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
斫余所言的涝灾迟迟未见迹象,大片雷云聚集在北城上空,每日重复着惊雷、骤雨、狂风。半个月过去,已经再没有一座建筑堪称完整。
经年积淀出的平和小城镇也逐渐开始躁动起来。
死人,粮食短缺,疫症,每一样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这并不是最致命的。
第三日开始,见头顶雷云不散,便有人提议离开北城,去别的地方躲避灾祸。当即有数十人响应。
于是他们像野兽一样将城中可用的物资搜刮了一遍。有逃命心思的,都是还能逃的青壮年,趁着官兵还在到处救人便到处抢东西。待有人将此事告知官兵,衙门派人前去追回所抢物资之时,却发现……
当头的几个逃命之人一脚跨出北城地界,那块象征着边界的界碑突然发出嗡鸣声,跟着那几具肉体便化作了浓浓黑烟,随之扩散,将远处景色一一吞噬殆尽,与头顶雷云缓慢相连,连成一片深幽的永夜,将整座城镇缓缓包裹。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几十年生命中,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黑烟的边界处,只余衣衫与抢来的物资孤零零躺在地面,被雨水鞭挞,昭示着曾经这里出现过几个人,几个活人。
太过震撼反倒在脑中忘记了恐惧,只有身体诚实地瑟瑟发抖,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往前一步,也没力气后退一步。
站在原地,恍若一座座石像。
叮铃铃。
有一道极清脆的铃铛声惊醒了那些成了石像的人。
他们记得这清脆的铃铛声。
最破的南四街整条街建筑悉数倒塌之时,方圆几十丈都寂静如林。
南四街都是一些乞丐流民,相较于其他人,衙门自然下令先救其他人。
那个发尾垂着一颗小铃铛的少女质问他们:“南四街的人命便不算人命吗?!”
“坑蒙拐骗之辈救来何用?朝乾夕惕之人不救有何损?”衙门的官老爷言辞缓慢坚定,对少女解释,也对众人安抚,“城中能施救援之人如今寥寥可数,如何救,该救谁,也应当有所考量,万不可凭一腔热血,将乡亲带入其他困境!”
“没有什么该不该救!见死不救,与帮凶何异!”
“救了他们,其他人或许就会死!”
若求知己,不如不求。
“那我一个人救。”
废墟之中,清脆的铃铛声响了三日。将压在废墟下的断肢尸体和奄奄一息的活人,尽数挖了出来。
官兵早就空出手来可以帮忙,但心里头总是有侥幸的声音告诫: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救那些乞丐有用。
最后一个挖出来的人,是那名神采飞扬的少年。送了她一根垂着铃铛的发带,总是很照顾她。
她问过他为何对她这么好。
少年满脸遗憾,对着她缅怀:“我当年有个妹妹,逃难的时候,我们饿了好几天,没办法,我爹就在路过的城中卖给别的大户做丫鬟换盘缠。前几年逃到这里来的难民中就是那户人家的主人。告诉我,我妹妹因为想我们,六岁的时候就逃了出来,在林中被饿狼吃了。”
她望着那个竭尽全力保护着一对母女的姿势,看着他唇角滞留的微笑,默然将那对母女先挖了出来。
“我应该跟我妹妹一起留下来,这样,我就能照顾她了。”
将那名叫六子的少年留在了最后。
啪嗒两滴泪水,止不住地落在他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些许少年原本的肌肤。
她被慕白带到这些人之前的时候,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相貌的伪装也未解。
那些怔愣住的的官兵与城民之中就有当日附和之人。
她居然提不起任何兴趣嘲笑他们一报还一报。漠然望了他们一眼,便随着慕白查看边界那些黑烟。
少女的目光并没有刻意模仿谁,他们在一瞬却觉得,这个年轻的少女的眼神,与那位北城中盛传的高人,此刻正站在黑烟前的白衣白发青年一般无二。
怜悯,慈悲。
对弱者的怜悯,对众生的慈悲。
“整座城被封住了。”慕白道。
北城被封住了。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日前北城上空不知不觉便聚满了雷云,将整座城镇都笼罩在阴影之下,隐约跳跃的闪电像天罚一般时不时漏下,打在城中建筑之上,顷刻间便引起大火。
正当官府中的官兵领着众人赶去灭火之时,轰隆隆的雷鸣在头顶炸响,转瞬倾盆大雨降下。若在平常,灭火时有大雨降下,乃是事半功倍的好事。但此刻城中三成建筑屋顶已然烧穿,又有大雨砸下,直将屋顶的口子拉得更大。灭火的众人脸都黑了,从未这么糟心过。
大雨下到了今日,没有丝毫停歇。
却又得了个北城被封的消息。
跟着又见慕白伸手朝着黑烟探去。那烟像活物一般,从他手指上舔舐而过,那两根干净修长的手指便凭空消失了。他淡然将手指收回,断开的手指根部,连伤口都没有。
微微叹了口气,边转动尾指的那枚金属指环,边叮嘱一旁还沉浸在悲伤中的宋心悦:“我的躯体,是借这枚指环法器显化,所以,这黑烟,只能我来试,你们任何一人,都不可贸然动手,知道么?”
宋心悦点了头,他消失的两根手指也恢复了原状。
然后侧头与呆立在那里的几人道:“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吧,黑烟不可碰,沾之即死。”
他们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害怕。
城中雷鸣暴雨,城外黑烟阻路。
北城,成了死城。
“快去吧。”慕白又催了一遍。
几人连忙屁滚尿流地逃了回去。
少了那些烦人的,宋心悦脸上表情才缓和一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像小时候一样拽着慕白的衣袖:“小白师父……”
慕白微微垂眸,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忽然一愣。
那两根手指,又消散了。
“天罚么……”慕白喃喃道,带着宋心悦跨出一步,便到了北山之上小竹楼内,将慕清澜用层层封禁法术困住的屋子内。
这异象既是由慕清澜引出,且如今又不可回冥界,为免慕清澜四处乱走再惹出什么麻烦来,只好将其困在了此地。
通身金光闪耀的斫余眉头微皱,闭目探视整座须臾境,已然发现了异样。
慕白与宋心悦一出现,法阵之中的慕清澜打了个哈欠,斫余睁开了眼,两人目光都落在慕白脸上。
总觉得,他脸色不是很好。
看不出哪里不对,就只能不多想。
斫余与慕白交换了所知消息,皆面色凝重。
宋心悦有些不解地问:“不是说涝灾么?这看着……”
“是涝灾。”慕清澜难得正经,“但是有人搞鬼。”
“没错。”斫余目光难得锐利,充满杀气,“城里混进了魔族。”
“城外的黑烟,是魔族搞得鬼。此刻冥界只能出不能进,冥主也联系不上,应当,也是魔族混了进去。”慕白望了慕清澜一眼,“魔族的封印在你轮回井中,你可有察觉异常?”
慕清澜摇头:“刚醒来时,法力身体都不听我使唤。如果他们趁着那个时候将轮回井中的封印打开一个缝隙,我察觉不到。”
“你醒了,轮回井有异常,你会先知道。所以,冥主也会察觉不到。”斫余面色更为冷凝,“现在冥主,历怀,明空,归书都联系不上。”
“那个传讯的小法术也不行么?”宋心悦说着就想写信。
慕白将她按住,摇了摇头:“两界联系已断。”
冥界与现世联系彻底断开,连他们这些冥界阎罗都回不去……
“那……”宋心悦猛然擡头,“死去之人的魂魄,是不是也无法被冥界拘走轮回?”
三人皆一愣。
宋心悦满面笑容,如沐春风:“我去看看!”
“哎!”斫余拦住她,“你急急忙忙去做什么?城中可能有魔族啊!”
“我想去南四街看看……”宋心悦咬唇。
“去那儿看什么?”
“看看六哥在不在……”
“六哥?”斫余愣了一会儿,没听过她还有哥哥,恍然想起来,查探她记忆之时,南四街有个叫“六子”的,她就是叫他“六哥”。
“看他在不在做什么?如今就算是在,也不过一缕魂魄了而已。”慕清澜撑着下巴望着少女,这种时刻也敢揶揄,“你不是这么快又喜欢上那个小少年了吧?虽然是个模样俊俏,意气风发的小少年,但毕竟是在乞丐窝里摸爬滚大的,怎么也不算良配呀。”
慕白望了她一眼,未言什么,却心里总有些不舒适。
斫余瞪了她一眼,显然不是很认同:“人品岂可以出身论。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也不必当真。”
“好吧。”慕清澜打了个哈欠,凭空化了个枕头,躺了下去,“那我继续睡了。”
宋心悦捏着发尾的那颗小铃铛摩挲:“我想见他,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闻言,斫余将手收回,宋心悦颇为感激地望他一眼,便朝着南四街赶去。
“我说,魔族在城中,你们放心让她一个人出行?”说要睡觉的慕清澜重新睁开了眼,显然方才只是托词。
“无妨。”慕白收回神识,不停转着尾指的指环,保持着那两根手指的完整,“黑鸦下山了,在城中,就在南四街等她。”
“吵架了还能互相帮忙,我可真羡慕你们。”慕清澜指了指桌案上放着的果盘,“给我弄点吃的呀,不能真只让我睡觉吧?”
慕白无奈地去端果盘。
却听慕清澜吊儿郎当地问斫余:“老三,你怎么了,想起你那个入魔的前恋人了?”
眉头倏地一皱,再次醒来,慕清澜越发不成体统,斫余是冥界之中,比判官还要严正的阎罗,她竟也敢冲上去挑刺?
正准备阻拦,斫余居然没生气,还好心回答了。
“我若是当初拉下脸来跟她道个歉,或许,也不至于如此。”
慕白与慕清澜皆怔在原地。
斫余从前之事,他们多少听闻过一些,尤其从他口中,那位女神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被他用来教训警示所有他能接触到的后辈。
这是他第一次,听斫余用这种缅怀且遗憾的口吻谈起那位堕魔的女神。
作者有话要说: 倒叙中,时间线下一章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