,却遭了嘲笑:“那就是一个北城木兰。”
蔫巴的纨绔一下来了精神,拖一同前来的管家给宋家送去聘礼提亲。
宋家一瞧哭笑不得,澄清道:“这是我家小公子,公子此番提亲当真要不得。”
被拒了一次,纨绔却是真正来了兴致,以为这宋家是不是知道了京城的事情,不愿将女儿托付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但是嘴上说的终究是嘴上说的,眼见方为实,他便起了亲自验身的念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他出来会友人,便拖到了一旁。
等验清楚了,纨绔自然没了兴趣,摆了摆手便让人将他放了。宋云鹤好歹是个有血性的真男儿,将衣服穿上时偷偷捡了个石子藏在手里,从纨绔身边走过那一刹那,扬手便将石子朝着纨绔眼睛投了过去。
纨绔受伤惨叫,护卫有去帮纨绔验伤的,也有抓宋云鹤的,场面一时大乱,小少年便仗着身量小趁机逃走了。
宋云鹤倒是从纨绔手中脱身了,宋宅却逃不脱。
一座大宅子,说抄便抄了。
纨绔既然有本事逃脱京城的罪名,拿捏一个小城的富商,也是易如反掌。宋家人举家迁离,哪里又知道,十年之后,宋云鹤又遇上了外出经商的北城苏小茗,跟着她又回来了。
为了不牵连家人,他独自一人回来时还想过隐姓埋名,可回来才了解,纨绔被他爹早就接回了京城,定然是不会再回来。这才放心地住了下来,并在城中的百川书院中做起了教书先生。
可也因为当年那位纨绔的事情,倒是让宋云鹤对官场深恶痛绝,是以府衙老爷想请他做师爷,便三两下干脆地拒绝了。就因为这个,还被苏小茗的父亲叨念了两句。毕竟在所有人瞧来,这么好的差事,被他说拒绝就拒绝了,真是不知好歹。
苏小茗家中是在城中开染坊的,苏家染坊家大业大,若非宋云鹤学识实在渊博,且为人谦恭,深得未来岳父喜爱,也难以进得了苏家大门。
要说苏家虽无儿子,却有个懂事的女儿,自打十五岁起便在工坊中处理事务,十七岁左右便开始独自外出谈生意。苏家能做到如此大,也多亏了这位苏小茗小姐。
宋云鹤的屋子在城中柳大夫屋边,比邻而居。城中人实则想不太明白,宋云鹤自然是个闲淡的性子,而柳大夫门前的人常常络绎不绝,就这样这两人做邻居还相安无事过了这么两年。后来知晓了两人乃好友,更是新奇,性子热情的柳大夫居然可以与冷淡的宋先生成为好友。
他一回去推开门,果然见到苏小茗撅嘴瞪着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小茗与他早已定亲,是以常常来这里等他,为他做饭,然后再与他一同走回苏府。
他方要开口,却瞧见屋中桌边坐着两人,很是奇怪的两人,其中一人漆黑的长发散落到了地上,微微勾起唇角望着他,那锐利的眼神里有太多不怀好意让宋云鹤皱了皱眉头。而另一人一头白发将将齐肩,神情冷漠,着一身素白长衫,尾指处有一枚精致的指环,从头至尾未曾瞧他,只垂着漆黑的眼眸摩挲着茶杯。
茶杯是一套骨瓷杯,胚薄易碎,上面的青色图案是河边垂柳。
骨瓷杯并非上好的骨瓷杯,上面的图案也画得有些不伦不类,他自收下这套茶杯,便未用过。今日却是因来了客,家中只有这一套杯盏,是以被苏小茗翻了出来。
“两位是?”宋云鹤问道。
本以为应当是那位喜欢笑的男子回答,却见那名白发男子微微擡眸,目光落在他身上,又似未落在他身上一般,道:“我叫慕白,羡慕的慕,是非黑白的白。那边那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笑容的人叫黑鸦,哼,腹黑的黑。”
“喂,小白,这么介绍我的?我哪儿腹黑了?”未等宋云鹤回答,那名叫黑鸦的先转头望着白发男子,笑着质问。
知他不过无理取闹,不想搭理他,慕白便回过头来只盯着宋云鹤。
慕白与黑鸦不同,黑鸦的目光虽然锐利,却始终是带着笑意的,而慕白的目光是冷厉的冰锋,让宋云鹤有一瞬不豫。
“慕公子为何看着在下,在下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宋云鹤摸了摸脸道。
一旁的苏小茗立刻转过来捧着他的脸上下检视,嘴中喃喃:“没有啊。”
宋云鹤抓过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还真信了。”
苏小茗一把抽出手来打他:“你又戏弄我!”
“谁让你每次都信?”
两人旁若无人,慕白非常不适时地插了句话:“你二人是夫妻?”
“快成亲了。”宋云鹤显然并不想与外人多谈私事,转而皱眉道,“不知二位到在下这儿来,是为何事?”
这次是黑鸦接了话,他支了个手撑住头,懒懒靠在桌边:“我们路过这里,想借宿一宿。”
“城中有客栈。”宋云鹤并不喜欢有人打扰他。
慕白将手中茶杯重新拿起,仔仔细细打量一回,浸着茶的茶杯隐约泛起了一些图案:“这杯子是何人所做?”
“一位友人。”
“她如今在哪儿?”慕白追问道。
宋云鹤先前最大的抗拒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头,如今却是沉声道:“你们到底是谁?”
“过路人。”黑鸦道。
慕白手指摩挲了会儿青花图案,随即将茶杯伸至宋云鹤眼前:“宋公子,你可知这骨瓷杯——”
“不要说!”
慕白听见屋子里一个轻飘的声音,没有力度的,他目光一转,停在了一直跟在宋云鹤身边的女子身上。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发丝散乱在鬓旁,带着些许血污,目光却是澄澈干净的,一眼便能望到底。
黑鸦也轻飘飘瞥了一眼她,宋云鹤发觉慕白忽然间停住了要说的话,又见两人似乎眼神落在他身侧,于是回身瞧了许久,心中更为迷惑——小小的屋子拢共也不过他、苏小茗、慕白与黑鸦四人,黑鸦与慕白不知在望着谁。
慕白将目光收回,转了个话头:“宋公子,既是你友人亲手所做的骨瓷杯,我们用来实为冒犯,还是收好吧,告辞。”
将茶盏放在了桌上,慕白率先离开了这座屋子,黑鸦又瞅了宋云鹤身侧一眼,也跨出了屋子。
茶已是冷茶,苏小茗见那两人的离开令宋云鹤陷入了沉思,便动手将茶水清理了。重新回来的苏小茗端了饭菜坐在了桌边,宋云鹤早已坐在这里发了会儿呆。
“柳大夫找到了么?”苏小茗边给宋云鹤夹菜边问道。
宋云鹤摇了摇头,一言不发默默吃着饭菜。
“柳大夫。”黑鸦不知何时又进了这间屋子,站在屋子角落的女子惊得浑身一抖,随即连忙看向宋苏二人。
黑鸦望了一眼正在吃饭的两人,唇角勾起了笑:“莫慌,我隐了身形,他们瞧不见我。”
女子神情萎靡下去:“你们是来抓我的么?”
“抓你是鬼差的事,我只是偶然路过,好奇了些。”
“好奇?”女子有些不解。
“你既非他恋人,也非他至亲之人,何以魂魄不散如此之久,徘徊在他身侧。”慕白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指着屋中用食的两人,那两人虽然不言语,可饭桌上对视间的温情却显而易见。
柳心悦这几日早就习惯瞧见这番景象,不似第一日般还要喃喃自语原来他们是这般相处的。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大约……只是我的执念?”
“对于这位宋公子的执念?”
柳心悦目光锁住了默然吃饭的青衫男子,嘴唇微微扬起,却异常艰涩:“呵,谁知道呢……你看,他过得这么好,与我有什么关系?”
两人吃完了,宋云鹤收拾了碗筷,搂住苏小茗拍了拍她:“我无事,不用担心。天色暗了,我送你回家。”
苏小茗望着他许久,直到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才微微扬唇温温回了句:“恩。”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黑白无常,不是黑白无常,不是黑白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