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种地步,黑鸦还想看看他是否能有几分动容。哪怕一点,但凡有那么一点,他再蠢一次又如何。
结果慕白像个石头一般,犹豫地望着他,目光里尽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一种,是他想要看见的。
顿时觉得自己真是自不量力,想也没想,便嘲笑道:“你不会丢下冥界,这事我半点都没期望过。在你们眼里,冥界之事,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他想,慕白兴许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与慕青玄和慕清澜无关的事情上有多冷漠。
“冥界守卫轮回井,管理三界轮回,自是重中之重。等此事了结…… ”慕白沉声答,却似乎自己也感觉到几分别扭,说不上来的情绪阻止着他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
“我记得你初进须臾境时,还告诫我,世上之事,是非黑白之外,还有善恶。你可真的明白善恶是什么?”黑鸦目不转睛望着白衣白发清心寡欲的冥界散仙,妖界一行,再见之日遥遥无期,他想多看几眼,也好给自己这些年月的执念一点慰藉。
若慕白有几分不舍,他会感到值得。若慕白仍是淡然,他便当过往年岁黄粱一梦罢了。
他很庆幸,冥界那些阎罗没有跟来阻拦,这样,他才能好好跟慕白做个告别。
就像宋心悦与那个少年一般。
说完再见,才算完完整整的结束。
他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才能坦然地收拢好,藏在小角落中,等待什么时候,真正的释然。
只是……
哪里就这么痛快甘心呢?
总还是妄想着,若是再狠一些,再将慕白扒拉得鲜血淋漓一些,这位被慕青玄点化而生的散仙,是不是能在日后长久岁月中,能记得有一只半妖跟在他身边两百年。
要被人记得,这样消失在世上,才是值得的。
他又笑了笑,继续道:“三界铁律来自是非黑白,人情冷暖基于善恶之上,所以慕清澜才在人间不断轮回尝试感受七情六欲,所以斫余在凌姬彻底死去才肯将七情斩去。他们都是阎罗,都看透了轮转生死,才明白,只有拥有七情六欲的他们,才是他们本身。这些抹除,他们不过是阎罗,不是斫余,也不是慕清澜。慕青玄也想让你这般,所以才告诫你这般话语,我说得可对?”
慕白想起跟随在慕青玄身侧的日子。
那是个十分冷淡的阎罗,总是皱着眉头,还爱饮酒。常年醉酒哪怕是神仙,身上也无可避免总会带有难闻酒气,但他又是个喜爱干净的,是以经常便支使他。
打酒,传话,浣衣,做饭……
慕青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要求,他也总是按照要求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做得又快又好,慕清澜常夸他能干,但他总隐隐约约感觉到,慕青玄和慕清澜虽然将他当做家人,仍对他有几分不满意。
于是他更加努力。
终于在某一日,慕清澜用掉第一道命咒的某一日,拽着他喝了一场酒。
她苦口婆心地告诫他,千万别学冥主和慕青玄的那副模样,没有什么好下场。要学就学她,快意恩仇,才叫舒心。
也是那时,她告诉他,是非黑白之外,还有善恶仁心。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他不明白,慕清澜的善恶仁心是什么意思。
后来慕清澜消失,慕青玄也消失。
他问冥主,冥主默然良久,摇了摇头,告诉他,善恶需自行判别,如何判别,便需一颗公正严明不偏不倚的心。
但又如何公正严明不偏不倚,冥主却无法解释。
要论公正严明不偏不倚,此间之最应当就是判官。但慕清澜后来对判官的态度可一点儿也瞧不出来那便是她想要的善恶仁心。
善恶仁心……
慕白胸口有些发紧,一来有些埋怨当年为何慕青玄与慕清澜为何不与他说清楚,二来他面前这个他教大的半妖此刻竟然就用这四个字刺得他说不出话来。
“慕白,你将冥界看得比一切都重,却又执着于寻找慕青玄,时刻记着慕清澜说过的善恶仁心。”黑鸦自己都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十分勉强,“你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么?”
“清澜说过的话,青玄大人也说过。”慕白只喃喃道。
“你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是你真的认为那是对的,还是因为那是慕青玄承认的?慕白,善恶,分人么?分妖么?分魔么?分鬼么?”
慕白只能愣愣看着他。
“须臾境是历练之地,你应该历练成什么样呢?又或者,如果冥主所言不虚,须臾境是下一任冥主诞生之地,那么这座须臾境,慕青玄背后操控打造的这座须臾境,想要的是怎样的冥主呢?”
“不一定是我……”慕白只能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反驳。
黑鸦点了点头:“不管是谁吧……这么久了,慕白,你的善恶仁心在哪里呢?”
“我……”慕白想说他有收留黑鸦,他有救宋心悦,他有想救当时的李嫣然,他有想救北城中的人。
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收留黑鸦的初心他们心知肚明。
救宋心悦的缘由是想要求慕青玄慕清澜回来的机会。
救李嫣然最终也未救成。
北城之人不该死,救了与善恶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黑鸦会跟他站在这里聊这些,一切的缘由是那只蝎子精,那个女妖罢了。
而对于那个女妖……
他甚至在黑鸦如此难过的时候还妄想黑鸦考虑大局。
到底什么是善恶仁心?
他这个时候真的很想慕青玄来给他解释一下,来告诉他,他做得到底对不对。
“妖向来自我,随心所欲,看不上你们所信仰的铁律规则。我以为,你们也就这样了,但是,慕白,慕清澜会去凡间体会人间百态,我以为你也会与她一般……”良久,黑鸦叹了口气:“慕白,你有为谁哭过么?”
哭?他在冥界多年,只有那个无数魂魄听候判决的地方与大小地狱之中能听见哭声。多是忏悔,痛苦,恐惧,他一向就不屑那些情绪。
他认为,做个神仙,像慕青玄那样便是最好。
将一切不放在眼里,但该自己出手之时,也不推辞。
哭是多脆弱的动作。
他生来仙魂,怎能如此?
但他看着那只半妖噙着淡淡的笑容时,总觉得心底有什么要涌出来。
聊得太久了,黑鸦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伸手握住他的手,附在兀虚山壁上:“慕白,有些情绪,他们没有教,你可以自己体会。你被点化而生,不意味着,你就得按照他们的想法而生。你是慕白,仅仅是慕白而已。有朝一日,你若听到我的死讯,会为我掉两滴泪,我便十分欣喜。”
慕白的手狠狠颤了颤。
“我留在这里只是给你们添乱,我去妖界,完成她的愿望,也省去你麻烦,一箭双雕的事情,你便不要如此固执了。”
慕白反抓住他的手,掐得死紧。像是到了幕青玄消失的那天,如果他有机会,也要如这般阻止。
“慕白。”他叫他。
慕白擡眼看着他。
“放我进去,我不想与你动手。”黑鸦是微笑着的,慕白熟悉又陌生的微笑。陌生于,那目光中仿佛诀别的情绪,他从未想过黑鸦会离开。
但话已至此,不该再犹豫。
打开兀虚山封印时,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黑鸦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道:“再会,小白。”
如黑云般的黑翼缓慢隐没于那道闪烁着银光的封印中,慕白呆愣愣地看着前方,捂着胸口,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正确的选择,只需要,抛弃黑鸦就够了。
只需要,抛弃一只半妖就好了。
一只半妖而已。
他木讷地等那股紧窒的痛楚缓缓过去,才重新将兀虚山封印好。
黑鸦从妖界穿越封印过来后,便再也没穿越过这座兀虚山。
此时他进去,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当初他从妖界过来,只觉得一道光将他包裹住,下一刻便直接到了兀虚山前。
而此刻,漫长的道路就在他脚下,道路旁是无尽虚空,他走了许久,那条在他脚下延伸的道路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始终看不到尽头。
不该是这样的。
不过一座山,还加诸了封印,哪怕他徒步行走,也早已远远不止一座山的距离。
这是封印出了问题还是什么问题,他不清楚。
但他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兀虚山的封印一直是冥界中人亲手掌管,慕青玄之后,就是慕白。
慕青玄还会干从妖界抓些小妖过来的事情,慕白则是看得比什么都严实。黑鸦跟着慕白在兀虚山生活这么久,对于兀虚山的封印也有些了解。
他很明确,兀虚山中,绝无这么一个空间。
这空间给他的感觉倒十分像另外一个地方。
无尽地狱。
黑鸦面色倏地冷下来,眼前这条路他绝不能继续走下去,如果有人在兀虚山的封印中动了什么手脚,那么这条路的终点可能就是他的终点。
不过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则是这地方,只要进来,便再也出不去。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散出微弱光芒的那片魂魄,无奈地叹了口气。
“至于么,我不过是只半妖而已,只想回妖界办个事就这么倒霉。不知道的,这么大动作针对我,还以为我就是那下一任冥主呢。”
他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死马当活马医,他只能回头试试看了。