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做万灵血煞阵么？”
这是北山旁一座高山的山洞中，俯瞰下去，正好将整座北城览入眼底。这座山原本是不存在的，被凌姬移山倒海挪了过来，那日宋心悦昏了过去，再醒来便发觉已经到了这里。
山洞中还有第三人，却是那个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的六子，在替他们二人烧火做饭。
其实会肚子饿的只有宋心悦一人，六子已经彻底被魔气感染，五感丧失，只能听指令行事，到底是凡人躯体，凌姬也会让他跟着按时进食，保证力气。
他们坐在矮木桌旁低头吃着饭，凌姬就坐在一旁跟她念叨，得不到回应，也能说得起劲：“万灵血煞阵就是激发阵中万灵的凶煞之气，互相残杀至生灵灭绝，而后怨魂四起，整座城，将会成为一座怨魂肆虐的鬼城。”
宋心悦心下一紧。
生灵灭绝，怨魂四起。
耳边的嗓音带着蛊惑的魅力：“你的父母亲人，你见过的人，将会流干身体中的每一滴血，尸体、鲜血，将会洒满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你可以跟我在这个地方，好好欣赏整个过程。”
她忍不住将碗筷扔了出去，绝望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要杀他们为什么要先救他们！”
他们三人抗击滔天浪潮时的画面还停留在她脑中，她不明白。
“你也见过他们，六哥还跟你说过话，应该也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低着头，呜咽着。
头顶伸来温暖的手，似是在安抚她，声音却令她如坠地狱。
“冥界中的人看你看得这么紧，我得静待时机。”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宋心悦茫然地喃喃。
那只手指从头顶缓缓滑落，滑至她的额心，女人疑惑的声音响起：“他们未告诉你么？冥界有样至宝，在你身体内。”
她猛然回头，看着凌姬，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几分愚弄来，但没有，甚至还有一丝兴奋被她悄然藏住。
兴奋什么呢？
已经再明确不过了，她不是说了么，冥界至宝。
她已是眼前这人的刀俎鱼肉，逃不掉了，不该兴奋么？
她想笑。
为什么冥界至宝会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冥界中人？
她也想哭。
为什么……要为了她身上的东西，用整个城做陪葬？
“什么至宝？”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语气，或许有些平淡，有些僵硬，她无法调动自己的情绪，像根木头一般杵着。
“定魂珠。”凌姬十分好心地在这一刻当一位答疑解惑的先生。
“它能做什么？”
“魂飞魄散之人可用它凝魂，如新生一般。”
“你肯定在骗我，这种东西怎么会在我身上？”宋心悦摇头。
“看来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凌姬用碗接了一盆水，便施了个水镜的法术，“我借轮回井让你看看你的前世今生，你便明明白白。”
宋心悦探头过去，起初是一片山雾，而后出现了一位书生……轮回九世之后，她借着慕白的身体替她如今的父亲挡下了一灾，而后魂飞魄散。
从前尘，到如今，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像在看旁人的故事一般，看他们前缘纠缠，求而不得。
甚至有她苦守姻缘的那九世，单只是看着，就觉胸膛刮开了一道大口子，又冷，又疼。
水镜中年轻男子的眉眼如此熟悉，与如今已显老态的宋云鹤在她脑中重叠。
她慌了，她的手不断的抖：“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啊！你在骗我！你肯定在骗我！”
“那么……判官苦等慕清澜五百年，为何会因你两位师父不在身旁就来凡世护着你呢？”凌姬问道。
宋心悦怔然。
是啊……为什么呢？
定魂珠可以凝聚魂飞魄散之人。
慕清澜便是魂飞魄散。
所以……
判官大人，在她身边时，其实一直都在想着，她什么时候可以将定魂珠还回去，救慕清澜，是么？
“你与宋云鹤本就是一对佳偶，互相爱慕，若非月老红线左右，你们岂非一世良缘？冥界那些人，个个自私自利，为了自己，全然不顾旁人死活！”凌姬眼里恨意与快意疯狂交错。
宋云鹤……是她前世爱慕之人。
是她爱慕了十世之人。
是……
她爹……
那个医馆中悬壶济世的大夫，是宋云鹤，也是她父亲。
脑中忽然浮起医馆中宋云鹤与凌姬交谈的画面。
宋心悦猛然惊醒，踉跄着后退，试图与凌姬拉开距离，瞪着凌姬的双眼满是警惕：“你对我爹做了什么？在医馆，你跟他说了什么？”
凌姬偏头想了想：“啊……我跟他说，若是助我，便能将神族掀翻，而后重新制定天地法则，什么判词，什么命定，全都重新来过，你可与他再续前缘。你说这提议好不好？”
“你胡说！他是我爹！”宋心悦激烈地大叫，“不管从前如何，他如今是我爹！他只是我爹！你怎能如此！”
凌姬却微笑：“但他答应了。”
宋心悦瞪着眼，眼泪就这么静静往下淌，仍是不信：“为什么啊，为什么……”
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什么再续前缘……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分得清什么是红线强加的姻缘，什么是他自己看重的姻缘。你爹作为一个凡人，跳出了凡人的桎梏，你该高兴。”
“那也不可能！”宋心悦始终不信。
凌姬挑挑眉：“的确不可能。虽然他是个厉害的凡人，可是，我魔族的基业，如何会让人族染指呢？人族可从来都是站在神族一边，对于妖魔嗤之以鼻。”
“你肯定都是在骗我，我不要听你说话了。”宋心悦干脆捂住了耳朵。
但凌姬的声音如何是她捂住耳朵便能隔绝的，在凌姬看来，只是觉得可笑。
“你垂死挣扎也就这两日了，万灵血煞阵快成了，时候一到，我就可以用万千怨魂将你体内的定魂珠吸出来。届时，这用来历练下一任冥主的须臾境，便彻底毁了。”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哦，你不知道须臾境是什么，这是冥主用神兽貘建来历练下一任冥主的地方。而这下一任冥主，关系冥界存亡，我族趁此机会进攻，是不是很聪明？”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至于这下一任冥主，谁知道是谁呢，你们北城的这些人啊，传闻还是冥界那位逍遥世外的第九殿殿主花了几百年时间慢慢聚集在一起的。你以为你们是轮回转世，能做邻里都是缘分？在他们眼中，你们不过就是聚集而成，给人历练的蝼蚁。你们生，不由自己，你们死，不由自己又有何不可呢？我不过，是做了与冥界一般的事情罢了。”
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宋心悦埋着头，但她知道眼泪完全止不住。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凌姬的一字一句都足以令她的信念崩塌。
凡人是什么？
在魔族眼中不值一提，在神仙眼中也是不值一提么？
就因为他们是凡人？
就因为他们是这世间最脆弱的凡人？
“痛苦么？”凌姬轻轻拥住她，似是温柔地叹息，“我也很痛。我是人族战神，他们高高在上，我是神族战将，他们怀有戒心，如今我是魔族一方统领，看他们在我脚下狼狈的模样，多痛快。那些痛苦，他们也得尝一遍，才能叫他们明白，魔族与神族，又有什么不同？一念之差罢了，无人更高贵。”
“你是斫余的那个爱人……”宋心悦恨自己这种时候为何还能保持清醒。
“爱人？你见过会将对方神魂灭尽的爱人么？”凌姬嗤笑一声，“不过你都能爱上一个从一开始就对你别有用心的男人，也说不定。”
“判官大人没有对我别有用心！”她大声反驳，不知是反驳凌姬，还是反驳内心里那个动摇的声音，看着凌姬唇边的笑，她猛然反应过来，狠狠瞪着她，“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啊……”凌姬手指抚摸着宋心悦的脸颊，一脸遗憾，“我还挺喜欢你，你若是愿意入我魔族，我便不必再费心将你的定魂珠取出，你也可以救那座城中剩下的人。”
宋心悦的目光随着凌姬的手指看去，手指点过水碗，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而后则是城中场景。有宋云鹤在医馆中闭门静坐，有曹玉明将妻儿护在怀中自己怕到发抖，还有一众阎罗审问那只叫珩娘的女妖，黑鸦倒在地上，慕白正在帮他治疗胸膛上撕裂开的伤口。
还有不知为何到来的判官，敛聚一缕缕因魔气侵袭而逐渐消散的魂魄。
“万灵血煞阵一旦开启，里面的人便只能被阵法逐渐削弱，无法出逃，届时便是我魔族进攻的好时机。你只能看着他们，一点点消失。”
说着，水面中正有一个人身体逐渐碎化成浓郁的黑雾，正是原本找了个好地方躲着，却仍旧被魔气抓住了空子的辛家小子。
“冥界与天界关系紧密……”宋心悦喃喃。
“你看这无边黑雾，是我魔族亡去的数十万生灵，他们已经将此处重重包裹，等天界收到消息，这里早就化作一片荒芜，不存在了。”凌姬又笑了一声。
宋心悦只觉她十几年来，可能是白活了。
魔族她看不明白。
判官她看不明白。
两位师父她看不明白。
就连她爹，她也看不明白。
她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何要救我呢……既然我魂飞魄散了……”宋心悦伤心欲绝。
凌姬目光落在水镜中的慕白和黑鸦身上：“因为他们要历练，要历练出下一任冥主，你快不快乐，你痛不痛苦，又与他们何干呢？”
啊，原来是这样。
果然，她也是蝼蚁呢。
宋心悦哭着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