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功德(七)

人间就是这般世态炎凉,这般荒诞。

之前在宋家医馆前喊打喊杀,指着宋心悦说她灾祸,可在真正的灾祸到来之时,眼瞅着只有宋氏父女可以救命,便又一个个凑上来哀求“在世菩萨救他们一命”。

不乏前些日子抢了那些物品准备逃离之人。

宋心悦看在眼里,却也不能说什么。诚然她讨厌他们,看不惯他们,但他们的希望在这一刻如此朴实无华,想要活着而已。

她问黑鸦,那些在她看来十分恶劣的人,该不该救。

黑鸦告诉她,不该。

却又在她抓住哪里不对之前跟她说:“若论该不该,自然是不该。但若论能不能,却是能。既然你救南四街的人是救,救宋家人是救,救好人是救,救那些坏人便不算救了么?”

有句话未明说,但她已然明白。

能救却不救,有违她的本意,更与“功德”二字无关。

坏人可度,可罚,可杀,唯独不可,以见死不救而达到惩戒目的。

“所做之事,需要持身光正,否则,即便立下无量功德,亦会酿成无量灾祸。”黑鸦咧嘴笑了一声,眯眼补充道,“这话还是慕白教我的,可结果,他骗我呢。所以这话,你听听便好。”

她自然不信什么“听听就好”的话,既然让她听听就好,又何必告诉她。

“还是如此别扭。”她暗骂黑鸦一句,却是心下安然不少。

爹娘和阿尧都好好的,两位师父也都好好的。之后如何她并不知道,但瞧着黑鸦与从前一般模样,她总是相信,黑鸦会与小白师父和好如初的。

隐隐有着这样的希望,她这一身也莫名鼓起了干劲。

“初衷很重要。”黑鸦最后叮嘱了他一句,赶在慕白到来之前,又躲回了那片青松林之中。

她点点头。

初衷当然重要。

她才不会做什么分明为了达到自己利益顺道帮了别人便叫别人感恩戴德的虚伪之事。

作为一个未到十八岁且未定亲的少女,没有她爹娘的阅历,也没有两位师父活了那么多年岁的心思深沉,但一颗赤子之心,还是很容易的。

在宋家父女逐渐将患病的人群救治回来之后,下了大半个月的暴雨终于停了,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宋心悦的喜悦已经溢于言表,激动地将头发上坠着铃铛的红绳扯下,奔到了南四街六子送她这根头绳的地方。

前些日子,南四街还是一片残垣断壁的模样,这几日为了照顾病患,衙门难得派人简单修葺了一番,竟然比从前的南四街更为干净整洁。

她望着那个街口,仿佛看到那两个少年少女正在偷偷看着城中来往的人群窃窃私语,不禁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街口因为来来往往的人,踏出许多不深不浅的坑。

她找来一根木棍,朝着其中一个坑狠狠戳了进去,戳出一个深洞,便将这根铃铛红绳放了进去,埋头之时擡头望了望难得的晴空。

“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啦,你好好安息吧。我还认识判官大人哦,回头我帮你跟判官大人求个情,让你来世投个好人家。如果可以,也要有个妹妹,让你把这辈子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回来。可是啊,判官大人可板正了,我不保证能说服他啊。不过还有两位阎罗在这里呢,回头我先问问他们行不行。也别对我抱太大期望啊,我就是努力努力嘛。但是……你在天灾之前,可以以身护人,判官大人肯定会给你一个好判词的。毕竟,他是最善良最温暖的判官大人啦。”

“噗……”

慕清澜抱肩望着慕白:“她到底对归书有什么误解?”

慕白难得面色浮现几许温情:“倒也不算,在某些方面,归书的确心软。否则,他也不会是攒了十世功德的判官。”

“过去了吧?”慕清澜擡头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应该吧。”慕白也看了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消失了一瞬。

再回来之时,神情肃穆,转着指环的速度越发快了。

“怎么了?”慕清澜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慕白叫了一声宋心悦,等她也走过来,才对二者道:“北城边界黑烟未散,看迹象,却是更浓了。”

两人皆是一惊。

祸不单行,不久,斫余也沉着脸赶来:“快!洛水起来一道百丈的水浪,要朝北城来了!”

涝灾……终归还是到了。

四下巡视,众人还沉浸在度过灾劫的喜悦之中,宋心悦实在不忍心这个时候告诉他们这些坏消息。

看明白宋心悦的担忧,慕白神色却十分坚定地安抚:“此地既有魔族作祟,我们出手便也不算违逆天道。先前既然都给过驱赶魔气的药方,也无惧此刻抵挡因清澜引起的水浪淹城。”得了斫余与慕清澜的同意之后,慕白面色才稍微缓和,“毕竟,我到此地,便是为了这些事情。”

这话说得宋心悦一脸茫然,剩下两者却是心下了然。

须臾境之事,宋心悦一介北城凡人,自然是不知晓内情,但冥界十殿阎罗皆参与在内,无一不晓。

青松林中,黑鸦蓦然睁开了眼,凝望着水浪前来的方向。

妖娆的女子难得面露担忧:“你想去帮忙么?可这是天罚,如若硬抗……”

黑鸦未言,阖眼默念几道法咒,便见复盖着青松林的法阵迅速朝着整座北城扩张而去。

“你疯了!”女子大喝,但此刻已经动法,他维持法阵已是十分艰难,再从中打断更是危险万分,只能看着他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将手搭了过去,“你是半妖,体内又有洗魂之物,我的妖力你应当也能用吧。”

黑鸦看了她一眼,露出感激的微笑:“多谢。”

“不知道你图什么。”女子撇嘴。

“我在争啊……”

女子错愕,显然不明白这与“争”有什么关系。

“我在争我自己的未来。”黑鸦轻声说完这一句,便重新阖目专心维持法阵。

此刻北城四周都被黑烟圈住,三人动用法力对抗天罚必定是在北城之中,原先还在担忧若这么动法无论如何都会殃及凡人,怎么才能保全那些凡人。

当见到法阵已将北城大半笼罩住,慕白心中登时一喜,立刻安排宋心悦将人全数带至法阵之中,便与斫余和慕清澜二人赶至浪潮前。

雷云消散,其中的天罚之力似乎重新注入了滔天的浪潮之中,百余丈的水墙凶猛地扑来,带着极致的威压。

三人法力勾连,在半空中临时组了个三人防御阵法。

斫余浑身复上了金光,立在空中,宛如一个小太阳。

慕白白衣白发迎风而立,恰似仙人下凡。

慕清澜则是撑腰侧立,一甩长发,对着二人开了句玩笑:“要罚我往我身上打个雷不就行了,搞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惹来斫余怒喝:“收声!凝神!”

水浪近在眼前,就连慕清澜也不敢再放肆,冷眼望着前方,双手连掐法诀。

浪潮似有感应前方有阻碍一般,未至北城中心,在三人面前便扑面砸下。

“挡!”

三人低喝,手掌顶出,一面法力造就的盾牌挡在了三人面前,同时有三道光柱没入浪潮之中,法力源源不断注入其中,不断消解着浪潮中的天罚之力。

宋心悦虽然带着众人躲在了法阵之中,仍旧关心在前方对抗那滔天浪潮的三人,爬到了北城中心最高的钟楼上,看着三人就算是冥界仙人,在这浪潮之下也显得渺小无比,不免有些担忧。

但好在,那浪潮就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无法再进一步,并且渐渐的,从百余丈,落至九十丈,八十丈,六十丈,五十丈。

三人也随着浪潮的降低而下落位置,但浪潮降至五十丈高时,怎么也降不下去,并且底端有浓浓黑烟逐渐蔓延上来。

斫余难得低骂一声:“洛水之中有魔族?!”

慕白神色也愈发冷凝起来。

浪潮虽然便小了,却混入了魔气。之前只不过是天罚之力,三人便已然是勉强抗衡,如今再有魔气侵扰,实在是烦不胜烦。

天罚不论妖魔,只论天道。

此刻他们是惹来天罚之人,倒叫魔族捡了便宜,看了笑话。

如今虽然三人可勉强抵挡一阵,但是……黑鸦支撑如此庞大的法阵,实在是损耗巨大,但那只半妖又是个倔脾气,若是做了一件事情,便会做到底。若他们这边迟迟分不出胜负,他在那边也会被耗干元神。

形势实在是严峻。

“斫余大人,拼一把吧。”慕白向来稳重,难得说出这样的话来,

斫余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眼见着他另外一只手藏在袖中,隐约少了几根手指,面色也愈加苍白,便知道,这并非他一时冲动,或许,他的确快撑不住了。

当即下了决断。

“动手!”

三人不再维持先前逐步消减浪潮的打算,各自荡出自身全力,慕清澜与慕白二人朝着浪潮攻去,而斫余,则是看准了浪潮底部蠢蠢欲动的魔气。

一击得利,对方势弱。

却在想要乘胜追击之时,慕白的法力维持不了此刻高强度的运转,停滞了一瞬,被猛烈反攻。

他以为,这回完了。

须臾境完了,试炼完了,黑鸦维持法阵可能会被反噬,他也等不到慕青玄回来了。

不过还好,清澜回来了,也不算太差的结局。

总归能接受。

慕白看着那汹涌而来的浪潮,却是对宋心悦有几分羡慕。

能与人把话说清楚,不留遗憾,是多幸运的事情。

潮湿的气息已经包裹住了他的身周,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慕清澜,斫余,还有……

他蓦然回头,望着那个脸色苍白的温和男子,终于放下了心来。

“冥主,您来了。”

冥主从袖中伸出手来,淡淡扫了战场一眼,便从双手的法印中凝出汹涌澎湃的法力,直接镇压这道浪潮与浪潮底部的魔族。

一界之主,到底与他们不一样。

一击便已令灾祸烟消云散。

冥主回身看了慕白的手指一眼,叹了口气:“慕白,我记得我曾叮嘱过你,不必勉强,机缘从不是勉强而来的。”

“无妨,不过需要时间休养罢了。”慕白不以为意,却是十分担忧,“但是惊扰了冥主出手,是否会有影响?”

“我出不出手都已无所谓了。”冥主长长叹了口气,“须臾境裂开了缝隙,有魔族入侵,先前甚至能封闭两界通道,此事我已上报天界。事关魔族作乱,天界将会派人前来相助,同时,也由我与天帝两界之主的身份为清澜撤去此次之罚,待三界战事平定之后再做惩处。先前因魔族之乱故去之人,可由清澜用轮回井令他们重返人间。”

斫余看了北城四周一眼,“那些黑烟……”

到底是冥主建的须臾境,他一挥袖袍,那些黑烟瞬间消弭,只不过冥主在将双手笼回袖子中时,面色明显的又苍白了几分:“此间事暂歇,魔族应当是冲着须臾境试炼而来,你们便先待在此处,务必保护好北城凡人,勿让魔族得逞。”

三人颔首应过,冥主便又消失回了冥界。

这回是真正的躲过了一劫,宋心悦高兴得跳了起来,兴致勃勃问斫余:“我这算不算攒上功德了?”

斫余望着她,不禁笑了一声:“救了这么多人,如何不算啊?”不等她高兴,又问道,“如果……你攒了足够的功德,也不能进冥界呢?”

如今冥界十位阎罗无缺——天界神籍之中慕青玄的名字并未消失——判官也健在,哪里有位置给这样一个攒满了功德下冥界之人?

宋心悦愕然良久,两行眼泪突然就喷涌而出,抽抽得话都快说不清:“对、对的、事情……就,就该去做,不能在意结果……呜呜呜你先前跟我说那么久不就是告诉了我这个吗?我记得呢呜哇……判官大人肯定也不喜欢我这么畏首畏尾呜呜呜……”

傻丫头。

斫余看着就笑了。

又从袖子中摸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她:“别哭了。归书说,若你真能心无杂念,一心助人,便将它给你。”

宋心悦擦了擦脸,接过纸条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破涕为笑。

上面只有一句话。

若正己心,或可为友。

“心丫头?”

宋心悦愕然转身,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正肉身健全的站在她面前,露出两个小酒窝,朝她微笑。

手中的红绳坠着小铃铛,随着轻风,发出清脆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可以,当这里就是完结也无不可。

到这里为止,大家都算求仁得仁。

后面……就……开始搞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