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功德(六)

南四街上,宋心悦搬了个小椅子,撑着一把小伞,就坐在废墟前等待。

第一日。

狂风乱作,废墟上还屹立不倒的木柱塌了下来,砸出一声巨响。

周围有人凑过来瞧,见到这位发尾坠着小铃铛的少女,又悻悻然离开。

第二日。

原本就是被六子他们保护的那些老弱病残,逐渐有人身患病症。

宋心悦费心费力用她那蹩脚的治疗法术,奈何人数增加极快,分身乏术,只好赶回去请他爹出山诊治。

第三日。

一个又一个的人出现高烧,腹泻,脱水的症状,更有甚者,以至于出现幻觉自残和吐血。

宋云鹤介入诊治的时间较早,缓和了部分症状,却始终无法确诊何种病症。

第四日。

整条街的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不明病症来势凶猛,城中此时已有三成人患病。

衙门在南四街临时搭建起草棚,随后层层封禁整条街,将整座城中的病患收容在此处。

第五日。

宋心悦赶去北山向慕白求救。得知此病症背后有魔族身影,带回治病医方,与宋云鹤一同待在医馆奋力赶制药物。

第六日。

第一批喝过药的人,症状减缓。

宋心悦穿梭在人群中,忙得脚不沾地,看着一个个面色逐渐好转的病人,感到无限满足。一种她从未体会到的满足,那一刻,她存在的意义在旁人心中无限放大。

她发尾的铃铛一直在南四街晃荡出清脆的声响,短短时日之间,她在人们心中已然代表着希望,只要她出现的地方,一定会有好消息。

临近子时,病患们都睡着,宋心悦也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她坐回六日前搬来的椅子前。那把伞在前几日的混乱中早已损坏,淅淅沥沥的雨下,她只能边默念着净身咒边托腮四处寻找。

黑鸦告诉她,刚死之人不会有魂魄化形,头七之时,魂魄会凝结成他从前模样,回到尸体附近见过亲友,便算散了执念,再归冥界轮回。

按照六子身死之时来算,今日便是他头七。但已近子时,那个少年迟迟不见踪影。

宋心悦等着等着,不免有些焦躁失落。

她将缠在头发上的铃铛解下,拿在手中轻轻摩挲,低声喃喃。

“六哥,我可从未这么等过一个人,你就来见见我好不好?你是不是怕你回来了我也看不见你?不会的,我可厉害了,我能看见你的,从前我就看见过好几个小女鬼呢。我两位师父都说我是天赋异禀,兴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乐意收我当徒弟吧?”

眼见着第八日将近,宋心悦越发焦急起来:“你为什么不肯出现呢?冥界与现世关联已断,我知道你还在的,为什么不肯出现呢?见见我也好啊……”

“六哥……你来见见我吧,我真的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雨滴落下的声音就像滴漏一般,一滴一滴推着时间往前走。

宋心悦从着急变得激动,又从激动变得失望,最后归于平静。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待她稍稍友善了些,又在无辜的情况下死于对旁人的保护,见不见她,其实都只是他的选择而已,与她无关,也无须考虑她的心情。

忽然有脚步声靠近,踏着积水,在幽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宋心悦惊喜地擡头,瞬间又耷拉下来:“怎么是你啊,黑鸦师父。”

黑鸦四下瞅了一眼,才拧眉啧声道:“怎么着,那小子还没出现呢?”

得到的是少女更为忧伤的表情。

黑鸦挥手拉出一道防雨的透明结界,盘腿坐了下来:“其实,你等他是徒劳。在你看来,或许将他当成朋友,但在他看来,或许你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值得维护的小姑娘而已。”

“你太伤人了。”少女扁嘴。

“教会你认清事实而已。平日里便已然很傻了,这回我看着觉得更傻了。”黑鸦偏头睨她良久,见她始终沉浸在闷闷不乐的情绪中,咧嘴一笑,“丫头啊,知不知道有些事情,要主动呀?”

宋心悦愕然擡头。

黑鸦将她手中的铃铛摄到手中,把玩两下,便放在了地上,在它四周涂涂画画,画出了一个法阵。十分耐心地解释,宛如一个真正的好师父。

“有些调皮的小鬼呢,喜欢将自己藏起来,躲避阴差,以便有时间完成自己的执念。于是冥界有这样一个引魂阵,用他生前接触过的物件作为引子,将他的魂魄……”黑鸦手指点在法阵之上,光芒大盛,“从方圆百里内拉回来。”

在少女的目瞪口呆中,一名少年正逐渐显现在法阵之中,一脸茫然,似乎弄不清楚什么情况。

“此法对同一魂魄只可使用三次,同时需被引之魂法力远远弱于布阵者,且未堕入邪道。”黑鸦叮嘱道,附在宋心悦耳边,悄声,“趁着他还未反应过来,抓住呀!”

闻言,宋心悦立刻伸手拽住了六子,一时间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手被人拽住,是六子这几日从未有过的体验,回头一看,却是他前几日分了心去照顾一二的心丫头,咧开一个笑,挤出两颊的小酒窝,却有几分无奈:“哎呀,心丫头,怎么让你瞧见我这副臭样子了。”

“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宋心悦十分委屈。

六子愣了半晌,挠了挠头:“也不是躲着……只是,我以为我们之间应当是点头之交,兴许我对你有几分照顾,但那也只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几分我妹妹的影子……”

“我知道。”宋心悦垂眸,手却攥得更紧,“我只是,想跟你道个歉。”

“道歉?”六子一脸诧异,“你为何要与我道歉?”

宋心悦知道这场灾难从何而来,便知道他们究竟多无辜。他们每一个在这种情况下逝去的生命,他们未来的可能性都被这场灾难给抹杀了。为善,为恶,或者像个俗人一般,融入这芸芸众生。

活着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活成什么样对于每个人都不一样。

可他们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场灾难的源头她还认识。

她便更觉得她这个知情人该道一声歉。

无关必要与不必要,她只是觉得她有这个责任。

“如果我没有离开,或许……或许可以帮你救更多的人。”宋心悦从法阵中将铃铛重新拿在手上,对他笑道,“我知道,你也许并不在意这些,但我确实来晚了,才让你们更多的人受伤甚至死去,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就当是我为了自身的内心安宁,我也需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少年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长叹了一口气:“心丫头,我当时也想过,如果我跟我妹妹一起留在那里,是不是可以带着我妹妹一起平安长大。但是,我在南四街这么多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情,永远不要谈如果。我避免一件坏事,避免两件坏事,甚至避免十件百件的坏事,但我不能避免所有的不祥,我不是神明。我是凡人,我得学会认命。”

宋心悦显然未想过认命这样的话能从六子口中说出来。怎么看,六子都是不会认命的那类人。

“心丫头……‘心儿’这个名字应当不是你的真名字,你的样貌应当也不是你真正的样貌。我这几日,看见过你施法,也看见过你叫宋大夫‘爹爹’。我虽然不知道你来南四街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你救了我未能救出的那些人。不管你想做什么,不管你要找我道什么歉,如果这只是为了你内心安宁,那么,只要你能如之前那般照顾好他们,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好,感谢也好,埋怨也好,我全都接受。毕竟,我不接受又能做什么呢?”六子看了一眼一旁一言不发隐在黑暗中的男子,笑了一声,“我不过区区一缕魂魄,大人想召,我便只能被召来了。”

“对不起……是我只想着自己。”宋心悦咬了咬唇,看了黑鸦一眼,“黑鸦师父,能将我身上的法术解了么?”

黑鸦眉梢一挑,未说什么,伸手一抹,那个略显楚楚可怜的少女已然换成了那个明媚灵动的宋心悦。

她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额间的朱砂似乎更红润了几分:“既然道歉,我应该用我本来的面貌来,才显诚意。”

六子怔住了,许久才摇摇头:“真心即可,外表并不重要。”

宋心悦折腰鞠躬行了个大礼:“一为感谢,谢你当初收留我。师父教我有恩要报,虽然在南四街过得并不如何,却实实在在受了你的照顾。二为道歉,我不该以别的面貌骗你。无论好事坏事,骗人总归是不对的,你真心待我,我却连皮囊都是虚假,虽然你未言明不悦,但此事确是我所做不妥。三为告别,让你放心。待这场灾祸结束,我会与我爹尽力救治好他们,此事牵涉巨大,我也所知不多,但你们着实无辜,虽然我不敢替谁承诺什么,但我必定竭尽全力保护南四街的每一人。”

如此郑重其事,六子也有几分动容:“有你这般承诺,已是令我十分安心。做得到做不到皆不重要,‘竭尽全力’四字,已见诚心。”

“那……”宋心悦擡头望着他,“你能跟我说声再见么?”

“为何执着这个?”六子觉得有几分好笑。

“只有说过再见,过去的才叫过去。”

六子又挤出两个酒窝来:“好,再见。”

宋心悦终于将紧紧攥着他的手放开,在眼泪快要憋不住之前痛快转身。

“喂,你是叫宋心悦吧。”六子离开几步,忽然又道,“我妹妹大概也与你一般好看。”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泪水流了一脸。

黑鸦肯定会嘲笑她,她现在只想哭个够。

这就算,过去了吧。

她攥着那根坠着铃铛的红绳想。

作者有话要说: 道歉的事情,前面斫余已经说过了,功德是需要心无旁骛的去攒,如果带着愧疚,她攒不了功德。而且宋心悦在被洗脑之后,已经十分“正直”,觉得无论善恶,由心而发,哪怕一点点恶,她都不允许存在。这里面的恶不是伤害别人什么的,只是她觉得错误的事情不应该存在,尤其是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