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虚山是一方禁制,是妖界与冥界相连处的封印。
自慕青玄消失后,冥主原本打算交由慕白看管。
可慕白终日魂不守舍,实在无法担起此责,是以兀虚山做了百余年的无主之地。
冥主原本是可以看顾一二,但地府抓来的貘时常异动,分到兀虚山的心神便无可避免地少了许多。幸而这段时日未出什么乱子,他还由衷感谢慕青玄当初设下的禁制实在是稳固。
随即,明空追杀乌鸦精一事,震动了天界。此刻冥主恰在闭关驯服貘,乌鸦精又逃进了堪称冥界禁地的两界封印之中,是以寻了唯一还能进入此禁制的慕白来降服此妖。
也就因这许多巧合,造了一段恩怨。
天庭因乌鸦精已经伏法便不再苛责,慕白则因乌鸦精身上原本的东西遗失,而在兀虚山寻找。
兀虚山也不过就是一座山,几十年过去,地下三丈都被翻过七八遍,一点影子都没有见到。便只能认命地认为,是在妖界。
慕白跟冥主提出去妖界寻找,但妖界自成一界,自有一界之主,冥主担忧他进去便出不来,况且以他的能力,也无法强行破除封印进去。所以便未同意让他进去。
黑鸦不解为何他却能进去,又为何能出来。
冥主便与他解释,妖界与冥界的封印,拦的其实是非妖界中人进入妖界。当年洪荒三界初定,妖族与魔族失利,各自被赶入一方异世居住繁衍。所以有了各界与他们相连之处的封印,封印四周必定会有镇压的看守之人。看守者的本分,是阻拦从异世中逃入三界的妖与魔,避免三界混乱,洪荒战事重现,再次生灵涂炭。
是以每一任的看守之人,必得要有能抵挡异界妖魔的震慑之能才可。
第一任,是从洪荒时期开始,替神族攻占轮回井,从而建立冥界的第一任冥主。姓名已不可考,但经历过洪荒战事的妖却自觉地再也不敢踏入此地一步。
而后冥主更叠到他已是第三任,看管此处的更是更叠数任,慕青玄已然是离如今最近的一任看守者。冥主刚上任时,据当时的看守者从妖类后代盘问来的细枝末节,仅能得出当初的第一任冥主是个残酷无情心狠手辣之人。
慕青玄到底是与冥主相熟,在冥主瞧来,慕青玄此人却是比冥界开创之人还要可怖。只因他曾为了日后少些麻烦,也是为了震慑那些妖孽,动用了一些旁人看不明白的奇诡之法,最初逃出来的妖孽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莫名其妙的,被丢回了妖界。
冥主也未曾看透其中玄机。
但好歹,想要混出来的妖孽总归是少了许多的。
黑鸦记得,他在妖界时,除了被各种妖物追杀外,还听到过一个传言。
在那个绵延不绝的山壁另一面,住着一个面目凶煞的怪物,你通常未瞧见他如何出手的,便已经落败,甚至已经重新回到了妖界,而这个被丢回来的,再也穿不过那道山壁。
渐渐的,在妖界,这个怪物的名声已经可以比拟上古洪荒的那个镇守的杀神。
是以慕青玄直接将封印改成了阻止两边进出的封印,落得清闲后,也就有了闲心,在兀虚山中竟然能仿造着定魂珠造出宝物来。
冥主指着已经与黑鸦融为一体的那颗玉珠,那珠子经过冥主一点,露出形状来:“这可是真宝物。他能让你穿过青玄设下的禁制,也能为你脱胎换骨。若他还在,他定然是个旷世奇才。”
那颗玉珠正在他的胸口流淌出湿润的暖意,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再由四肢百骸重新回到胸口。在他一个呼吸,一个动作中,不断地重复。他的身体也随着无数次的重复而逐渐改变。
幼时仅是比旁的强大,如今,却是以半妖之身在短短三百多年间修得了仙身。
无论是在妖界,还是在凡间苦苦修炼的妖物,也没有三百年便成仙身的。
原来是因为他的体内有这颗珠子。
这的确是个宝物。
只是……它是慕青玄所做。
慕青玄在他眼中,是慕白念念不忘的师友,是慕白可以付出一切的第九殿大人,是慕白与他结缘的源头。
他想着也觉得可笑。
想他一开始,从那座无尽的山壁跨越而来,偌大的兀虚山中仅伫立了一位白发白衣的冷漠男子,男子望着忘川水中的莲瓣出神。他十分机灵地趁机想溜,却还未溜出几步,便被这个男子抓住。
随后便是四十九日的斗法。
等后来,他真的跟着慕白学法术,被随意拿捏时,他才明白,当初慕白用四十九日才将他打败,是看出他眼底的倨傲,给了他几分薄面。冷漠是冷漠了些,面上也总是没有表情,但总归,是个温和的人,会为他着想。
这一辈子,他第一次体会这种被人关爱的感觉。
他不想让这种温暖离开,也不愿意离开这种温暖,冥主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时,他想也未想,便答应了。即便后来,听说过那个第九殿大人的名字,也未放在心上,毕竟,他觉得慕白对他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跟着慕白在兀虚山住了下来,他不叫“师父”,也不跟着小鬼们叫“慕白大人”,他自顾自地,枉顾自己与他近万岁的差距,跟着他口中说过的慕清澜,硬要叫他一声“小白”。兴许是瞧他有趣,刚开始的时候,慕白总是会无奈地露出个笑来,还未等他仔细欣赏他的笑容,便迎来更为严厉的教学。
他身上常年青紫,却乐此不疲。
他以为,他能叫一声“小白”,他能瞧见慕白露出个笑来,能听慕白跟他说一些往事,毫无芥蒂地跟他说慕青玄、慕清澜,他应当在慕白心中是不同的,是被看重的……
是以他曾无条件地信任慕白,无条件地跟随着。他用三百年时间成长为可以与他并肩的那一个,是为了保护他。
却原来……
他再回想初次见面时慕白见到他的目光,分明是多年愿望终于实现了的释然。
原来,慕白的温和,与他无关,有关的,是他身上的洗魂明琅。
他能在幼时养出倨傲的性子,也是因为他虽为半妖之身,却比一般小妖更为强大,更是用极短的几十年内,修得成年的体魄。他向来是用拳头将那些背后侮辱他的人打服气的,也战无不胜。除了最后被追到走投无路是因为招惹了大妖,他在妖界,活得比他那位娘亲要自在得多。
而连这骄傲的本钱,却也是因为洗魂明琅。
他虽不喜慕白总念叨着“第九殿大人”、“青玄大人”,可原来,这位大人,便是他生命存在的缘由。
争机?
跟谁争呢?
争的赢么?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黑鸦?”
慕白从貘的梦里也慢慢转醒了,一睁眼便瞧见木然望着自己的黑鸦,一双眼幽深至极望不到底。
“慕白。”
黑鸦从未连名带姓叫过他。
“你能,先离开么?”
更未赶他离开过。
“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你。”
他第一次听到黑鸦嘴里说出这种话来。
慕白一瞬间是有些愣住,根本来不及说什么。
那个平日里总是笑着的黑鸦神色黯然,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情绪,尽量平静地跟他说:“你是还在介意我手上的那些疤?”
若他不提起,慕白当真有些忘了,立刻掀开他的长袖看去,他见过的疤痕根本不存在。
“不过是诓你的,你有事情瞒着我,我想诓出来。”黑鸦默默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才继续道,“但现在,你说与不说,我都没所谓。”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颗温暖的玉珠。
“我总要争口气,我不能……”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咧了几次嘴角,才咧开一个笑来,“我不能让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
“慕白……”
“请你,先离开,可以么?”
慕白看着那个勉强笑着的男子,飞快转着自己尾指的指环,想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忽然这么生气,甚至,似要向着要决裂的方向走去。他想了想貘的梦中,最后是他看着他母亲自尽,他虽然未动手,却极其凉薄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去死。
若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是因为你母亲……”
黑鸦却是在听到“母亲”两个字,浑身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仿佛积攒的悲痛与愤懑即刻就要喷发。
“我真的……很抱歉……”慕白声音越发轻了下去,仿佛是无意识的,接了后面的话,但一开口,似乎就发现,他不应该继续说下去。
至少不应该是这种时候开口。
躲洪水猛兽一般,黑鸦倏然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到了冥主身后,与他越发远了。无尽地狱之中,仅有冥主身前有一盏微弱的明灯,而他又是一身黑,想将自己隐藏进黑暗中,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慕白再瞧不见他的表情,也瞧不见他险些失态的颤抖。
他更不敢开口说些什么,生怕让他更恨他,只能望着那个方向,告诉他,他还在这里。
这样僵持下去没什么好处,冥主叹了口气后,将手拢回了袖子,眯眼笑道:“慕白,你先出去吧,我跟黑鸦谈谈。”
慕白向来是信任冥主的,最后看了一眼黑鸦,他藏在黑暗中,不发一语,也不肯露个面。
他是真的在躲他了。
无奈之下,慕白只能颔首离开。
紧绷的身体,在慕白消失之后,终于放松下来。
“还好么?”冥主仍旧挂着他常有的温和微笑。
“呵,我不敢问他,教我究竟是因为我是‘黑鸦’,还是因为我身上的洗魂明琅。我这算好么?”黑鸦揉着额角,胸口闷得很,额角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结果是他教了你。”
“所以,我没对他动手。”黑鸦差点把牙给咬断,“我也未对冥界动手。”他母亲说到底,也是死于冥界追杀,虽是罪有应得,天谴降下,但若非冥界想给天庭一个交代,又怎会追得如此紧,令他……甚至都未在她怀中待上多久。
他从小,有多羡慕旁的人有爹娘,那一刻就有多难受。
“我想,我将慕白瞒着你的事情告诉你,你是不是会稍微好受一些。”冥主拍了拍他的肩,补充了一句,“毕竟,是我令他莫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用的是最原始的天地人三界设定,妖魔会存在于凡世,但妖魔聚集的地方为异界。
真决裂。
黑鸦是个小可怜er,其实最惨的应该是他吧,我后面捋了捋自己所有人的人设,除了某个倒霉蛋,应该就是他最惨了。其他人,相当于都是自己的选择,只有他是被选择的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生命,还要背负莫名其妙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